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後宮眾人晉封的位份終於塵埃落定。
孝昭皇後胞妹小鈕祜祿氏冊封為貴妃，惠嬪納喇氏晉封為惠妃，宜嬪郭絡羅氏晉封為宜嬪，德嬪烏雅氏晉封為德妃，榮嬪馬佳氏晉封為榮妃，仁孝皇後胞妹小赫舍裡氏為平嬪。
其餘的庶妃的位份也有了細致的分化，貴格格和格格分彆變成了貴人、常在和答應級。
此次大封，最讓人驚奇的是承乾宮貴妃，位分一動不動，穩如泰山，還有一位是仁孝皇後的妹妹小赫舍裡氏，皇上隻給了一個嬪位。
對比鈕祜祿氏的貴妃，赫舍裡氏的嬪位實在不夠看。
眼下眾人也沒心思看小赫舍裡氏的笑話，一雙雙眼睛都盯在盯著承乾宮。
畢竟，貴妃上次還因錯失後位把自己氣病了，這次連皇貴妃的位置都沒夠到，還不得氣昏過去？
六宮又開始翹首以盼，等著看貴妃的熱鬨。
當事人佟佳禾表示，自己現在開心得很！
或是覺得在位分上虧待了自家表妹，康熙的賞賜如流水，嘩嘩地流進承乾宮。除了這些，還有原本貴妃每日份例裡的豬肉二十七斤，鵝兩隻，雞三隻，產奶牛六頭，升級成了豬肉三十斤，鵝兩隻，雞四隻，產奶牛八頭。
也就是說，除了名義上的位分沒漲，佟佳禾的一應待遇全從貴妃提到了皇貴妃。
承乾宮後殿的庶妃們也有了正式的位分，蘇庶妃晉封為蘇常在，王庶妃和陳庶妃的位分則是答應。
按理說後宮大封，主位娘娘們要賞各宮的嬪妃。
次日一早，佟佳禾讓人給後殿的王答應和陳答應各送了兩匹料子和一隻赤金手鐲，蘇常在那份則是何為祿親自送去的，四匹料子和一對鑲寶石金鐲。
後殿，蘇常在親自送何為祿出來，心中掙紮猶疑了片刻，還是開口道：“多謝貴妃娘娘的照拂，進宮這幾年我過得很好。”
何為祿含了笑，嗓音如沁水般透徹，“奴才定會替常在轉達。”
蘇常在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在竭力遏製著什麼，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有勞何公公了。”蘇常在身邊的宮女客氣道。
“這是奴才應做的。”他回。
何為祿躬身垂首，依舊選擇錯過對方極其隱忍的眼神。
等人走後，蘇常在轉身回屋內，身旁的宮女勸道：“主子何不自己去正殿謝過貴妃，讓人在中間傳話總不如親自謝了更誠心。”
蘇常在拿起繡棚，隻淡淡笑了笑。
她底下有四個宮女和兩個太監攏共七個人，屋內隻留了兩個小宮女伺候。
兩人從蘇氏進宮起就一直跟在她身邊，主仆多年情分深厚，偶爾說話也沒了顧忌。
蘇常在一邊繡著東西，一邊聽身邊的小宮女打趣兒道：“何公公模樣長得好，聲音也好聽，乍一看還以為是讀書人呢。”
蘇常在的手一頓，思緒突然飄到了自己七歲那年。隔壁搬來了新的人家，院裡種了許多青綠的竹子，她推開屋裡的窗就能看見落到自家的竹葉……
“主子繡了竹子，是要送給皇上嗎？”
聽到宮人驚喜的聲音，蘇常在才猛地回過神。
她慌忙否認道：“不是送皇上的，是給四阿哥的。”
宮女肉眼可見地泄了氣，但是一想到自家常在能和貴妃娘娘處好，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差。
畢竟，佟貴妃這次得了宮裡獨一份的賞賜。
皇上特許貴妃母家佟佳氏女眷進宮探望，這可是天大的臉麵！
正殿內，宮人們喜不自勝，就連一向穩重的春雨都嘴角含笑。
三日後，夫人進宮探望貴妃。
這不是娘娘求來的恩典，是皇上主動賞的。
四阿哥也被這莫名的喜悅感染到了，開心得不得了。
佟佳禾深刻理解了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她隻覺得眾人吵鬨。
