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和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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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秋水越來越膽大,

她每日都去偷桃,每日都能撞見新鄰,江小官人站在牆下,冷臉看著她摘桃,除了嗬斥她下來外,什麼也不做。

他不會爬牆,也不會責罵,葉秋水偷完桃子大搖大擺地離開,他無可奈何。

書上說翻牆上梁非君子所為,江泠想要做一個君子,所以做不出上牆抓賊的事情,但他也見不得有人這般無恥大膽,可不知為何,江泠一直未將有人翻牆偷盜的事情告訴其他人。

所以許多日過去,江家沒有一個人發現桃樹上的果子再漸漸減少。

每日亥時一到,葉秋水都會雷打不動地攀上牆,江泠也每日守在樹下,橫眉冷對。

一日,在外鬼混多日的葉大回家,葉秋水不敢回去,葉大隻有沒錢用了才想起她,他知道葉秋水平日會小偷小摸,偶爾能攢下一筆錢,隻是還來不及變成“大錢”,就會被葉大搜刮來買酒。

今日一聽到門閂響動的聲音,葉秋水便眼疾手快,立刻抱著攢錢的罐子爬上牆,躲在繁茂的桃樹枝葉中,戰戰兢兢,不敢動彈,找不到錢的葉大若是發現她藏在這裡,錢被拿走是小,恐怕還要挨一頓打。

江泠正在屋中看書,窗戶開著通氣。

身後仆人正在整理床榻,突然聽到輕響,江泠筆下停住,抬頭,又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很快鑽進了樹影中。

往常那小賊攀牆偷盜都是在無人的深夜,今日天才剛黑,院子裡的下人還沒離開她竟就已經出現。

若是被江家的仆從看到,一定會用長長的竹竿將她打下來,江泠發現她,沒了看書的興致,他不動聲色地打發走院裡的仆人,獨自走到牆下站定。

“小賊。”

一道清清冷冷的聲音傳來。

仰麵看星星的葉秋水偏過頭,新鄰不知何時走過來,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冷笑:“你又來偷桃了?”

江泠瞳光流動,環視樹梢,沒看出自家桃子變少,他又道:“還是想偷其他東西?”

他看著很嚴肅,警告她,“我不會讓你進來的。”

上次偷錢,這次偷桃,誰知道她還會耍出什麼花招。

葉秋水好麵子,不服氣,她張嘴齜牙,但又怕聲音太大被正在找她的葉大聽到,隻能摳著眼皮,做了個又醜又滑稽的鬼臉。

江泠:“……”

下一刻,一牆之隔外葉大暴怒的聲音傳來:“小雜種,我知道你躲起來了,你最好不要讓老子找到,不然老子一定打斷你的腿!”

怒喝聲裹著濃厚的酒氣,伴著叮當當鍋碗瓢盆落地的聲音,在這個寂靜的夜晚,突兀又刺耳。

葉秋水臉色霎時變得蒼白,如驚弓之鳥,往樹影間縮了幾分。

惱羞成怒的葉大一定會打死她,她不能下去,要在牆上呆一夜。

小賊剛剛還囂張跋扈,此刻卻瑟縮著,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瓦罐,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江泠聽到葉大的聲音後詫異許久,他聽仆人說起過垣牆外就是北坊,是貧民窟,與江家毗鄰的是赤貧戶葉家,當家的男人是個遊手好閒的酒鬼,妻子很早離世,不知是病死還是被他打死,他似乎有個女兒,江泠偶然聽見他們閒聊,但並沒有放在心上。

如今想來,這個日日攀牆偷桃的小賊,就是那戶人家的女兒了。

葉大鬼混回家,喝了酒打砸東西,說不定還會打人,難怪她今日這麼早就爬牆,想來是家中不能呆,沒處去才躲到這裡。

葉秋水將自己縮成蝦球,背脊輕顫,緊緊閉著眼,聽著家中混亂的動靜,那個新鄰似乎在說話,不知是嘲笑還是警告,葉秋水已經無暇顧及他,她想,像他這樣有錢的小官人,肯定會嘲笑她。

