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坊。
深夜,臘月涼冬。
西海王府客未散儘,大門的方向時有人聲笑語,盛宴彆離,車獸奔行。又有婦人涕淚,戰事將起,送夫披甲上馬,連夜遠去西海軍營,不知是否有歸期。
李唯一易容成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沿坊內的十裡長街,向坊西南角的明倫裡行去。
明倫裡,一裡見方的地域,建有千居民宅。
皆是兩三層高的卷棚式建築,青藍色調。
裡南有一條十多丈寬的靈溪,淙淙流過,靈霧浩渺。溪水連接淩霄宮,是地泉湧出。
坊內,立鎮界碑。
裡內,立陣法玉柱。
皆連接地底的三十六條地脈羅網。
每一居都布置有防禦陣法,圍牆丈許,內植寶藥古樹。
“咚咚!”
李唯一來到莊玥給的地址,輕輕敲門。
陣法漣漪散去,門打開。
開門的,正是一臉怒容的莊玥。
她沒有穿鸞台女官的袍服,而是一身暗紅色布衣,纖腰布帶,發髻青簪,若非有著純仙體的白得發光的膚質,簡直就像養在深閨中的小家碧玉。
李唯一在黎州曾使用過這副麵容,也沒有隱藏眼神,被她一眼認出。
“趕緊進來。”莊玥道。
李唯一走進去後,她立即重啟宅院陣法,生怕被人發現,做賊一般。
莊玥俏臉寫滿苦惱,眉眼愁容散不開,低聲抱怨道:“你們九黎隱門到底要乾什麼?我今天聽說,你還做了邪教的神子?我被你害死了,你害我做什麼?”
“你欠我一條命,還欠我不少錢。”
李唯一習慣性的,第一時間觀察環境。
門內,是一座不大的小院,擺放爐具、兵器架,種植有十多棵散發紅色光華的寶樹,晾曬有男子的衣物。
樹下擺放一張石桌,石凳四個,桌上有茶居。
李唯一詫異:“這不會是你家吧?家裡是有長輩,還是有夫君,會不會不太方便?”
“這是我爺爺住的地方……你就彆管那麼多了,你回答我,你是不是要在淩霄城做壞事?莊家世代忠良,你若要對朝廷不利,我絕不會把名單給你。”莊玥態度很堅決,凶巴巴的模樣。
李唯一瞥了一眼她胸口,看到名單冊子鼓脹的形狀:“你不就帶在身上的?你不給我可以搶。”
莊玥連忙將冊子,藏進界袋。
李唯一走向石凳,倒滿一杯茶,喝了一口:“有些涼了,幫我熱一熱。另外弄幾個小菜,忙了一晚上,一口飯都沒吃。”
房間內,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你們先聊,飯菜老夫來弄。”
李唯一豁然站起身,怔住一瞬。剛才他沒有釋放念力感知,那樣很不禮貌。
但運轉法氣入雙耳,細細聽過,沒有聽到房間內有呼吸聲。
他看向莊玥:“莊爺爺?我去拜訪一下!”
莊玥扯住他衣袖,法氣傳音,急道:“你彆去了!我爺爺知道你身份,會打死你的。以後不準再胡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我都被鸞台那些家夥笑話死了,連我爺爺都不知道是從哪裡得知了消息,先前盤問了我一個多時辰。”
李唯一道:“作為晚輩,不去拜訪,太沒禮貌。”
“咚咚!”
又有敲門聲響起。
李唯一眼神一凝,細細聆聽。
門外隻有一人,這才暗鬆一口氣。
輕易不能動用意念和念力感知,你在探查對方的同時,也會暴露自己。除非,修為差距很大。
莊玥透過門縫,看到門外之人,直接就快哭出來,有一種捉奸在床的慌張和害怕:“是小姐!現在怎麼辦,你趕緊藏起來。”
李唯一坐回石凳上:“她肯定一直藏身在明倫裡的某處,看到我進來,才前來堵我。藏有用嗎?”
“都是你惹的禍。”
李唯一道:“是你收集名單,被她察覺,今夜又特意回家。以她的警覺性,不懷疑才是怪事。開門吧,所有事我來扛。”
“被你害慘了!”
敲門聲又響起。
莊玥沒辦法,硬著頭皮將門和陣法打開。
薑寧外罩黑色法器夜行衣,連帽蓋頭,戴著麵紗,走進門內。一雙星辰般明亮的眼眸,自然而然的落向坐在樹下的那道身影。
咚的一聲,莊玥瞬間跪在旁邊,哭訴:“小姐,是我騙了你,我不該騙你,都是我的錯。但他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必須報恩,我沒有出賣朝廷……我有底線……”
李唯一看過去:“彆冤枉我,我幾時讓你出賣朝廷了?”