康熙覺得愧疚，可以用金銀珠寶補償自己，也可以用吃喝玩樂來麻痹自己，親情大禮包她一點都不需要。
最開心的當屬烏嬤嬤。
聽聞這個消息的她老淚縱橫，自己終於能見到夫人了，她一家老小的命還攥在夫人手裡，沒能按照夫人的要求規勸貴妃不是她的錯，到時見到夫人了她一定要解釋清楚，實在是貴妃自己太有主見，貴妃不聽話啊！
因三日後要見貴妃額娘赫舍裡氏，佟佳禾特地把烏嬤嬤留在正殿臨時抱佛腳。
貴妃進宮五年了，家裡的弟弟妹妹應該也長大了。佟家兩府一起算上，兄弟姐妹可不少。
佟佳禾借著家長裡短的事兒順嘴問道：“嬤嬤進宮前，二妹妹的婚事訂了嗎？”
貴妃在佟家女兒裡排行第一，她下麵那位就是隔壁伯父的長女，佟家二格格。
烏嬤嬤對貴妃自家的事知無不言，隔壁府上卻知之甚少，她老實回道：“二格格的婚事，大老爺頂多和老爺說一說，哪裡會真的和咱們商議。”
看來，貴妃進宮的這幾年，兩府的關係也沒有親近到哪兒去。隻是對外一致，對內還是各有私心。
從佟家要貴妃先養著四阿哥就能明白，貴妃的伯父佟國綱勢必要再送自家的女兒進宮。
隻是自家額娘，為什麼會和伯父的意見一致呢？
貴妃有了子嗣，對佟國維和赫舍裡氏隻有好處沒有壞處，難道這其中還涉及了什麼朝堂政事？
佟佳禾百思不得其解，隻能帶著疑惑沉沉睡去。
十二月二十日，紫禁城下了今年第一場雪。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大雪又接連下了好幾天，各宮負責灑掃的粗使太監都病倒了好些個。
宮道上，從承乾宮門口經過的小太監好奇地往承乾宮裡頭看了一眼，果真瞧見裡頭灑掃宮人穿了兩層夾襖，偏生他又是個胖墩，顯得身上的衣料更厚實了。
聽聞貴妃娘娘拿了自己的份例給宮人添置了過冬的衣裳，承乾宮果然是東西六宮裡最好的去處。
“你看什麼呢？”身旁人的聲音傳來，小聲嘀咕了句：“彆看了，真眼熱的話我給你指條明路，趕明兒就認一個厲害的乾爹，讓他把你送來承乾宮當差。”
宮裡頭的乾爹可是分情況的，有的乾爹都能讓你陪到床上去。
聽到身旁之人嬉笑的語氣，小太監收回豔羨的眼神，低著頭抿著嘴，似乎一句話都不願意和身旁的人多講，踩著地上的雪匆匆往回走，最後還是忍不住又往承乾宮多看了一眼。
小太監驚奇地瞪大了眼睛，他竟看到了貴妃娘娘帶著四阿哥在院裡玩雪！
宮裡尊貴的主子娘娘也會放下架子陪孩子玩鬨嗎？
他進宮這幾年，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稀罕事兒。
“佟額娘，你看我堆得雪人好看嗎？”胤禛指著僅僅兩頭高的迷你小雪人，驕傲地問道。
胤禛堆的雪人，小巧可愛，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分的清清楚楚，佟佳禾眼前一亮，“好看，胤禛真厲害！”
“那佟額娘在堆什麼呀？”
胤禛左看右看，實在分辨不出眼前這兩坨球是什麼。
佟佳禾看了眼自己忙活了半天的傑作，似乎還沒有三歲孩子做的好？
佟佳禾……
誰能來救救我，成年人該死的自尊心實在無法說出口。
“主子，夫人到了！”
一大早就去迎赫舍裡氏的春雨回來了，那道聲音在佟佳禾耳朵裡宛如天籟。
承乾宮大門處，站著一個中年婦人，旁邊還有個小姑娘。佟佳禾拍了拍沾了雪的手，笑眯眯地對沈嬤嬤道：“外麵冷，快帶四阿哥進屋裡烤烤火。”
話音剛落，春雨便帶著人來到了她麵前。
“貴妃娘娘……”佟夫人看到貴妃的瞬間激動地熱淚盈眶，旁邊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看著佟佳禾，也跟著佟夫人請安。
佟佳禾親自扶起二人，溫聲詢問：“額娘來之前，可曾拜見過太皇太後和太後娘娘？”