畢竟東門街的那群達官貴人都是這樣,不準北坊的貧民靠近,他們會飼養凶神惡煞的狼狗,驅趕路過的窮人,頑劣的富貴少爺,甚至會用點心玩具將窮孩子騙過去,放狗咬他們玩。

葉秋水悶著頭,將儲錢罐抱在懷中,閉眼祈禱這一夜趕緊過去,葉大找不到錢就離開了。

然而耳邊聲音越來越大,她哪怕將頭埋進膝蓋上也能聽到,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葉秋水整個人彈了一下,瞳孔顫抖,險些喊出聲。

一扭頭,卻發現是新鄰,他不知何時爬上樹乾,見她要叫,抬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江泠壓低聲音,“我叫你許多聲,你下來吧,到我這兒來,他在屋中找不到你,定會返回院子裡尋找,一抬頭就能看見你了。”

葉秋水有些懵。

江泠又重複,“下來,你躲在這裡,稍有不慎摔下去就會受傷,可能還會殘疾,他不會找到江宅來的。”

他說的話句句在理,葉大再跋扈,也不敢惹到當官的江秀才頭上,哪怕那隻是個很小的官。

葉秋水猶豫了一會兒,順著牆,跳到樹上,然後很快爬下。

與她不一樣的是,江泠麵露難色,他是金尊玉貴的富家子弟兼官宦後輩,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方才爬樹,江泠蹭破了手心,華貴精美的衣袍也勾了絲,從樹下下來對他來說有些困難,江泠繃著臉,緩慢地踩著樹枝而下。

葉秋水仰頭看著他,許久,見新鄰掛在樹上,不上不下,一向嚴肅清俊的臉上第一次顯現出了尷尬的顏色。

江泠:“……”

她靈機一動,跑進廊下,從江泠的房中搬來椅子,江泠白皙的臉龐因為窘迫而有些紅,飛快地說了聲“謝謝”,踩著椅子從樹上下來。

他衣領亂,頭發也亂,被粗糙的樹皮磨紅的掌心破了好幾處。

方才他沒想那麼多,反應過來時已經上樹喊人了,這會兒冷靜下來,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君子不該做的事情。

翻牆上梁,非偷即盜,皆是小人所為,哪怕他今日是為了幫人,也有違君子言行。

江小官人十分愛乾淨,每日要洗數十次手,出門前後必沐浴熏香,整個人從頭到腳連發絲都是清香雅致的,方才爬樹衣服被勾破,他低下頭,皺眉,一言不發地拔掉身上的樹葉。

葉秋水看著他動作。

江泠沉著臉,拔掉衣擺上勾著的最後一根樹枝,回過神,發現那個小賊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眼裡滿是好奇。

忽然,她的肚子重重響了一下,葉秋水頓時覺得難為情,欲蓋彌彰地扭過頭,看看天看看地,肉眼可見臉頰脹紅。

她今日還沒有吃過飯,一直在丟人。

江泠沒說什麼,頓了頓,然後離開。

片刻後,他再次返回,手裡捧著一碟熱氣騰騰的點心,“給。”

葉秋水愣住。

江家財大氣粗,對子女溺愛,但江二爺自詡是讀書人,為人分外講究,對江泠的教育也嚴苛,聽說大世家過午不食,江二爺在家中也立下規矩,每日吃多少都有限製,小孩子喜歡吃甜食,江泠也不例外,但江二爺覺得嗜甜害人,不允許他多吃,每日能吃的點心都嚴格讓下人把控著。

晚膳時有一碟芙蓉栗子糕,江泠沒有動,小心翼翼包起來,準備留著夜裡讀書讀累了再吃。

他將栗子糕遞過去,溫熱還冒著香氣,葉秋水眼睛都看直了,伸出手,但是並沒有接,她狐疑地看了看麵前的少年。

“你吃。”

江泠又往前遞了遞。

他目光誠懇,並無惡意,葉秋水猶豫了一下才接過,她緩緩撥開紙皮,先是湊近用鼻子聞了聞,鼻尖沾上糖霜,觸感綿軟,她沒有立刻咬下,而是伸出舌頭舔了舔。

江家作為曲州富甲一方的有錢人家,家中聘請的是從五湖四海而來的名廚,點心做得甜而不膩,入口即化,一口下去回味無窮,口齒間滿是清新的栗子香。

葉秋水眯起雙眼,神情驚喜,“好好次!”