“你閉嘴吧!”莊玥道。
薑寧審視著他,解下法器夜行衣外袍,走過去,坐到對麵的石凳上:“恢複本來麵貌吧,今晚,我在外麵等了你很久。”
“你不也還戴著麵紗?起來吧,此事跟你無關,我一個人的責任。”李唯一向遠處喚了一聲。
薑寧凝視於他,將麵紗摘下:“他說與你無關,你便起來,我找他一個人算賬。”
莊玥站起身,被一位跛腳的白發老者,拽進房間。
不多時,廚房傳出生火做飯的聲響。
李唯一散去易容訣,筆直坐在她對麵,近距離欣賞羽仙子動人心魄的美貌。
兩年過去,因修為的提升,她每一寸肌膚都似天地靈秀彙聚而成,身上有一股特殊的仙韻。
那種感覺,就像這座普普通通的小院,都因她的到來,變得明亮了許多,空氣變得香甜醉人,整個世界如化為仙鄉。
身在朝廷,身穿官袍,但隻憑容顏就衝淡這些條條框框中的俗世身份。
久久沉默,薑寧先開口:“莊玥說,你對她有救命之恩,她要報恩。你對我也有救命之恩,我也一定會報恩。告訴我目的,來淩霄城乾什麼?”
莊玥匆匆而來,提走茶壺,又匆匆而去。
李唯一道:“莊玥幫我做事後,我可以帶走她,算是善始善終。但此事把你卷入了進來,我能把你帶走嗎?”
薑寧凝思片刻:“先前我在外麵思考了很久,思考這兩年你身上都發生了什麼。思考祖田被廢後你是如何走出黑暗和低穀,重振旗鼓,在念力修行上開花結果。思考你在地下仙府遭遇了什麼,是如何活下來,又是為何不敢見我這個昔日的好友。”
“從渡厄觀回來後,我去過地下仙府,也收集了你很多信息,詢問過陳川。”
“一切的線索,都指向你進地下仙府前在尋找的靈台焱星石,與邪教有密切關聯,是念力修行的至寶。”
“所以,南堰關的真相是什麼?邪教第四神子,應該不是空穴來風吧?”
李唯一能感受到她真摯的關心和在意,否則從渡厄觀回來的這麼短的時間,她做不了如此多的事,心中一股暖流湧過。
“抱歉……很多事,我暫時不能告訴你。”李唯一道。
薑寧道:“你可以信任莊玥,卻不能信任我?”
李唯一道:“因為我不知道下一個薑信在什麼位置上。”
薑寧道:“李唯一,我信任你,因為我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所以,哪怕外麵都說你是邪教神子,但此刻我是一個人來的,不是鸞台的大軍。”
“在朝廷和邪教之間,我會選擇朝廷,因為我見過邪教最血腥和極端的一麵。”
“可我不認為,你是血腥和極端的那一麵。哪怕人會變,有一天你變得陌生,不再是從前那個你,那個可以為了他人性命而忘死拚搏的少年,那個少年在葬仙鎮的五海境之界,在枝州的船上,在兵祖澤的海上,他有理想,有擔當,有良善。”
“若真有那一天,我也一定儘最大努力,把你找回來。”
“所以,為什麼在我這裡開不了口,被種了死亡靈火?還是覺得我守不住秘密?”
薑寧的詞鋒太厲害,沒有什麼比真摯的情感更能剖開人心。迎著她那雙目光,李唯一再難笑得出來,恨不能將心中的一切都傾訴而出。
久久沉默。
莊玥將熱好的茶,送過來,給他們各斟滿一杯。
感覺到氣氛詭異,她膽顫心驚,害怕二人突然打起來。
薑寧道:“薑信乃邪教府長老的揭發信,是你交給總兵府的?”
“不,是鸞台查出來的。”
李唯一端起茶杯,飲下一口,漸漸平息薑寧砸在心中的漣漪,又道:“薑寧,我想了很久,我覺得我的確需要你的幫助。但你必須答應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鸞台和薑家。”
“可以。”
薑寧道:“把所有一切都告訴我,我必須有知情權。莊玥,名單給我。”
莊玥取出名單,雙手遞給她。
薑寧手持名單:“告訴我,你來淩霄城的目的,我們交換。”
麵對薑寧,李唯一隻感覺比麵對任何敵人壓力都大,稍有不慎內心就會被擊穿。此刻緩過來,他道:“沒錯,我是稻教的第四神子,被種下了死亡靈火。”
薑寧道:“我可以請二宮主幫你化解。”
李唯一擺手:“我體內的死亡靈火,是稻祖種下,誰都化解不了。我來淩霄城,是為了監察濉宗和姚謙。”
薑寧道:“什麼意思?”
李唯一向廚房看了一眼以法氣傳音:“濉宗是稻教扶持起來的勢力,楊神境乃是稻教四殿之一天下殿的副殿主,盛家老祖是丘州長老,楊青溪是稻教第六神女。”
薑寧是真被這一則信息鎮住。
不亞於驚天動地。
要知道,姚謙破境長生後,被二宮主提拔為鸞台少卿。
鸞台,除了二宮主,還有卿正、侍從殿魁首等巨頭級人物,但真正做事的,其實是左右兩位少卿。
坐在少卿的位置上,可以第一時間拿到,朝廷從上到下和從下到上的最核心情報。
影響之大,簡直可以動搖國本。
影響更大的是,濉宗投靠朝廷後,拿到海量資源,可以在整個淩霄生境暢通無阻,勢力急劇擴張。
李唯一繼續道:“濉宗背著稻教傾吞了許多財富,甚至販賣殘疾稻人,給三島夷賊喂養坐騎。總壇決定監察他們,但因為薑信的緣故,消息走漏,於是就有了南堰關,稻教內部的相互對抗和栽贓。”
“斬天使,殺欽差?”薑寧道。
李唯一道:“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莊玥將一碟碟菜肴端出來,熱氣騰騰,肉香濃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