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星捧月之中,陸蘭庭叫住了她。
把這樣的任務交給她。
就像從一叢塑料假花中,挑出了那支真花。
用語都是設問句,客套到不可思議,留給她拒絕餘地。
陳望月接受了,儘管從頭到尾這件事都透露著詭異,但,無損於這份委派的誘惑力。
外交部的陸公使的聯係方式,不僅是一串號碼,更代表著背後盤根錯節的人脈,代表著一份肯定。
也許隻是因為她表現得對他足夠不感興趣,比他周圍那圈個人情緒狂熱的粉絲看起來能‘委以重任’一點。
至少陳望月希望如此。
陸蘭庭離開時仍然風度翩翩,回首向參加講座的學生揮手,每一次都引發小小的浪潮。
比起傳統政治家,他更像是一位富有人格魅力的電影明星。
陳望月把人集合到一起,在kschat上拉了一個公共的社交群組,出於先見之明,她迅速設置了全員禁言,發了一條群公告,請還有問題的同學直接填寫群裡的接龍程序。
沒空再管剩下人或好奇或酸溜溜的探究,她不留任何餘地地拒絕了掉所有找她索要陸蘭庭私人號碼的無理要求,匆匆地往禮堂外趕。
跟謝之遙約定的時間已經快到了,這才是第一堂正式的‘薩爾維大公子口語私教課’,她不想遲到。
緊趕慢趕,到鐘塔的時候還是遲了些。
今天太陽很大,出門時陳望月戴了一頂遮陽的寬簷帽,海濱度假常見的款式,有垂到肩頭的遮陽麵紗和天藍色的緞帶,黃昏的風吹在身上有點黏糊糊的感覺,陳望月的臉被烘得微微出汗,麵紗下顴骨泛出明麗的粉紅。
輕盈的緞帶在石質旋梯間現出飛揚的一角,等候已久的人在階梯的最高一節,看見陳望月掀開帽子,像掀開頭紗的新娘,太陽的餘暉在她的臉上漫塗了一層滑涼的金色,她臉上綻放出微笑,“之遙!”
薩爾維的太子殿下站立在琥珀般的金色裡,身後是夕陽染得通透鮮亮的雲層,背光的臉輪廓模糊,銀發如水般流瀉。
他一下就轉開了臉,耳垂上有微紅,“陳望月,你有沒有時間觀念啊,遲到了足足十分鐘。”
陳望月還是在笑,“對不起,謝老師,那我今天晚退十分鐘。”
她仰起臉來看他,語氣像對待一隻因為沒吃到合心意的罐頭而鬨脾氣的小貓,“嗯,好嗎?”
這還差不多,太子殿下輕輕哼了一聲,像邀請女伴跳舞一樣,把手掌遞給陳望月。
陳望月也把手給了他,手掌相合在一起,像絲綢的質感,一個柔軟溫熱,一個瘦削冰涼,他拉著她奔跑,那麼一小段路,可是他偏偏要用跑的,那樣雀躍,那樣迫不及待。
風撞在睫毛和發間,呼吸仿佛肆意暢快起來,夕陽都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在身後褪色褪去。
奧賓塞之門打開,他們走進去。
陳望月大大吃了一驚,畢竟是一國王儲的住所,她並不指望裡麵會是雪洞一樣的光潔,但裡麵陳設的奢華程度還是讓她覺得震撼。
映入眼簾的是惡龍藏寶之地的一片金光燦燦,厚重精致花紋繁複的手工刺繡地毯,散堆著各色書籍,名貴的花瓶在象牙木的家具上隨處可見,書桌上擺積木玩具似躺著翡翠和瑪瑙的手串,像是無聊時隨手把玩隨手一放,牆上懸掛的名畫全是國家館藏級彆,還有占據整整一麵牆的金漆書架——陳望月看出來那上麵全部都是原版書,包含的寫作語言就有十幾種,她連認出書名都吃力,但從磨損程度來看,謝之遙應該是全部都翻過不止一遍。
這還僅僅是外廳。
這裡簡直是基督山伯爵的地下宮殿,外表不顯山不露水,內裡蘊藏的財富卻能突破常人的想象力。
古老而神秘的薩爾維公國,一半是沙一半是海,國土麵積雖不算大,但有豐富的礦產資源,曆來是富庶之地,薩爾維王室更是全球王室財富榜的前三名,雖然如今四分五裂,打得不可開交,但財富上的積累仍然不可小覷。
她的眼神可能讓太子殿下產生了某種誤解,謝之遙立刻指著桌上的翡翠對她說,“喜歡就拿走。”
陳望月顴骨泛紅,劉海散在汗涔涔的臉上,抬眼看人時眼皮折進眼窩裡,她輕輕笑了,就那樣看著這個房間裡最名貴的,卻對她毫不設防的一件藏品,綠鬆石眼睛和銀色長發的貓咪。
“我有更想要的禮物。”
謝之遙一愣,咬了下嘴唇,“你要什麼?”
