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本章為辛檀回憶視角,非正文時間線】
十六歲那年的冬天,辛檀結束在歌諾一個學期的學習,坐上飛往卡納的航班,回家過寒假。
嗬氣成白的冬天,暴雪天氣全麵停航的機場,他買了一杯咖啡,坐在貴賓候機室遠眺窗外,天際是白茫茫的一線,滑行跑道上,工作人員開著除冰車穿梭在排隊等待起飛的飛機之間,使用高壓氣流水槍和去冰液除去機身表麵的積雪和融冰。
在有冰雪之國之稱的歌諾,冬天發生這一幕再稀鬆平常不過,但不知為何,被辛檀毫不褪色地刻在心底。
很久之後他意識到,陳望月出現在他的人生裡,扮演的是與那時機組人員同樣的角色。
十五歲,來自墾利的女孩住進了辛家,自稱對他一見鐘情,然後就像牛皮糖一樣死死粘住了他。
最初的最初,所有人都認定陳望月對他一腔癡心。
跟她相處的感覺很奇妙,辛檀並不是容易尷尬的個性,對大多事都保持低敏和淡漠,珍惜私人時間,不在乎需要刻意維護才能持續下去的人際關係,陳望月看起來完全是他的反麵,她有一雙容易取信於人的美麗眼睛,是同時擅長拋話題和傾聽的好夥伴,無論何時,不會讓任何一句話落到地上,被這雙眼睛認真注視時像被最柔軟溫暖的羽絨包裹。
於是他相信了她是真的迷戀他。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出國交換一年的選項放在了辛檀麵前。
他決定和陳望月聊聊這個問題。
那是他第一次主動向陳望月提出邀約。
結果遲到的也是他。
世交家的叔叔臨時委托他出席一個宴會鎮場,結束了換好常服趕到約定的咖啡廳時,已經是晚上快十點。
其實陳望月漂亮,性格好,從來不會在社交場上遭到冷待,如果她貨真價實地需要情感上的撫慰,相信會有很多人都願意排著隊和她約會。
不需要像現在這樣,在咖啡廳裡靠近花園的卡座要一杯加兩片薄荷葉的檸檬水,坐足整個晚上,等自己等到犯瞌睡。
六月的初始,夏天剛剛來到,店裡冷氣已經開得很足,陳望月手撐著的頭一點一點地往下滑,臉頰在徹底失去依托之前被扶了一把,短暫的失重感抵消了些許困意,她仰起臉,眼皮掀開的痕跡因為疲倦變得明顯,唇瓣不經意地擦過男孩的手背,眼睛因為尋找到辛檀的眼睛而倏然發亮。
就像到了晚上六點半,自動開啟的街邊路燈。
“辛檀哥哥。”
因為困倦,她開口嗓音難得有一點悶,像彈鋼琴的時候手指誤觸的低音,連同剛剛手背皮膚上一閃而逝的柔軟觸感,一同攪動心頭某些躁動不安的思緒。
辛檀嗯了聲,拉開椅子坐下,“抱歉,晚上有點事。”
“沒關係,我把電腦帶出來了,一直在趕小組作業,後天要交翻譯文獻,剛剛才搞定。”
陳望月把菜單遞過去,“你要喝什麼?其實我最喜歡他家的藍山,不過這麼晚了就不喝咖啡了吧,會失眠的,這一頁可以全部排除哦,那就隻剩下果汁氣泡水和花茶了……小食點黃油鬆茸味薯片和可麗餅吧?這是他們的招牌。”
女孩說話時泛起的光暈讓她變成了亮晶晶的小人,睫毛就像是在透亮的眼眸上停著的蝴蝶,她絮絮叨叨地介紹,比最出色的推銷員還要敬業,辛檀沒什麼表情,隻是偶爾點頭說一句可以。
服務生放下花茶,辛檀看著杯子,溫水衝開的濃稠漿液與肥白的茉莉花瓣,他平靜開口,“我打算去歌諾交換一年。”
陳望月捏著可麗餅的手指頓在那裡。
“很好呀,辛檀哥哥,歌諾有全世界最好的法學院,有這一年的交換經曆,去歌諾上大學肯定更容易了。”
辛檀聽見那張花瓣一樣潤澤的嘴巴在問,對方臉上大約是在笑的,好像是在真心實意地為自己開心。
“不過你這一年還回來嗎?”
“寒假會回來。”
“那你認識了新的女孩也不準把我忘掉哦。”
“不會。”
辛檀聲音就跟在她的聲音後麵,迅速地反駁。
“真的嗎?”
陳望月看著辛檀,辛檀也看著她,比剛見到的時候臉稍微長開了,臉頰肉幾乎完全消失了,顯出一些精致清晰的線條,鼻梁、眉骨,下頜還保留著一點圓潤,眼睛下一顆楚楚動人的淚痣,漂亮的嘴唇開合,女孩努力微笑,細長而分明,黑黝黝的睫毛,“那我問你一個問題哦。”
那樣的笑容像一個加熱器,把杯子升溫到好燙手,辛檀慢慢抬手,想把杯子裡放回桌子上,等了半天,對麵還是沒有開口。
沉默彌漫,咖啡廳裡鋼琴曲流淌,輕快且柔和的行板,像能把人一起浸泡在那種平靜悠揚的旋律之中,每一個節拍都和心跳同步。
辛檀在心跳裡抬頭,“你要問什麼?”
“沒有,我忘了。”
“你想問就問吧。”
陳望月咬著吸管,好半天沒吸上來一口檸檬水,“唔,算了,當我沒說吧,真的想不起來了。”
“哪種類型的總記得吧?”
