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雲渺這輩子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宅子。
從南邊進門,有一座前院,前院過去,便是花廳,穿過花廳,又有九曲的長廊,長廊彎彎繞繞,一邊是湖山假石,一邊是藏書閣樓,假石下閣樓畔,遠眺出去,便可以見到滿目的荷塘,清新翠綠。
嬤嬤領著她一路穿過荷塘,才到又一座小院門前停下。
“從今往後,小姐便住此處了,相爺吩咐,小姐若有何需要添置的,隻管同奴婢們開口。”
祁雲渺打量眼前這座小院子。毫無疑問,這座就在荷花池畔的院子,也是一座極其寬敞的住處。
她從院子的這邊轉到那邊,從書房轉到廚房,最後才是自己的臥室。
她從臥房裡出來,便問嬤嬤道:“我住這裡,那我的阿娘呢?從今往後也住這裡嗎?”
嬤嬤頓時捂嘴笑開:“夫人同相爺成了親,日後自是夫妻一屋,小姐十歲,也該有自己的屋子了。”
“哦。”祁雲渺訥訥。
雖然早有預感,但是從嬤嬤口中聽到這個事實,她還是有些許難過。
今日是祁雲渺阿娘再嫁的日子。
祁雲渺的阿爹在去歲的時候死了,阿娘帶著她上京城,不出多久,便認識了傳說大名鼎鼎的人物,當今的相爺裴荀。
這半年多來,祁雲渺隨阿娘住在城西的小巷子裡,相爺來來往往,對她們母女倆頗多照顧,能有今日,也是意料之中。
隻是驟然告訴她阿娘要成親,她從今往後就要自己一個人住一個大院子了,祁雲渺還有些不適應。
相府給她準備的院子太大了,比她從前和阿爹還有阿娘一家三口一起住的整座小屋都大。
她站在原地怔愣些許,便問:“那我何時能去前院?阿娘又何時能過來看我?”
嬤嬤立馬告訴她:“前院如今還在過禮數,小姐若是想去,估摸著還得等一會兒。”
好吧。
祁雲渺神色又有些許低落。
方嬤嬤見了,不免有些心疼。
相府已經許久沒有小孩子了。
相府的上一任夫人是八年前過世的,過世時,隻留下了一位小郎君,六歲,在那之後,相府有八年的時間裡,未曾有過一個女主人,就連妾室外室什麼的,也從未出現過。
原本大家都以為,相爺這是要清心寡欲,一輩子為亡妻悼念,卻不想,今歲秋高日暖,他突然定下了要娶繼室的事情。
而且這繼室還是鄉野來的,帶著一個十歲的女娃娃。
原本大家又都以為,這新夫人這般有手段,使得多年不近女色的相爺都能為她破例,想必她必定是個不簡單的,她的女兒估計也是不簡單。
但是從見到新夫人到如今,嬤嬤已經全然改變了自己的印象,連帶著今日雖是第一次見祁雲渺,也對她喜愛有加。
祁雲渺生了一張偏圓的臉,粉白的少女麵頰尚未長開,晶瑩剔透,今早出門的時候,她的阿娘特地為她梳了一把雙丫髻,配以紅色的絲絛,喜慶又吉祥。
方嬤嬤看著她想了想,便主動問道:“小姐若是覺得府中無趣,那奴婢先叫人將小姐的那些行囊都運進來?”
“好啊!”祁雲渺一聽,這才終於來了點精神。
她的行囊當中有許多好玩的,有她阿爹做的桃木劍,還有許許許多多的彈弓、竹蕭,祁雲渺雖然都不太會用,但是時時刻刻都是要帶在身邊的。
嬤嬤於是領著她又往後門去。
今日是新夫人進門的日子,前廳已經開始過禮數,祁雲渺的身份特殊,暫時不便過去。
嬤嬤領著她又穿過一小節回廊,又繞過了幾間院子、廚房、花房,最後這才到了後門。
運送行囊的馬車就停在後門口,祁雲渺手腳利落地爬上馬車,找到阿爹給她做的一堆東西。
“嬤嬤。”她坐在馬車上,忽而又問,“日後我可以在府中練劍嗎?”
“練劍?”方嬤嬤如何想得到,祁雲渺方才十歲的一個小丫頭,身板小小,竟會想要練劍?
