“唔……”
卜繪醉臉酡紅,熱水熏熏然地從她頭發墜下,滴答滴答落入滿是白色泡沫的水池裡。
四隻約莫膝蓋高的銀灰色機器人正忙碌地爬上爬下,機械扶手支撐她細薄的腰肢免得滑落,好好幫她泡了個熱水澡。
原是用來幫助受傷癱瘓的海盜正常生活的輔助型醫療機器人,這會兒發揮了大用處。
卜繪朦朧意識間隻覺得渾身有些癢癢,忍不住撓了撓臉頰。
機器人立即識彆分析,履帶絲滑滾動上前,儘心儘力地接手幫她撓癢癢。
略微清醒的意識很快在這極其周到妥帖的服務中又睡過去了。
麵色陰沉的海盜頭子進了浴室,便看到這幅安詳的睡景圖。她抱住機械扶手睡得一動不動,就跟溘然長逝了一樣。
“……”
男人匪夷所思地盯著她半晌,手指垂落到她纖細的脖頸,隻需輕輕一捏便可結束她脆弱的生命。
暗金色殘忍的冷光在狹長的黑眸裡湧動。
卜繪毫無設防地沉睡著,輕柔濕潤的呼吸一點一點掃過他結實有力的手臂,仰躺的脖頸暴露無遺。
……確實還沒死。
也沒裝睡。
心眼極小的海盜頭子確認了。
他收回手。
若是卜繪故意吐他身上,或是想借機試探他的底線,那就大錯特錯。
他能容忍的旁人對準自己的作惡程度相當之狹小。
辛弛晦暗的眼神波折湧動,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那你呢。
你在圖謀什麼?
他俯身,高大的身影完全遮擋住卜繪,神色沉靜近乎溫和地自言自語道:“想要錢,還是權力?”
回蕩在浴室裡的嗓音低沉沙啞,平靜得有些滲人。
麵前的男人終於暴露出暴虐惡劣的陰沉。
他無時無刻審視著自稱他未婚妻的卜繪,隻想看看她會做些什麼。
是聯邦的陰謀?是小人物的貪婪?
對於一個從不會信巧合與天注定的強盜來說,發生的任何事都是有緣由的。
就像他從不覺得一個匹配結果能代表什麼。
此刻。
他的耐心已然抵達極限。
被吵到的卜繪迷蒙地睜開盈盈雙眼,眼瞳焦距渙散地盯向某處。她的唇瓣染上濕潤的紅,嘴裡斷斷續續咕噥著幾句話。
海盜頭子側耳聽清了。
“五險……一金。”她說。
辛弛以為自己聽錯了。
“……”
“我要五險一金……安穩的工作……”
“住和平城……”
“和尤莉……”
“我……我想……回家……”
她幾近哽咽的語氣,如此破碎可憐。在睡夢中不敢大聲說出的話,隻有在醉酒朦朧時才敢小聲遞出。
“我想回家……”
她又重複一遍。
難以想象白日裡陽光開朗的卜繪,內心潛藏著多麼深的恐懼——她會被帶去哪裡,她的未來落在何處。
好不容易在斯坦星有個落腳地,有份果腹的穩定工作,她所有拚命的成就都快要煙消雲散了。
旁人裡羨慕嫉妒的機會,她棄之如敝履。
“……”
辛弛陰沉的麵容掩埋在陰霾中,讀不懂他的神色。隻知道他在浴室裡坐了會兒,直至發梢潮濕,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白三收到老大的通知。
“備船和燃料?”
“老大這意思是,放她走?!”
白三這下徹底搞不懂老大的心思了。
留下來當自己人,要麼殺了她,隻應有這兩種選擇,“忒休斯”號上從不會放走任意一個叛徒或是敵人。
他鬱悶地打轉,求助的目光投向倚在透明窗戶旁的裴修斯。
“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裴修斯漫不經心地眺望窗外,漫天繁星璀璨,美得令人屏息。
“想這麼多乾什麼?你那點腦容量,高高興興準備飛船不就得了。”
“你這該死的家夥!”
白三氣得牙癢癢,又拿他沒辦法,恨恨離開了。
會議室裡靜了靜。
裴修斯收回視線盯著某處,忽然露出饒有興味的微笑。
看來,卜繪比他想象中聰明多了。
這是好事。
……
翌日,卜繪踏上了備用的飛船。這是一艘銀白色流線型的小型艦,輕盈、速度快,用來趕路實在再好不過。
她熱情地謝彆海盜們,大家彼此說了點完全用不上的客套話。
這輩子的最後一次見麵,卜繪還是很願意跟他們假裝寒暄一番的。
“有時間一定來我們這玩啊。”
“那是那是。”
卜繪露出虛偽的笑容,非常痛快地點頭表示她一定會再來的。
……來個鬼!
她才沒有蠢到認為這群海盜把自己當做同伴!翻臉不認人,喜怒無常,才是他們的本色。
她早就從他們的頭兒身上領略多少回了!
