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檀的外祖父,那位一手締造了辛氏的財富神話,享譽世界的商業巨擘還在世的時候,曾經抓著他的老花鏡,把隻有四歲的外孫抱在蓋了羊絨毯子的膝上,教會這個男孩讀書識字,也教他傳統法度,教他勤勉克己。
母親和外祖父相繼過世後,無數雙貪婪的眼睛對辛氏虎視眈眈,摩拳擦掌,想趁群龍無首之際,將偌大的商業帝國分而食之,而外祖生前為自己挑選的這位繼父,也非等閒之輩,恭順忠誠的外表下隱藏著狼子野心,隻要他行差踏錯一步,便會落入虎口。
長輩的故去給家族帶來危機,也使辛檀成為同齡人中僅有的能直接參與家族事務決策的實權者。
在十三四歲,尋常人家的小孩麵臨青春叛逆期的年紀,辛檀的生活完完全全被交際和學習占據,而後者隻是前者的一種補充形式。
那段時間他沒有一天睡眠超過四個小時,課外的絕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與外祖父留給他的智囊團隊開會,以及頻繁與辛重雲共同出席商界的聚會。
他以最強力也最嚴肅不近人情,完全超出這個年紀的成熟形象,向騷動的餓狼們展示,辛家並非任人宰割的困獸,這座財富的寶庫,仍然牢牢歸屬於它真正的主人,絕不容許他人窺伺。
沿著長輩製定的路線,辛檀一直做得很好,他比瑞斯塔德上城區任何一位同齡人都要出色,天才的聲名赫赫。
哪怕後來局勢趨於穩定,不必日夜提心吊膽,他也沒有放鬆對自身的要求。
依靠著堅如磐石的生物鐘在清晨醒來,睜眼後絕不在床榻逗留超過三十秒,起床洗漱晨練衝涼,再用一杯黑咖啡和智囊團的彙報開啟新一天,用一個又一個恢弘沉重的數據充實大腦,日複一日的循環化作刻入骨髓的習慣。
外祖父告訴辛檀,習慣是這個世界上最常見也最可怕的東西,它能成就一個人,也可以毀掉一個人,它如跗骨之蛆,難以拔除。
在辛氏莊園到瑞斯塔德學院這段三十分鐘的通勤距離裡,每一處街區的拐彎,每一處精美的建築和沿途的景觀樹,在無限次的重複中成為被辛檀忽略的環境音。
陳望月就是默認環境音裡錯亂的節拍。
她大概一直以為他們的初遇是在他母親那間舞蹈教室裡。
但辛檀知道不是。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那屆卡納全國中學生通用語演講大賽的ga特彆演出裡。
墾利中學作為這次大賽的直接承辦方,在賽後舉辦了一場特彆舞台劇演出,以饗來自全國各地的中學生參賽代表。
伴隨著舞台頂部的燈光漸次熄滅,猩紅色的帷幕緩緩拉開,被臨時搭建起來的木質道具建築和紙糊花園展露出簡陋得讓人心酸的真容。
倒是和陳舊的禮堂相稱,辛檀想,墾利的發展確實太滯後了,這座老工業城市從經濟到教育,都早已黯然失色,連本地最好的中學基礎設施都這樣落伍。
音樂會,歌劇和話劇也是辛檀日常交際中必不可少的一項,但能請得動他的,至少是金色大廳或者國家劇院級彆的演出,這樣學生性質的潦草演出,實在難以叫人真心欣賞。
樂聲中,旁白簡單介紹了這部大眾耳熟能詳的名作的故事背景,兩大懷著深刻仇恨的古老家族的年輕人們,命運般地相愛。
開頭的幾幕都中規中矩,唯一讓人覺得奇怪的是,女主角一直不曾以正麵明確的形象示人,即使是與男主角談情說愛的段落,她的麵容也都由燈光進行了遮掩,或是隻露出背麵。
有那麼一段女主角演繹的少女懷春的劇情裡,她坐在窗台,舞台的追光打在她鑲嵌著無數水鑽和廉價人工寶石的長裙上,如同陽光照耀的湖麵,波光粼粼,她金燦燦的長發下,是被鯨骨束腰長裙勾勒出的纖細腰身,繼而是白色蕾絲長襪裹住的長腿,在空中晃來晃去的時候能看見側麵的線條,帶著一點這個年紀應有的圓潤。
從辛檀的審美來說,這身服裝搭得並不出彩,本身也不會有多麼貴重,但是這位女主角小姐硬是在臉都不露的情況下,將廉價的影樓服穿得像是知名製衣匠人花上百個小時精心製作的手工高定。
但除了這位猶抱琵琶半遮麵的女主角有點看頭之外,其餘人的演繹都太過粗糙,劇情本身也不出奇,因為原作過於出名,辛檀早就在外祖父的書房裡看完了劇本的原著,每個細節都能清楚回憶。
他在枯燥無味的演出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個半小時。
又是一段無趣的過場戲,學生們過家家般地上演著你死我活家族仇恨的戲碼,兩個家族的長輩拿著劍互相轉圈圈表示對峙的時候,辛檀抬手看了看表,還有二十分鐘,就能夠結束今晚的精神折磨了。
就在這時,一陣輕如幃幔,婉轉空靈的歌聲,打破了舞台上對峙的局麵,如同春水初生,淌過山野間,金燦燦的女主角小姐,從簡易的旋轉樓梯上夢幻般拾級而下,燈光從台階切到裙擺,再從裙擺逐漸攀上她的腰身,她捏著裙擺的纖纖玉指,她鑲水鑽的袖口,她微微抬起的驕傲天鵝般的修長脖頸,最後是她年輕嬌媚的臉龐。
上過濃重的舞台妝,花瓣般潤澤的嘴唇,細而狹長的眼睛,兩片薄薄的眼皮和略深的眼窩,眨眼的時候仿佛有太陽在那兩片薄薄的雲朵下玩捉迷藏的遊戲,組合在一起有種獨特的貴族小姐的韻味。
可她的神情意氣風發得過了頭,下台階的最後幾步,她一反優雅淑女的常態,按住樓梯扶手一躍而過,像隻輕靈的鳥兒,長發翻卷如鼓起的船帆,降落在辛檀的眼睛裡。
如此蓬勃,朝氣,美麗,鮮妍,要是她的眼睛變成了天上的星,天上的星變成了她的眼睛,那便怎樣呢?她臉上的光輝會掩蓋星星的明亮,正像燈光在朝陽下黯然失色一樣。
“瞧,她用纖手托住了臉,那姿態是多麼美妙!啊,但願我是那一隻手上的手套,好讓我親一親她臉上的香澤!”
