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
如若祁雲渺的記憶沒有出現偏差,這應當是她第一次從裴則的嘴裡聽到積極的肯定。
她滿麵紅光,見月色的霜華朗朗照在眼前來人的脊背上。
上京城的冬日,風聲蕭瑟,月露凝霜,但是有人踏月而來,衣擺隨著步伐一步一晃,猶如自帶一副風霜雨雪、百毒不侵的脊骨。
“嗯。”
麵對祁雲渺的招呼,裴則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
很顯然,雖然對祁雲渺的想法做出了些許肯定,但是對於祁雲渺這個人,裴則目前尚沒有什麼肯定與接觸的態度。
他兀自走到桌邊,打量了一眼桌上的飯菜。
裴則今夜回家,事先並未告知家中任何人。
沈若竹忙招呼下人去為裴則再添一副碗筷。
裴荀也同他問道:“鏡宣,怎麼今夜突然想著要回家了?也不提前同家裡說一聲。”
“不是父親喊我回來的嗎?”裴則反問。
“我?”裴荀恍然大悟,“可我不是喊你明日回來嗎?”
“明日要去老師家中小聚,沒有什麼功夫回家。”裴則道。
裴荀便不說話了。
周庸是從前的國子監祭酒,學生遍布朝廷四海。就算他如今致仕了,那在朝堂中的威望,也是不容小覷。
而裴則身為周庸的關門弟子,平日裡總是要同周庸多有接觸,他並不反對,叫他不痛快的是,有了周家作為依托,裴則平日裡便時常以周家為由,對自家反倒冷淡相向。
他不曾說話,裴則也不曾徹底在桌邊坐下。
他隻是順著桌上的飯菜,目光便落在了沈若竹的身上。
他道:“夫人不必喊人準備碗筷了,我在國子監用過晚飯了,父親若是還沒用好晚飯,稍後我再去書房見您。”
“等等!”他青色的衣擺轉身欲走,裴荀卻道,“既然來了,就也喝碗雞湯吧,急著走做什麼?原本明日要同你說的事情,也和雲渺相關,如今正好,喝完了,咱們一家四口,好好商量商量。”
一家四口?
裴則覺得這個詞格外刺耳。
他微微蹙眉看著裴荀。
裴荀卻不覺得,自己有說錯什麼。
他也同樣注視著裴則。
寂靜的廳堂間忽而充斥著父子之間危險的博弈。
沈若竹冷靜地看了看這對父子。
其實裴荀同裴則之間的關係,從一開始,她便有些了解。
但她並沒有考慮要去過多地乾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並非聖女,不喜歡也不願意浪費時間去討好一個對自己充滿敵意的少年,隻為了博取一個外人口中賢良淑德的好名聲。
她嫁給裴荀,隻用做好一個相府當家主母應該做的事情便好。
隻是,沈若竹也記得,上回祁雲渺受了宋瀟的欺負,是裴則大清早送她去的宋家,而適才他說的話,又實在有幾分意思。
父子之間彼此冷著臉,誰也不願意先低頭,終於,沈若竹起身,接過下人手中的端屜,道:“鏡宣難得回來一趟,不管是有什麼事情要商量,一家人總要坐在一起吃點東西才好。這是用紅棗同麥冬燉煮起來的雞湯,裡頭還放了桂圓、枸杞、蟲草花,清潤滋補,雲渺是小孩子,不能多喝,你不喝便實在是要浪費了……對了,這麥冬是襄陽的麥冬,襄陽的麥冬好,一兩值千金。”
她笑盈盈的,說話總是不急不緩,娓娓道來。
裴則原本隻定定地注視著自家的父親,聽到“襄陽”二字的時候,才終於將目光移開,複又看了眼沈若竹。
襄陽,那是柳家如今貶謫的地方;
而柳家,是他已經故去的母親的娘家。
片刻過後,裴則總算是在桌邊坐了下來。
雞湯被放在了他的眼前,他掀開蓋子,嗅到一股濃鬱的香味。
—
慢慢悠悠地吃完了晚飯,一家人便坐在了花廳的椅子裡。
上京城入冬之後的夜晚,寒風徹骨。冬夜裡,晶瑩的露珠便覆蓋在難得還盛開的花草上,安安靜靜,等待夜半的結冰。
祁雲渺坐在自家阿娘的身邊,摸著吃得圓滾滾的肚皮;裴則則是坐在裴荀的身邊,他們兩人隔著中間的廳堂,麵對著麵。
在屋內燭火的照耀下,祁雲渺瞅瞅裴則,又瞅瞅自家的阿娘。
自從裴則進門後,她的眼珠子四下轉動,一整頓飯,便幾乎沒有停頓過。
沒辦法,這一屋子四個人,每個人的心思都不一樣。
她不知道宰相待會兒是要說什麼和自己也有關的事情,隻是難得想,若是裴則和裴荀之間的關係一直不能有所緩和,那想來日後她和阿娘,還有的是任務需要忙活。
丫鬟們準備好了飯後的茶水。
裴荀在喝過一口飯後的茶水後,先問裴則,道:“今年國子監的規矩也同往年一樣,是冬月後半月放假吧?”
裴則道:“不清楚,夫子們尚未公布。”
裴荀點點頭,捋一把下巴上並不長的胡須,終於切入正題,道:“鏡宣,雲渺,我同你們的母……我同若竹……馬上將要啟程,去一趟江南。”
“如今秋日雖然已經過去,但是深秋時,江南秦淮各地時常陰雨連綿,澇災嚴重。馬上年關將至,朝廷當中雖有撥款下去,卻不知實情如何,聖上便想要我前去一趟,體察民情,安撫民心。而夫人恰好原就是錢塘人,此番成親,我並未去過夫人的母家,是以,便想要與夫人同去,到時路過錢塘,也好回家看看。”
裴荀說完話,花廳裡便是好一時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祁雲渺才驚得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率先問道:“阿娘要離開京城?”
