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淅淅瀝瀝一場雨，給紫禁城帶來幾分涼意。
佟佳禾推開窗子，看見外麵石榴樹上掛著露珠，空氣裡也帶著絲絲清涼。樹上的石榴已經熟了，昨兒她就讓小廚房的人摘了一半下來，剩下的圖個好看掛在上麵。
兩筐石榴擺在小廚房裡，小太監們看的眼饞，又不敢動。
張太監嚴肅地掃了眼手底下的半大小子們，罕見地露出嚴肅的表情，“這些你們一個都不許碰，正殿的主子娘娘還沒發話怎麼分呢，少了一個都得扒了你們的皮。”
這些石榴九月中旬的時候便能吃了，貴妃娘娘偏要留到現在，張太監心裡猜測也許貴妃有意留著給四阿哥的。
月初的時候，四阿哥要回來的消息已經傳遍六宮了。
這次四阿哥回來，貴妃定然看成心肝肉一般，怎麼疼愛怎麼放在心尖尖上都不為過。
他們小廚房除了伺候貴妃這位主子，更要伺候好四阿哥這位小主子。
宮裡的女人要想長久，還是要有子嗣傍身。如今貴妃身邊有了阿哥，他們這些宮人也乾勁十足。等將來貴妃再生個阿哥或者小公主，還能帶著承乾宮上下有更好的前程。
殿內，佟佳禾正在選去慈寧宮要穿的衣裳。今日，她奉康熙的旨意，去慈寧宮接四阿哥。
曆時兩個月，自己終於把四阿哥接回來了，貴妃的心願已經完成了一個，剩下的更要徐徐圖之。
數月前，康熙已經明示了自己，四阿哥很快就會回來。現在慈寧宮才願意放人，大概是因太皇太後認為貴妃怠慢皇嗣的教訓還不夠。
這次自己，依舊是去領訓的。
去慈寧宮的路，她已經走了很多遍，但腳步如此輕快還是頭一回。
慈寧宮。
佟佳禾溫聲請安。
太皇太後抬眼看去，貴妃今日穿著一身紫色綢地繡花卉邊的衣裳，盤好的頭上戴著金釵，看著華貴又不失溫柔。
“起來吧，你從前慣愛穿鮮嫩的顏色，如今穿大紫也壓得住了。”
聽聞太皇太後這樣說，佟佳禾剛坐下又準備要站起來回話。
“好生坐著說話，省得彆人看見以為我一把老骨頭了還磋磨晚輩。”太皇太後難得說了句玩笑話。
佟佳禾也跟著笑了，“娘娘慈愛，這哪裡是磋磨。娘娘心疼晚輩，宮裡宮外誇還來不及呢。”
“哦？”太皇太後提起了幾分興致。
上了年紀的人都想聽好話，太皇太後也不例外。
佟佳禾挑了幾句往日和蘇庶妃一起時，對方誇讚過的話說給太皇太後聽。
果不其然，太皇太後的臉色比自己剛進來時更溫和了。
貴妃送來的玩具，四阿哥夜裡抱著睡覺都不撒手。他從小喜歡狗卻因年紀小養不得，難為了貴妃的巧思，也多虧了蘇氏的巧手。
太皇太後感歎，“你宮裡的蘇氏是個好相與的，脾氣好人也善，位分倒是可以提一提了。”
佟佳禾掐著手指頭算了算，既然太皇太後這樣說，不出意外的話，年底應當能等來新的旨意。
隻是不知道，這次是隻晉封蘇氏這一個，還是大家夥一起升職加薪。
太皇太後呷了一口茶，穩穩地把茶盞放到桌上，方才解釋道：“如今宮裡主位空懸，皇帝與我有意在年底大封六宮。”
佟佳禾一怔。
上一次晉封是康熙十六年，孝昭皇後鈕祜祿氏從妃晉封為後，自己則是貴妃，餘下的多位庶妃也晉封為嬪位。
貴妃的位分稍次了些，隻能算宮務上有話語權，實際上操持的太皇太後和太後二人。
自己再往上升一步便是皇貴妃，皇貴妃可名正言順統領六宮。
貴妃的神色變了又變，太皇太後便知她聽懂了，笑眯眯道：“這世上難有兩全其美的事兒，過了年晉封後，你既要照料四阿哥，又要處理宮務，著實辛苦。”
“四阿哥年歲小，身邊離不得人，你這才病好了沒多久，身子也得精細養著。想來那時候你也忙得抽不開身，不如四阿哥還是先放在慈寧宮養著吧，等你理順了宮務再把他接回去。”
佟佳禾的心一顫，晉封為皇貴妃可統領六宮，太皇太後的意思自己這個皇貴妃之位是板上釘釘了，但是唯一不確定的就是四阿哥。
難有兩全其美，指的是晉封皇貴妃和撫養四阿哥，自己隻能選一個。
若是為了皇貴妃之位再次棄了四阿哥，康熙必然對自己徹底失望，這輩子都不會再讓貴妃有任何子嗣了。
皇貴妃與皇後之間，依舊是天塹。
佟佳禾沒有任何猶豫，堅定地對太皇太後道：“我入宮短短幾年，能有貴妃之位已經是您和皇上垂憐，宮務對我而言實難上手，求您疼一疼我，這個活兒就推給彆人吧。”
殿內靜默了一瞬。
太皇太後的臉色一沉，再不複方才的和藹，嚴肅道：“你身為貴妃，理應為皇帝分憂，宮務之事怎能推脫？”
佟佳禾的心咯噔一跳，完蛋，自己理解錯了太皇太後的原話，把人家想複雜了？
太皇太後沉靜片刻，再看向佟佳禾的目光就多了幾分惋惜，似是十分遺憾道：“罷了，你這孩子身子骨不強健，怕宮務多了傷身子也在情理之中，我會替你在皇上跟前說這件事的。”
佟佳禾：……
原來是自己把人想簡單了。
