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暮色,如有暗紗重重垂落在天地間。
簷下燈籠盞盞,長街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
一雙雙眼睛,沿李唯一的視線,落到莊玥身上。
有驚詫,也有難以置信。
鸞台的大批女官和閹官,或結成陣勢,或催動法器本是來圍獵邪教大敵,還提前驅散人群,精心布局。卻不想,鬨出這麼大的笑話。
沒錯,就是笑話。
鸞台女官私會男子,本應該隱秘處理,現在卻鬨得人儘皆知。更重要的是,這女官,還是大名鼎鼎的羽仙子身邊最親近的長隨。
捉拿邪教妖人,變成捉奸。
薑寧看向莊玥,眉頭皺起,以她的心境智慧,也不免陷入不知所措的境地。因為,以她對莊玥的了解,這丫頭沒有立即站出來揮劍斬向左寧,就已經說明一切。
顯然她去渡厄觀的這兩年,每個人身上,都在發生屬於自己的故事。
薑寧恍然驚悟,莊玥也有獨立的人格,而非自己的附庸,不可能永遠隻為她活著。
鸞台的女官,並不是一直都不能接觸男子,是十數年前小田令頒布後,才有了這一規定。
人都有七情六欲。
越是禁止,反噬越是強烈。
儘管在場不少人都恨得咬牙切齒,覺得左寧和莊玥玷辱了鸞台。但更多的人,卻露出羨慕和欽佩神色。
覺得左寧敢來淩霄城,敢當著無數人的麵,講出此事,何嘗不是抱著視死如歸之心?
這份膽量和勇氣,有一股獨特的浪漫,很像說書人故事中的那些刻骨銘心的悲慘情感事跡,讓人震撼,又讓人同情。
李唯一很清楚,淩霄城很可能擋不住三個月後的大劫,可以借此機會,提前把莊玥撈出來送走。利用了她是不爭的事實,若能借此把她救出火坑,內心終歸是要好受一些。
李唯一向莊玥走過去。
在場鸞台武修麵麵相覷,看向薑寧,不知道要不要出手。
就連那兩位修為極高的老嫗,心中也在犯難。
換做彆的丫頭,她們肯定會心生懷疑,但偏偏是莊玥,性格又直又犟,對朝廷和薑寧是忠心不二。她怎麼可能有問題?
莊玥所在的七位女官組成的陣勢,已經散去。
其中兩位年紀較小的,眼眶微微泛紅,對李唯一敵意全無。
“跟我走。”
李唯一伸出一隻手,眼神很有力量。
莊玥當然知道李唯一先前那番話,是為掩人耳目,掩蓋真相,但還是有些恍惚。她紅腫雙眼,搖頭道:“我不能背叛小姐……無論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我都不能離開鸞台……”
李唯一頭疼,沒想到她這麼一根筋,於是又道:“今天這件事發生後,你留在鸞台,沒活路了,你家小姐保不住你,跟我走,我發誓,隻要我還有一口氣,一定不會讓你死。”
莊玥能聽出他這句話的真摯,也相信他的能力,儘管知道他指的不是男女感情,眼淚還是不爭氣的奪眶而出。
“錚!”
驚羽劍飛出,落入薑寧手中。
薑寧眼神清澈幽冷,根本不被表象蒙蔽,絕不相信左寧與南堰關的事無關。心思單純的莊玥,絕對是被他利用。
但,莊玥跟了她十數年,她不僅得保住莊玥的性命,更要保住莊玥顏麵,讓她在鸞台還有容身之地。因此左寧不能殺,也不能放。
得想一個萬全之策。
莊玥身邊的幾位女官是孩童時期就一起選拔進入鸞台,相互交情極深。
她們見薑寧提劍,齊齊跪下求情。
“薑大人,放他們一條生路吧!”
“莊玥隻是一時糊塗。”
“左寧……至少有點膽氣,不是個懦夫……”
……
薑寧暗暗佩服這個左寧的手段,是個玩弄人心和感情的厲害人物。
她道:“我幾時說要殺他們?左寧,就算南堰關的事,與你無關。但你的實力,足可進入《甲子冊》,鸞台還沒有收錄你的信息。黑名單上的人進淩霄城,不主動報備,朝廷一般都是視為叛軍奸細。你也不想害了莊玥吧?走吧,去鸞台。”
李唯一沒想到薑寧還有這一招,正思考,該如何應對。
遠遠的,車輪聲響起,鏗鏘前行。
一輛華美的異獸車架漸近,後麵跟隨著兩列護衛軍。
車內響起太史白的聲音:“薑大人,左寧是我太史家族的門客,是我從總兵府帶來淩霄城,既然你拿不出證據,證明他與南堰關的邪教血案有關,我要討一個人情。至於《甲子冊》報備,我明天親自帶他去鸞台。”
太史白以法氣傳音薑寧:“這個人情,也是西海王府討要的,我此刻必須立即帶他去那邊。若有得罪之處,還請海涵。”
李唯一想要帶莊玥一起走,但她極其固執,使勁搖頭。
車內,太史白揚聲道:“左寧,你不必為她擔心,她是薑大人的侍女。薑大人若連這點小事都解決不了,今後鸞台恐怕沒有人再真心追隨於她。”
鸞台武修潮水般退去。
李唯一登上車架,不等他開口。
太史白先責斥:“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不和我商量?若我提前知曉,與鸞台和薑寧是有私下解決的可能性,現在擺到明麵上,一切就隻能公事公辦。”
李唯一無法告訴他真相,隻得苦笑:“這種事怎麼拿到明麵上講?”