佟夫人含淚點頭，“進宮後便去了，兩宮娘娘體恤，免了禮就讓人帶我們過來了。”
佟佳禾溫言道：“外麵天冷，都進去說話吧。”
進了屋，佟佳禾的目光落在佟夫人身旁的小姑娘身上。佟夫人抹了淚，指著她道：“這是你三妹妹玉若。”
“玉若，這是你親姐姐。”佟夫人哽咽道。
佟夫人兩句話，一下子拉近了姐妹兩人的距離。佟玉若不在忸怩，脆生生地叫了句‘大姐姐’。
貴妃進宮的時候，佟玉若才六歲，如今堪堪十一歲，已經不再是小時候那副嬌憨模樣。從容貌上來看，比貴妃更盛幾分。
原來對方是自己的親妹妹，佟佳禾心中的疑慮總算消除。她笑著從手腕上撥下來一對鐲子，親自套在佟玉若的手上。
“沒想到玉若都長那麼大了，我都認不出了。”
或許是血緣關係的緣故，見到原身的親人，佟佳禾心中也歡喜。她拉著佟玉若看了又看，發自內心的唏噓道。
佟夫人笑道：“娘娘進宮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五年過去了，模樣早就變了，娘娘認不出來也理所應當。”
不止貴妃和自家三妹妹，與額娘佟夫人也是許久未見。
年節下外命婦能進宮朝拜見禮，但是嬪妃們和外命婦跪拜的距離甚遠，佟夫人這幾年也隻是能望著貴妃的背影，如今見到女兒，心裡有千萬句話要叮囑。
“玉若頭一回進宮，勞煩娘娘身邊的姑姑帶她在這兒轉轉。”佟夫人話說得很客氣。
佟佳禾聞弦歌而知雅意，讓春雨帶著宮人們退下，隻留下她們娘倆說些話。
等人都退下後，佟夫人的眼淚才流了下來，“我的兒，這些年苦了你了……”
“額娘這是怎麼了？”佟佳禾慌忙擦去佟夫人臉上滾落的淚水。
佟夫人淚雨如下地解釋了一番，佟佳禾才明白。
今日的恩典，竟是大伯替自己求來的。原本隔壁府上的意思是讓佟夫人赫舍裡氏帶佟家二格格進宮，也讓貴妃見一見這貌美如花的堂妹。
誰知，臨來之前，三格格機靈地提前鑽進了馬車裡，擺了二格格一道。
佟府那條街上住的都是朝堂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打扮得跟天仙似的二格格也拉不下臉在大街上和自家姐妹起爭執，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這次防住了二格格沒讓她進宮，下一次就沒那麼容易了。
最近前朝在催著皇上選秀，真定下選秀的日子後，隔壁府上便能光明正大地把二格格送進宮。
佟夫人歎了幾口氣。
“你大伯，也是想讓咱們家再出一位皇後。”
佟國綱和佟國維的親姐姐，佟佳禾的親姑母，也就是康熙生母孝康章皇後，十四歲進宮，二十二歲當上太後，隻享了兩年福，二十四歲就病逝了。
實際上佟佳氏的榮耀，是從皇上親政後才開始的。
當年佟家兩府送貴妃進宮，是為了讓大清再出一位佟佳氏的皇後，可惜貴妃的資曆和身份是有了，家世卻比已逝的孝昭皇後的鈕祜祿氏差了一截。
一國之母，心胸和肚量自不是一般女子可比，既有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就彆再想占了皇上獨一份的寵愛。按照皇後的標準培養出來的貴妃，自然也明白這些道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誰能料到貴妃進宮後，天長日久地真的愛慕上了皇上，拈酸吃醋的事兒沒少乾。既想要無上的地位，又控製不住自己對其他嬪妃的厭煩。
繼後位置定下來的時候，佟貴妃因為這個和皇上鬨了好久。若不是因貴妃背後是佟家，說不定那時就被皇上厭棄了。
佟夫人作為貴妃生母，比旁人更明白女兒性格的彆扭之處。
自家長女是康熙十五年七月初四進宮的，如今是康熙二十年底，貴妃已經進宮五個年頭了。