伴隨著歌聲,兒時初讀劇本原著的回憶忽然湧上辛檀的心頭。
她的眼眸在天空中閃閃發亮,使得鳥兒誤以為晝夜更迭而高聲吟唱。*
眾目睽睽之下,美麗的女主角從袖子裡抽出匕首,直接抵住了家中長輩的脖頸,場下的觀眾們都為這突變而一驚,不禁倒吸冷氣,就連辛檀也眯了眯眼,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另一邊,本來沉默得像隻鵪鶉的男主角同樣用武器製住了族長,很顯然,這是這對小情侶一早就商議出來的爭取愛情自由的計謀。
還真是膽大包天的改編,辛檀有了些興致。
在挾持了兩大族長為人質換得脫離家族的承諾後,男女主角很快就開始了驚心動魄的逃亡,他們跑過夜色下的森林,空曠的原野,劇組還適時放出北風呼嘯的音效,t到笑點的現場觀眾無比配合地放聲長笑。
演出最後,女主站在樹下,深情撫摸著紙糊出來的樹皮,遠處是愛人的呼喚。
幕終,燈光悉數亮起,台下爆發出海潮般的熱烈掌聲,演出人員有序集合,彼此手拉著手向大家鞠躬致謝,有數不清的學生起立,向台上拋擲著玫瑰花,玩偶之類的禮物。
辛檀目光重新放回台上,女主角小姐正伸出手,完美接住半空裡拋來的一支玫瑰花,朝著台下做了一個誇張的飛吻,這個動作立馬將現場氣氛推得更高,有男同學吹起了口哨,女同學帶頭叫喊“望月我愛你”,連前排的老師們都拍掌大笑起來。
在周圍雜亂的掌聲,笑聲,議論聲,和尖叫聲裡,辛檀捕捉到了那個名字。
陳望月。
他沒有刻意記下這個名字,他以為他們不會再見。
直到幾個月後,她出現在辛家,以他繼父侄女的身份。
她叫他哥哥。
她恬不知恥地告訴所有人,他們是未婚夫妻。
她在去往學校的路上大膽地牽他的手,被他甩開時,眼睛顯得悶悶不樂,如狐狸一般狹長的形狀,仰臉睜開來,也把眼皮撐得寬了一點。
“辛檀哥哥。”女孩有些可憐地問,“你可不可以喜歡我?”
不回應也沒關係,因為無論他拒絕得有多明顯直白,她都像是永遠不會受傷不會沮喪一樣,跟隨著他,追逐著他。
辛檀知道,習慣是這個世界上最常見也最可怕的東西,它能成就一個人,也可以毀掉一個人,它如跗骨之蛆,難以拔除。
他早已習慣了她扮演著愛他的樣子啊。
為什麼她不能一直演下去?
為什麼她要為了無關緊要的人對他生氣,不再跟他說話?
為什麼現在,在去往教室的路上,他的腦海裡,一刻不停回想著她的笑臉?
回憶中的笑臉漸漸清晰,與現實重合著,她總是有那樣燦爛的,讓人以為被她愛著的溫柔神情。
他看到遠遠的,陳望月穿過教學樓的走廊向自己走來,嘴唇和眼睛笑起來的弧度都最像月牙。
她高高地舉起手,叫他,“辛檀——”
他的心驀然被攥住,像溺水的人遇見一根浮木,得救在即,呼吸的氣泡都湧向水麵。
他是想說早上好的,想叫她望月的。
可是她徑直越過自己,親親熱熱拉住另一個女孩子的手,說說笑笑地走進階梯教室裡。
他看清了那個女孩子的臉。
不是辛檀,而是幸棠。
在卡納語裡,這兩個名字隻有拚寫上的區彆。
好像清醒地看見自己沉入深淵,那根浮木靜靜地停在辛檀頭頂,觸手可及,又永遠抓不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