她怎麼從來沒有同她提過?
沈若竹愧疚地看著祁雲渺:“渺渺,相爺也是今日才得知的消息,要下江南。阿娘原本想帶你一同前往,但是南邊近來多雨,又濕寒,而且你還有宋家的功課和武藝要學,阿娘便實在不好帶你。”
祁雲渺還是覺得自己久久無法接受。
自從阿爹去世後,她和阿娘相依為命,便從來沒有分開過。
這消息也太突然了!
而且,阿娘和宰相都走了,裴則平日裡也要住國子監,那相府豈不是馬上就隻剩她一個人了?
“雲渺還小,留雲渺獨自在家肯定不行。”不待祁雲渺多想,裴荀便道,“所以,鏡宣啊,還有半個月便到冬月了,爹是想同你商量,接下來這一個月,我同夫人都不在家,你是不是能……”
“不能。”
裴荀的話尚未說完,裴則便直接道。
裴荀頓了下。
好歹是他有求於兒子,這回,他到底沒有同適才用飯時那般,直接冷下臉來。
裴則神情卻比適才又要更加淡漠了不少。
像是冬夜裡凜冽的寒風。
他算是明白了,所以說什麼全家商量事情,就是擺了個鴻門宴,想喊他暫時搬回家裡住,來照顧祁雲渺這個小丫頭。
“我不會照顧人。”他直接道。
“鏡宣!”裴荀苦口婆心道,“爹也不是想為難你些什麼,隻是平日裡多照拂一些妹妹,雲渺畢竟才十歲……”
“十歲還不夠麼?”裴則無甚情緒地反問道,“當年外祖家還在金陵,我獨自去往金陵看望外祖,不也才十歲?”
“你……”
裴荀無言以對。
他瞪著裴則,意思相當明白,他和祁雲渺,那能是一回事麼?
他自小獨立,要強,不管做什麼,都是同齡人當中最成熟,最出色的,就算十歲也可以叫人相當放心;可祁雲渺還是個實打實的小丫頭不說,她在京城初來乍到,出門去彆人家裡做客,連京城中有哪些同裴家交好的達官顯貴都還分不清,這樣的小姑娘,他同沈若竹又如何能放心她獨自在家?
可是裴則並不管這些,他隻知道,自己當年是十歲獨自跟著管家仆婦們去金陵,那麼祁雲渺如今十歲,也該學會自己一個人在家好好地住著。
何況,他從來都不是她名副其實的兄長,究竟為何要替他們夫婦照顧這個小丫頭?
祁雲渺見自己思緒還沒捋明白呢,裴家父子便又是僵持上了,她趕忙壓下自己心中的情緒,出聲道:“相爺,阿娘,倒也不必勞煩兄長,隻要府中還有方嬤嬤等人,我便可以照顧我自己的。”
她簡直懂事到叫人心疼。
沈若竹將她拉到自己的懷裡。
裴荀也憐惜地看一眼這孩子,指著祁雲渺便道:“你瞧,你妹妹多懂事啊,你就照顧照顧她又如何?”
裴則嗤笑:“是啊,她懂事,那懂事怎麼還要人照顧呢?”
他話音落,瞥一眼祁雲渺,也不給裴荀再說話的機會,放下手中的熱茶盞,便起身離開了廳堂。
“鏡宣!”
“鏡宣!!”
裴荀一連喚了他好幾聲,也沒能將人留住。
他隻能望著裴則漸行漸遠的身影,而後頹然又生氣地坐在雕花檀木的椅子裡。
他和裴則的父子關係究竟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裴荀不知道。
於仕途上,裴荀不敢說,自己是完完全全的成功者,但他如今官至宰相,怎麼說,稱自己是群臣之中的佼佼者,那是絕對無可爭議的;
可在與裴則的父子關係上,若是有人敢指著他的鼻子,告訴他,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那裴荀想,他無可辯駁。
他的確是個失敗者。
對於眼前的狀況,沈若竹倒是完全在意料之中。
在一開始裴荀提出會叫裴則幫忙照顧祁雲渺的時候,她便沒將這回事放在心上。
她根本沒想裴則會答應。
沒有期望,當然也就談不上失望。
“相爺。”她一邊抱住祁雲渺,一邊柔柔地將自己軟若無骨的掌心覆在了裴荀的手背上,勸慰道,“沒事的,鏡宣國子監課業忙碌,要他每日都回家裡來,天不亮再起床回去,本就太為難了。渺渺已有十歲了,照她自己說的,家中隻要有方嬤嬤等人在,那就沒事的。”
裴荀歎一口長長的氣,對上沈若竹一雙秋水般的杏眸。
他此番下江南,對外明著說,是體察民情,照拂百姓,但實則,是自下半年始,江南有地方陸陸續續流傳出了私鑄的銀鐵兵器,兵器規格同製造工藝,皆與軍中相差無幾,他是為了這一事去的。
他這一去,不知道會是多久,安危如何。
若是祁雲渺和裴則一直無法好好相處,那家中一旦出什麼事情,著實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要不,夫人留下……”裴荀道。
兵器之事,事關緊要,他尚不曾同沈若竹告知。
其實他一開始,也就沒打算讓沈若竹跟去。
隻是他下江南,而她的娘家就在錢塘,沈若竹一聽到此事,便提出了想要同去。
果然,她堅持道:“不是說好了一起去?相爺要去錢塘,卻不過我家,那隻怕將來事情傳揚開了,爹娘是要被鄰裡說閒話的。”
“罷了罷了。”裴荀搖搖頭,回握緊沈若竹的手,“那咱們便夫妻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