送彆他們後,卜繪回頭才發現辛弛的身影。
她受驚般踉蹌後退兩步,隨即尷尬地扯起唇。
壞了,沒繃住。
辛弛見狀冷冷哼笑。
卜繪趕緊友好地跟他找補。
“這一路上真感謝你的照顧。”要不是他自己也不至於上賊船!
“我保證回去之後絕對不亂說了。”開玩笑小命要緊。
“匹配的失誤我會繼續上訴的。”當然你要是死了就更方便了。
“我準備好出發了。”你小子可以滾蛋了。
卜繪表情甜蜜溫和地在內心吐了一堆甜言蜜語。
辛弛像是能窺見她內心的低語,扯唇揚起冰冷的弧度,沒說什麼,送她上路了。
如此輕鬆痛快得簡直令她不敢置信。
卜繪隻能寄托於她昨晚上的表演實在太催人淚下,將一位冷心冷情的海盜頭子感動得一塌糊塗。
其實昨晚的她在辛弛自言自語後便酒醒了一半,深感性命危機的她渾身汗毛豎立,幸好有泡沫的遮擋看不到她因恐懼冒起的雞皮疙瘩。
她半真半假地流淚說醉話,隻為勾起辛弛所剩無幾的人性。
想回家是真的,想掙錢也是真的。
待她回到輝民市,她已經想好了自己著書的開頭了。
她要給那家夥安排薄情寡義的情史,好好掙一筆潑天的流量。
就叫《海盜你沒有心》吧!
卜繪滿意地仰躺在駕駛座,啟動裝置,忽然發現飛船設置自動航行,且最高指令無法被改變。
“……哎?!”
飛船已彈出軌道,緩緩駛入冰冷黑暗的宇宙。她拚命按通訊係統的按鈕,那端不急不慌地接通了。
“你這是要把我送到哪?”卜繪語氣顯得有些急切。
“聯邦軍隊。”辛弛回答道。
他有這般好心?
卜繪半信半疑,表麵上卻是單純信任的語氣:“哦,那就好,嚇我一跳,哈哈哈……我不打擾你休息了……”
辛弛低低笑了一聲。
“對了,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撒謊的時候眼珠會不自覺地向右瞥?”
卜繪頭皮一緊:“……什麼撒謊,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呀。”
“沒什麼。”
男人又笑了一聲。
這一次徹底暴露他惡劣嘲弄的底色。
“到聯盟軍那裡,可記得不要暴露自己在撒謊。”
“小騙子。”
“……”
通訊設施被猝然掛斷,卜繪呆愣片刻,茫然自語道:“這是什麼意思?”
她為什麼要對聯盟軍撒謊?
很快她便意識到問題所在了——
她坐的,是海盜標記過的船。是徹徹底底的賊船。
而駕駛著賊船的她即將被自動航行送往聯盟軍駐紮太空站……
卜繪的天塌了。
……
“忒休斯”號。
開完例會的幾名隊長慘嚎聲一片,等待接下來回到基地後的地獄修行。
白三垂頭喪氣地說道:“老大想讓她死,為什麼浪費我那麼好的飛船呢?”
“什麼?誰要死?”桑廷山納悶地問。
“真笨。”裴修斯無奈地白他一眼,“憑借那家夥的技術,等到遇到聯盟軍,早就弄清楚如何改變航線了。與其說解釋清楚飛船哪來的,不如說給她個理由向聯盟軍投誠,不然她如何清清白白回去?”
“聯盟軍?在哪裡?”桑廷山大驚。
二人:“……”
算了,還是回去睡覺吧。
白三心有不甘:“可是基因匹配的結果直到現在為止還沒取消。老大難道真的……”
裴修斯又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
赫音歎了口氣替他解釋道:“聯邦軍一定不敢把老大越獄的事說出來。既然如此,他們會拚命掩飾各種馬腳,例如本應該關在監獄裡的罪犯為何能近距離接觸普通人。”
屆時最慌亂的隻會是那幫坐辦公室的廢物。
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解決的。
白三終於弄懂了。
心裡也舒服了。
這樣他的一艘好飛船也不算浪費。
敷衍幾句後,白三忽然腹中空空,記起備用廚房裡有吃的,他踱步到走廊深處,把手扶在門上進行虹膜識彆——
“咚!”
合金門頃刻間倒下,猝不及防的白三被砸到腦門,被劇烈撞擊的疼痛令人暈眩。
白三:“……”
裴修斯笑得打跌,一手撐在對麵的備用休息室大門上。
下一刻。連人帶門一起摔了進去。
裴修斯:“……”
桑廷山哈哈大笑,赫音也繃不住噗呲噗呲出聲,無情的嘲笑讓他們倆顏麵儘失。
這是怎麼回事?!
這一刻,他們腦海中無比默契地浮現罪魁禍首的臉。
“……”
此刻的卜繪正在漫長星際穿梭中研究飛船原理,搞清楚駕駛方式。冥思苦想之際打了個噴嚏,她揉揉鼻尖,忽然想起那晚上拆卸好幾個門都忘記安裝回去。
隻是瞬間便被拋之腦後。
算了,應該會被發現的。
還是研究飛船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