不管是什麼,隻要他有,隻要陳望月說出來,他會答應的,包括……
“你的知識。”陳望月指指腦袋,粲然一笑,“全部都教給我吧,不止通用語,之遙,請你相信,我會是最好的學生。”
像在樓梯上一腳踩空,心空落落地到不了實處,謝之遙緩慢地呼氣,每一次呼吸中,都有隱隱的酸澀作祟,他聽見自己悶悶地說,“……好。”
他們一起盤腿在地毯中間坐下,陳望月從書包裡取出瑞斯塔德學院內部出版社發行的通用語教材,但謝之遙完全不屑一顧,讓她收起來。
從小接受最優秀的語言大師教育的太子殿下很不客氣地評價,“寫得一團糟,隻適合最拙劣的初學者。”
陳望月感覺膝蓋上中了一箭。
很快謝之遙就發現陳望月的基礎真的很一般,語法隻會初級的,稍微進階一點的,比如定冠詞的變化,就要他停下來拆碎了講,口語無論是發音還是語調都毫無可取之處,唯一優點是詞彙量還算夠用。
而且確實如她所說是個好學生,而且理解能力還不錯,講過一遍的東西不需要再講,而且就算是他因為陳望月的基礎有些抓狂,忍不住叫她笨蛋,陳望月也絲毫不生氣,還是微微笑笑地,筆一刻不停地認真做筆記。
兩個小時如流水一樣過去,陳望月設置的鬨鐘響了,她看了眼時間,就準備收拾東西離開。
“不再多學一點嗎?”當老師的那位反而意猶未儘,幾乎是眼巴巴地,坐在地毯上看著她,“我還沒講完被動態呢。”
“謝老師,我晚上還有數學競賽隊的集訓。”陳望月說,“我們明天下午見。”
“明天下午……“太子殿下嘟囔著這個名詞,看起來是覺得需要等待的時間太長。
“其實明天上午也可以。”陳望月看到他微微鼓起來的腮幫子,真的好像一隻鬨脾氣的布偶貓,她一下就笑了,“但是你不來上課呀。”
謝之遙說,“我不需要上課,這裡的老師還沒有我懂得多。”
那樣傲慢的話,他講得底氣十足,沒有一點磕絆,一點也不讓人覺得討厭。
“嗯,因為你是天才。”陳望月彎彎眼睛,語氣溫柔,耐心跟他解釋,“但是上課也不隻是學習知識,在我看來,和老師同學相處,討論難題,參加課外活動,本身也是一個進步成長的過程,我每天最快樂的,就是從宿舍走到教室的那段時間。”
“這是我能夠肯定的,唯一一件完全正確的事情。”
謝之遙仍然不理解為什麼有人會這麼喜歡去教室上課,這些年來他全都在依靠自學汲取知識,他甚至認為教師這個崗位是專門針對那些智商不夠的人的,如果全世界都是聰明人,這個行業完全可以不存在。
但他敏銳捕捉到了這段話的關鍵詞。
陳望月覺得,上課正確又快樂。
“陳望月。”他幾乎是立刻問出了口,“你希望我去上課嗎?”
陳望月把書包的拉鏈拉好,她站了起來,頭頂吊燈發出瑩瑩潤澤的光輝,把她的輪廓顯得好柔軟。
被她烏黑的眼睛這樣自上而下地注視著,就像被一團晨霧包裹。
“之遙。”
她看著謝之遙鬢角那個小小的,微翹的弧度,輕聲說,“我希望你好。”
於是謝之遙聽見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像夏日落下陣雨前,烏雲裡連綿不絕的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