“男歡女愛,她有情,你有義,有什麼不能拿到明麵上講的?你若提前告訴我,我肯定幫你。”
太史白想了想,又道:“你剛才若是信了薑寧的話,去了鸞台必是會被關進大獄。她要救莊玥,肯定會逼你抗下一切,千萬彆被薑寧美麗的外貌欺騙,她是一個極有手段的人,絕不柔弱。而且她身上有大秘,很不簡單,太史羽都不敢招惹她。”
李唯一當然知道,去鸞台,是死路一條。
但殺他的,不是薑寧,而是姚謙。
儘管李唯一有辦法不去但還是對太史白的仗義出手十分感激。此人是真心把他當成朋友,他卻隱瞞了太多,心中不禁生出愧疚之情。
太史白道:“在南堰關,讓那個孩童給我遞信的神秘人,是你吧?”
李唯一心中微震,意識到太史白隻是在情感上有弱點,心智並不弱於太史羽。
每個人都有自己難過的那一關。
車架徐徐行駛。
過了剛才那條長街,外麵熱鬨喧囂了起來。
李唯一冷靜應對,認下來:“你怎麼發現的?”
太史白歎道:“本來我沒有往你身上猜測,但你若早就進入了南堰關,那你的嫌疑就最大。因為,想要送這封信,就必須提前知道我當天會回城。你恰恰是,知道此事的人。”
“你引我去救周必大的家人,而周必大又是九黎族的人。你也是九黎族的人吧?九黎隱門?”
“地狼王軍不就是聽命於你們九黎族?”
李唯一深吸一口氣,與他對視,而後徐徐點頭:“薑信是邪教府長老的秘密,就是周副總兵告訴我,他查出來很多東西。可惜,薑信提前察覺,將周副總兵的家人控製了起來,反而脅迫於他。”
太史白道:“所以他不敢稟告總兵府?”
“南堰關全是侍從殿的眼線和暗樁,稟告總兵府,讓總兵府去查他妻女關在哪裡?恐怕總兵府剛一動,薑信就已經獲知消息。”
李唯一又道:“白少爺應該知道才對,周副總兵極愛其妻女,也有人族武修的擔當。他既不能割舍妻女,又不能背叛總兵府,隻能借助外力,向九黎族求救,暗查妻女下落。”
“可惜……薑信太謹慎,老奸巨猾,南堰關的任何事物都瞞不過他的耳目,又一次被他搶了先手,引來鸞台少卿,周副總兵被他倒打一耙,賊喊捉賊,最終含冤而死。”
“沒錯!周副總兵是九黎族的人,但我們九黎族何曾與朝廷為敵?天下十數年大戰,黎州始終安定。”
“朝廷內部,四大千萬門庭的子弟,不計其數吧?”
“我敢以九黎之神的名譽發誓,周副總兵一身征戰,身居高位,但絕沒有向九黎族提供任何不利於朝廷的情報。你們可有查出他任何叛逆之事?”
李唯一是刻意隻提九黎族,而弱化九黎隱門。
在外人看來,兩者都一樣。
但……
肯定是不一樣的。
太史白道:“我也沒有說周副總兵背叛朝廷,你彆激動嘛!”
李唯一道:“我有激動嗎?”
太史白盯了他半晌:“其實,周副總兵並沒有隱瞞父親,他九黎族的出身。他二十五歲就跟在父親身邊做親兵,若不是絕對信任,怎麼可能把他提拔到副總兵的位置上?怎麼可能把南堰關的城防全部交給他?”
李唯一早就料到這一點,因為周必大哪怕犧牲妻女,也沒有想過要背叛太史青蒼,可見對其是何等敬重。如此情況下,哪裡還藏得住太多秘密?
太史白抓住李唯一的肩膀,真摯的道:“我今年四十一歲,比你癡長數載,咱們完全可以兄弟論交。為兄有幾句推心置腹的話,不吐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