太皇太後威脅自己做出選擇，接著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摘出去了。到了康熙那兒還能再刷一波好人卡，太皇太後體恤貴妃，貴妃不懂事，貴妃嬌蠻，貴妃不識抬舉……佟佳禾已經想好這件事情發酵後的後宮熱頻詞彙了。
薑，還是老的辣。
“貴妃，你可知當時我為何要把四阿哥抱來慈寧宮？”太皇太後又問道。
這話問得，佟佳禾卻不知如何開口。在她的記憶中，這件事確實是貴妃做錯了。
貴妃對四阿哥這個養子的感情很複雜，喜歡又不喜歡。喜歡是因為他是個阿哥，不喜歡是因為四阿哥不是自己親生的。
當年願意把四阿哥抱來自己宮裡撫養，也有自己的私心，既能用孩子留住皇上多來承乾宮看自己幾回，又有傳聞說養一個孩子才能招來好孕。
“四阿哥是天子血胤，半夜醒來卻連口熱水都喝不上，就算你那一陣子心中失意疏忽了，四阿哥也不該被下麵的奴才怠慢成這樣。”
太皇太後的聲音不複方才那般溫和，“貴妃，早知你不擅長養孩子，我和皇上也不會把四阿哥交給你養育。他好歹是你親自養大的孩子，你行事怎能不顧及他半分呢！”
這話說得就重了，佟佳禾立刻起身請罪。
“行啦，你身子不好，快坐下吧。”太皇太後示意身旁的蘇麻喇姑給貴妃續了盞茶。
佟貴妃是皇上的親表妹，太皇太後這次叫她來也不是為了打貴妃臉的，提點的同時再敲打幾句便罷了。
蘇麻喇姑是太皇太後身邊最得力的人，從科爾沁草原上帶來的陪嫁丫頭，一入宮門幾十年，就連康熙都尊她為半個長輩。
佟佳禾接過她遞來的茶，十分客氣道：“有勞嬤嬤了。”
喝完茶後，佟佳禾正色道：“娘娘，有件事，我思來想去覺得不應當瞞著您。”
“前幾日我讓人來慈寧宮給四阿哥送東西，聽奶嬤嬤說德嬪來看望過四阿哥，隻是有些不愉快。”
養母告生母的狀，太皇太後一時竟分不清貴妃是聰明還是不聰明了。這事兒若論對錯自有皇帝分辨，可貴妃既然說到自己跟前，她就不能置之不理。
那日她身上不舒坦，太後在正殿陪著自己，便沒讓德嬪進來請安，而是直接去後殿看四阿哥。貴妃開口，應是這事沒那麼簡單。
她頷首示意貴妃繼續說下去。
“胤禛想和弟弟玩，伸手去摸六阿哥的臉，誰知德嬪護子心切，直接拍開了胤禛的手。”佟佳禾的語氣越來越淡，嘴角的笑容隱沒下來，“三歲的孩子哪裡抵得過大人的力氣，最後白白挨了打，傷心哭了一場也沒能與六阿哥親近。”
說完後，佟佳禾雙目微垂，一副任憑太皇太後做主的乖巧模樣。
自己知曉了四阿哥被打卻不說，是她的失職。說與皇上聽，不免又有質疑太皇太後包庇德嬪的嫌疑。
如此一來，交給太皇太後處理才是最妥當的。
這邊，太皇太後心情更加複雜。
德嬪護子心切，護的是六阿哥，防的是另一個親生的四阿哥。明明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她下意識的行為卻說明了許多。
如今就算貴妃沒能把四阿哥接回去，也斷不能把四阿哥交給德嬪養育。
四阿哥早慧，旁人對自己的喜惡感知很清楚。他與德嬪這對母子，往後見麵能客客氣氣的就好，彆的便不能強求了。
貴妃願意說出來，是護著四阿哥，就算摻雜了幾分私心又如何。況且，這事是在慈寧宮發生的。
貴妃從前沒照顧好四阿哥，落了麵子受了懲罰，現在德嬪無緣無故打了四阿哥，更應該被斥責才是。皇上近些日子太過寵愛德嬪，正好借此可以敲打一番。
少頃之後，太皇太後道：“這事我會與皇上說個明白，你帶著四阿哥回去吧。”
回到承乾宮，四阿哥忍不住歡呼雀躍。
他繞著殿內又跑又跳，最後一頭栽進佟佳禾懷裡撒嬌，“佟額娘，胤禛還想吃上次的炸小魚。”
佟佳禾拿帕子擦掉他額頭上的汗，笑吟吟道：“早就讓小廚房給你備著了，先讓嬤嬤帶你去淨手，過一會兒再用膳好不好？”
胤禛連連點頭，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他終於回到了承乾宮，回到了佟額娘身邊。
等四阿哥出去後，佟佳禾斂了笑意，胤禛才三歲，德嬪就這樣防備他，等胤禛長大成年又會是什麼光景？
更何況，往後的道不同。
佟佳禾喚來何為祿，吩咐道：“往後遇到永和宮的人打發了就是，一個都不許放進來。”
康熙後宮嬪妃眾多，但前期高位嬪妃隻有零星幾個，貴妃與嬪位之間也是天塹，縱然德嬪得寵也不敢輕易冒犯。
重活一世，佟佳禾不會天真且甘心縮在承乾宮當條鹹魚，這不是原身貴妃的選擇，也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自己是貴妃，身居高位膝下還養著一個皇子，不爭也是爭。
這輩子她要入主坤寧宮，即便進不去坤寧，也要慢慢把承乾宮變成坤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