五年來無所出，依舊是貴妃之位，隔壁才決心再送一位佟佳氏格格進宮。當年是按照什麼標準精心培養的貴妃，現如今就是如何培養的二格格。
佟佳禾心中了然，自家堂妹進宮，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幸好，送來的不是自己三妹妹玉若。
如今話已經解釋清楚，佟夫人仍舊眼眶通紅。
佟佳禾忍不住問道：“額娘可是還有話要與我說？”
“佳禾，你與二格格年紀相差不多，你可知為何當初皇上和太皇太後會選了你進宮？”
佟夫人幾乎失聲道：“額娘又為何非要你把四阿哥養在膝下，不期盼你有身孕？”
……
慈寧宮。
康熙在乾清宮處理完政事後便來陪著太皇太後用午膳。
炕桌上，擺了兩盤太皇太後最喜歡的羊肉，還有各色餑餑。因天兒冷，康熙又命人加了兩道鍋子。
“外麵的雪真大啊！”太皇太後吃了口羊肉，停下看向窗外。
“那年冬天，我初來紫禁城的時候，雪比現在還大。”太皇太後笑嗬嗬的，回憶幾十年前的事，烏黑的眼眸裡也浸滿了笑意。
太皇太後的故事，康熙從小到大聽過很多次，但是每一次聽，都有不同的意味。
小時候，他需要從瑪嬤的故事裡汲取力量，才能保證自己健康長大。成年後，他需要從瑪嬤的故事裡聽話外之音，審時度勢大清與蒙古的關係。
現在，他聽瑪嬤的故事，是為了讓撫養自己長大的老人，少一些遺憾。
“佟家女眷進宮了。”太皇太後又夾了口羊肉，慢慢吞嚼咽下，“來的是貴妃的額娘和妹妹。”
康熙定定地看著太皇太後，做出認真聆聽狀。
“後宮不需要再進佟家女子了，如今貴妃身居高位，就算下一個進來也越不過她去，何必呢。”太皇太後輕聲歎息。
不止佟佳氏的女子，蒙古也是一樣。就算送來再多年輕漂亮的姑娘，皇上都不會多看她們一眼。
“瑪嬤說的是，朕也沒準備再讓佟家表妹進宮。”康熙道。
表妹……
論表親，蒙古草原來的科爾沁嬪妃，也算皇上的表妹，可曾見皇上這樣稱呼以示親近？
太皇太後閉眼，不願去想。
康熙的眼眸如秋日潭水，深不見底，“這次大封六宮，鈕祜祿氏晉封為貴妃，承乾宮貴妃之位不變，宮裡兩位貴妃，主次不明，朕特地升了承乾宮的份例以示兩宮高低。”
他又解釋道：“儲秀宮格格博爾濟吉特氏，私下讓奴才在四阿哥跟前胡言亂語，險些釀成大禍，這次位分便不升了。”
太皇太後點頭，“這些事情，皇上決斷就是，我老了，總有思慮不周的時候。”
“瑪嬤哪裡老了，朕看瑪嬤的模樣與皇額娘都沒區彆呢。”
快到年底，前朝後宮事務繁忙，能抽空來慈寧宮陪太皇太後用膳已是不易，康熙又陪著太皇太後說了一會兒話，便起身告辭了。
等康熙走後，太皇太後喊上蘇麻喇姑站在廊下看雪。
兩人用蒙語輕聲交談。
“你還記得仁孝和孝昭那倆孩子嗎？”
蘇麻喇姑笑著請罪，“奴才年紀大了，忘了許多事情，隻有以前在草原上的事情印象最深刻。”
“多好的孩子啊，可惜身體都不好，年紀輕輕地就去了。”太皇太後獨自感歎。
蘇麻喇姑沉默，她靜靜望著太皇太後的臉，鬆垮的眼皮耷拉著，看起來很是慈祥，與人說話時，臉上總帶著幾分笑意。
太皇太後說的話她都記得。
當年皇上剛登基，地位並不穩固。太皇太後為了拉攏滿洲勳貴世家，毅然決然地放棄蒙古科爾沁草原，從滿洲大族裡為皇上挑選了皇後和後妃人選。
仁孝皇後和孝昭皇後的模樣，她已經不記得了。她隻知道這兩位病逝的皇後與如今的佟貴妃一樣，身子都不大好，一看就不是長壽的模樣。
蘇麻喇姑對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合上眼。
她猜，這是太皇太後和皇上當年挑選滿洲勳貴出身的後妃時，兩個上位者心照不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