“你就不能當作我剛剛沒說過嗎?”陳望月歎氣,“你忘掉嘛!”
“說了又不算數?”
“不是什麼重要的問題。”陳望月低下頭,目光遊離不定,手指撥弄著藍牙鼠標,“就是突然想問,突然又忘了。”
辛檀輕哧一聲,“你健忘症啊。”
“對啊我健忘症啦,我最近看書看得腦袋都要燒壞了。”陳望月用指節敲了敲腦袋,捂著嘴笑出來,中途不小心嗆到什麼,為了抑製動作而反複故意吞咽了幾下,揉著鼻子,她對辛檀說,“我是要拿第一名的人呢,腦子都用來記重要的知識了,有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就會被過濾掉。”
無關緊要。
辛檀盯著她的眼睛,吐出的每個字都像在喉嚨裡被灼燒過一遍,他不知道自己看起來表情有多緊張,“你問了我就會回答的。”
“算啦。”陳望月低頭繼續敲打鍵盤,“問你還不如去問搜索引擎。”
心裡的火苗像天然氣的藍色火焰,最冷清的顏色有最灼人溫度,一層一層燒沸他的克製他的理智,辛檀臉色一下就冷下來,“隨便你,我去結賬。”
“我來。”陳望月合上電腦蓋,“你都要走了,我怎麼好意思還吃你東西。”
她起身,身形高挑又纖細,呈現女孩向女人的過渡,步伐平穩,像她此刻隨便的態度,好像那些他們之間的未儘之言隻是秋天的落葉,被風剛好吹到辛檀這裡,不想要的話拂一拂被風吹走就好。
那個時候辛檀已經覺出不對,但卻忽視掉所有暗示。
有隻手伸過來。
辛檀詫異地去看那隻手的主人,來自隔壁桌的客人,神色像間諜一樣鬼鬼祟祟慌慌張張的,在辛檀疑惑目光下像是鼓足了勇氣一般,把手機屏幕使勁往他麵前一懟。
上麵是備忘錄的界麵,不長的一段話。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偷聽你們講話的,但是已經聽見了,感覺是對你們很重要的事情,實在沒辦法裝聾作啞。”
“從我坐的那個位置,恰好能看到和你一起的那個女孩的電腦。”
“我看到她在搜索引擎上懸賞了一個問題。”
“你的女孩問,遠距離戀愛有哪些注意事項。”
說完那個客人拍了一下辛檀的肩膀,小聲丟下一句加油,轉身飛快離開。
有沒有那麼一分鐘,回憶起長輩的教誨,用他並不笨拙的大腦,去質疑為什麼偏偏此時此刻有好心泛濫的路人出場?
辛檀沒有。
他的軀殼變做牢籠,禁錮著他未命名的無法安撫的欲望,此刻它們瘋狂撞擊著他的心臟,要從裡麵逃出來,從他的喉嚨裡鑽出來。
熟悉的腳步聲靠近,陳望月付了錢,好奇地看了眼那個走掉的客人,“是你的熟人嗎?”
辛檀側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陳望月也沒強要他回答,遞給他一根雪糕,“老板送的。”
收拾好東西,兩個人一起走到咖啡廳外麵,沿著街道散步,遠處的月亮與近處的燈光都泛著毛茸茸的光線,汽車停靠時掀起一陣混合著鋼鐵味道的晚風,潮濕與悶熱中像是積蓄一場將至未至的大雨,偶爾靜下來的時候,能聽到夏夜裡的蟲鳴聲。
一滴冰淇淋順著視線滴落到領口,陳望月短促地尖叫了一聲,把電腦包交給辛檀,匆匆從口袋裡摸出紙巾,又咬下一口雪糕。
辛檀看到,她唇瓣潤澤而柔軟,少女鮮活的緋紅。
那裡嘗起來,是不是會有雪糕甜而涼的味道。
陳望月拿回包,向辛檀眯著眼睛笑,濕潤的嘴唇在路燈下發亮,“辛檀哥哥,等我有空就去歌諾找你,你一定要帶我逛逛你的新學校。”
風穿堂而過。
辛檀的聲音有一點顫抖,呼吸在晚風裡一明一滅,握住陳望月的手腕,他聽見自己問,“你想去歌諾嗎?”
陳望月眨了一下眼睛,纖薄的眼皮微微往上翻,像是沒能理解這個問題。
“那裡不止有全世界最好的法學院,還有最好的芭蕾藝術。”辛檀重複了一遍,“和我一起,你要不要去歌諾?”
好怪的一個問句,語序都顛倒了,但是他看起來好執著地想要一個答案。
陳望月看了他一會兒,就這麼麵對麵站在一塊,空氣像一個巨大的懸浮魚缸,他們之間遊動著種種可能。
向前一步,後退一步,牽手,接吻,確定關係。
這是有可能的夜晚。
陳望月忽然笑了,手指撥開被夜風吹到眼皮的劉海,“那你要想好了,我去的話,你就沒機會跟彆的女孩說話了。”
包裹辛檀心底的堅冰,此刻倏然消融,激流奔湧不息。
細細想來,那個晚上真是一個精心編織出來的浪漫謊言,把辛檀逼到無處可退。
如果不是隔天聽到她跟他的繼父討價還價。
大概因為隻差一步就要成功,所以也失去了警惕心。
她的聲音還是那樣動人。
“您放心吧,在您拿到股權之前,我不會讓辛檀得手——但是您也要兌現承諾,現在就免除我們家的所有債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