常年吃不飽飯,三天兩頭與野狗搶食的葉秋水吃相很差,為了能搶到食物果腹,她時常來不及咀嚼就吞咽,栗子糕有些噎人,她說完就變了臉色。

江泠心領神會,又跑進屋中端來茶水。

茶是名茶,價格昂貴,葉秋水喝了一口,若非為了咽下栗子糕,她大概會當場吐出來。

“難喝!”

她將茶盞推回去,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碟栗子糕,這次速度慢了一些,結束後葉秋水又舔了舔手指,不放過沾上的糖霜。

江泠看呆了,在家中,一切規矩品行都要向世家對齊,就連江家的仆人也是隻要相貌周正,品行端莊的,江泠從來沒見過有人吃飯能吃得這麼磕磣。

葉秋水吃完點心,抬起頭,看了看呆站在麵前的少年,她這時才後知後覺,往後縮了縮脖子,說:“我……我沒有錢給你。”

江泠回神,說:“不要你的錢。”

她將信將疑,目光裡是藏不住的警惕,圓溜溜的眼珠轉了轉,探究地打量江泠。

像一隻常年遊蕩在野外,矯健又機警的貓兒,並不會輕易相信人類。

江泠看出她的懷疑,又開口:“不過,你下次不可以再翻牆偷東西,攀牆上梁,乃小人行徑。你偷盜的是旁人家的財物,越牆又有擅闖民宅之嫌,被抓住後會送到衙門打板子,甚至丟命。”

這麼久以來,江泠已經會說許多曲州話,葉秋水愣愣地聽他說,似懂非懂。

“那你怎麼還讓我進來?”

她疑惑問道。

江家三郎也不是第一日發現她在偷桃了,一直到今日,半數的桃子都快被摘完,他也沒有告知家中,葉秋水也沒有被抓。

江泠想了想,說:“事出有急,下次就不會放你進來了。”

話語冷冰冰的,一點也不留情。

葉秋水“哦”了一聲。

她還懷念著那栗子糕的味道,舔了舔嘴唇,轉身,自己找了個角落蹲下。

黑漆漆的樹影下,小小的一團,將自己縮得快要看不見,葉秋水下巴枕著自己的手臂,小聲說:“天亮前我會走的。”

江泠沉默,他蒼白瘦削的臉在昏暗中因看不清晰而顯得有些凶,葉秋水見了,悶著頭,又改口道:“不用到天亮,等我爹爹睡著了我就走。”

一牆之隔外,葉大的罵聲沒有停過,他喝了酒怒氣衝衝,大概許久都不會消停。

葉秋水聽到他在罵她,瑟瑟發抖。

江泠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沉默半晌,轉過身,“你進來吧,等他走了你再回去,但是不準亂動亂跑,不可以隨便拿東西。”

樹下的小人抬頭,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似乎是怕他反悔,她三步並兩步,抱著儲錢罐,風一樣地竄進了江泠的屋子。

葉秋水第一次進入這裡,江泠住的屋子陳設簡單,但十分雅致,絹繡的山水畫隔開內外兩間,書桌靠牆,案上整齊有致地擺滿書籍,筆墨紙硯,清香馥鬱。

她呆了呆,驀地臉上顯現出局促,臟兮兮沒有穿鞋的腳交疊著,但無處可藏。

葉秋水本來還新奇,看到這樣的屋子,頓時如冷水澆在頭頂,一種說不清的情緒湧上心頭,她低下頭,不再四處亂看了。

還未等江泠說什麼,葉秋水便率先說道:“我在這裡就好了。”

她自己找了個角落蹲下,蜷曲著雙腳,儘量不讓自己沾滿泥的腳,或是縫補多次的短衣沾到乾淨的簟席。

江泠看了看她,指了指窗下的小榻,“你可以在這裡,但是不要動其他東西。”

葉秋水是個屢教不改的小賊,江泠本不該放她進來,若是被長輩發現,他不知該如何交代。

葉秋水迅速點點頭,“知道了,不會動的。”

說完,像是為了證明自己很乖,她靠著窗,迅速合上眼,葉大的聲音朦朧不清,她看上去已經不像方才那麼害怕,隻有眼睫還在顫著。

江泠收回目光,轉身走近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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