“可以是可以,隻是小姐會耍劍?”方嬤嬤問道。
“我以前學過一些。”祁雲渺道。
方嬤嬤便點點頭。她伸手,先將祁雲渺從馬車上攙扶下來,而後又喚來小廝,先把行李什麼的都搬運下來。
祁雲渺站在邊上看著,懷中抱緊了裝著桃木劍的包裹。
其實,祁雲渺從前練劍的把戲都是跟她阿爹學的。
因為她的阿爹是個獵戶。
在祁雲渺的阿爹出事前,祁雲渺同阿爹還有阿娘一道住在山腳下的小木屋裡,一家三口過著平靜又安穩的生活。
祁雲渺的阿爹是村子裡最出名的獵戶,平日裡靠上山打獵為生,每次出門,必不走空,甭管是山中跑的野兔,還是水中遊的鯽魚,他每次出門,總能帶回東西來,要麼拿去換錢,要麼直接叫祁雲渺和阿娘飽餐一頓;
而祁雲渺的阿娘,不僅是個繡娘,還是村子裡出了名的才女,會識文,會斷字,祁雲渺平日裡沒事,就跟著阿娘學習念書,畫畫。
但其實,她最喜歡的還是跟著阿爹上山去。
阿爹會教她拉弓,會教她射箭,還會教她如何識彆山中的鳥獸,如何看樹叢裡的蛇蟲究竟有毒還是沒有毒。
從小到大,祁雲渺最大的誌向便是跟阿爹一樣,成為村子裡最厲害的獵戶。
可是還沒等她變成和阿爹一樣厲害的人呢,她的阿爹就沒了。
祁雲渺的阿爹不是在山中打獵的時候去世的,而是在山中打獵時救了一個人,護送那人回家的路上去世的。
那是去歲隆冬,暴雪之後的一個日子,阿爹難得進山一趟,第一次沒有帶回來東西,而是撿回來一個眼盲的男人。
男人穿著沾血的錦袍,奄奄一息,阿爹把他救活之後,聽他說,自己家在京城。
阿爹見他眼盲,又身體受了重傷,村子裡郎中條件不夠好,雖能救活性命,但是眼睛和彆的一些地方,恐怕難治。
他怕將人耽擱壞了,便想趁著年前,送他一趟,回到他京城的家中去。
瞧那人衣著,怕是家底不俗,再如何,也比耽擱在鄉野要好。
結果就是那一趟,阿爹再也沒有回來。
回來的隻有阿爹的屍骨。
他的屍骨不知道被什麼人扔在京城的衙門前頭,還是村裡相熟的阿叔見到了,一路趕回村中,告訴了阿娘,阿娘連夜去京城認了人,這才確認的此事。
阿娘運回了阿爹的屍骨,帶她一道給阿爹下了葬,沒多久就帶著她離開了村子,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之後,阿娘便告訴祁雲渺,她要開始掙錢養活她們母女,所以沒有辦法再親自教她念書,識字,得先將她送到書塾,由先生們教學。
至於她的理想,她的誌向,她都知道,等到她們日子安定下來之後,她便會幫她繼續實現。
彼時的祁雲渺尚不知道什麼樣的日子對於她和阿娘來說才算是安定下來了。
但她乖乖的,向來很願意聽阿娘的話。
阿爹去世後,阿娘獨自帶著她上京城,過得很辛苦。
白日裡阿娘在街邊支攤子賣自己寫的書畫和手絹,夜裡便在家中點著蠟燭,寫第二天要賣的書畫和手絹。
她幫不上阿娘什麼,隻能每日在阿娘忙碌過後,幫她捏捏肩膀,捶捶後背。
……
小廝們將行囊全都卸下來之後,祁雲渺便又跟著方嬤嬤往她自己的小院子裡回去。
宰相府給安排的住處雖好,但卻空空蕩蕩的,沒有什麼生氣,祁雲渺將自己的東西全都安置好,這才覺得,自己的屋中鮮活了起來。
她一整日都由方嬤嬤陪伴著,想要做什麼,吃什麼,都要事先和方嬤嬤打招呼。
這麼在院子裡一直悶到傍晚,終於,前廳有人過來傳話,說是喊祁雲渺過去用飯。
祁雲渺便又跟著方嬤嬤往前廳去。
“對了,或許待會兒小姐會見到少爺,少爺緘默,常年住在外頭的書院裡,不怎麼回家,平日裡也不喜同人多說話,小姐莫要覺得奇怪。”
在去往前廳的路上,方嬤嬤叮囑祁雲渺道。
“少爺?”
啊,祁雲渺想起來,阿娘再嫁前,告訴過她,宰相府裡還有個哥哥,是相爺早年過世的前夫人留下的孩子。
到底她才是突然住進來的孩子,祁雲渺當然知曉,寄人籬下該怎麼做。
她又默默點了點頭。
一路到了前廳。
祁雲渺遠遠的,就先見到坐在主位上的阿娘同宰相。
阿娘今日穿了一身鮮紅的衣裳,好不喜慶,發髻間簪的也是她沒有見過的金釵,渾身上下,錦繡堂皇,瞧來與從前很不一樣。
與從前在鄉野田間時不一樣。
與從前在石橋巷子時也不一樣。
但是祁雲渺覺得很好看。
阿娘生得美麗,是她在這世上見過最好看的女子,她生有一張圓潤的鵝蛋臉,杏眸皓齒,眉毛總是不畫而濃,隻稍微微一笑,便像是春日裡兩彎剛抽條的柳葉,溫柔得不像話,卻又靈的會說話。
阿爹從前便常說,有朝一日,若是家中富裕了,定要給阿娘送上鳳冠霞帔,叫阿娘也風風光光一回,才算不枉費阿娘的容顏。
如今,阿娘倒是真的穿上鳳冠霞帔了。
可惜她的阿爹已經不在了。
祁雲渺遠遠地瞧著,不知為何,忽然吸了吸鼻子。
她跟在方嬤嬤身邊進了屋子。
恰好,從前門大院的方向,也有人進了前廳來。
相爺的目光率先落在了從前門進來的那名少年身上,道:“鏡宣回來了,今日怎麼一整日都不見蹤影,快過來,往後這便是你母親,沈氏,見過你母親吧。”
祁雲渺見到,那個被稱作鏡宣的人朝著她阿娘的方向看了一眼,旋即,拱手,微微屈下脖頸,道:“見過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