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太好了,風和雲都退居為紅紫背景下的輕巧點綴,副熱帶高壓驅使下製造出的連月酷熱,讓位於本國南部的首都整個夏天都籠罩在暑熱之中,即使秋季女神的裙擺現出了一角,那份燥悶仍然如影隨形。
謝之遙躺在鐘塔塔頂延伸出來的觀景涼台,隻要側頭遙望,就能將學院內建築群儘收眼底,房屋如河流縱橫交錯、曲折分支,在下午時,陽光便如同水波般在古樸的石質街道上蕩漾,色彩與光影酷似一幅經典的印象派畫作,來來往往、或快或慢的腳步聲,學生的談笑聲,足球和籃球彈過地麵,鳥鳴啾啁,風吹樹葉沙沙作響,無數聲音都一同都融化在粘稠的風裡。
此時此刻,他忽然有些想念遠在千裡之外的故鄉,那被中緯度和洋流塑造出的溫和氣候,即使在陽光燦爛的晴天也像名門淑女般優雅有禮,從不讓慕名而來的遊人在戶外有汗濕薄衫的糟糕體驗。
謝之遙坐起來,把背靠在涼台的雕花石柱上,腳底是十數米高的虛空,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跌落,對於恐高症患者來說地獄般的處境,卻給他提供了最閒適自在的私人空間。
十,九,八,七
腦海無聲重複著倒計時,天色又變暗了一些,盛大的夕陽徹底接管了世界,雲彩飽蘸了鮮血般的紅,鐘樓華麗的彩繪玻璃,折射出與天色交相輝映的光芒。
三、二,一
分秒不差。
倒計時停止的同時,鐘塔內部精密齒輪運作加速,發出哢噠哢噠相互嵌合的細微聲響,帶動鐘擺發出悠揚沉穩的鐘聲。
冷色調的金屬指針指向六點鐘方向,這座與學院同齡的蒼老鐘塔忠實履行著報時義務,謝之遙輕笑了聲,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不遠處那棵緊挨著學生活動大樓的老橡樹上。
很快,他無法再移開視線一寸。
繁茂枝葉背後,有個身影出現在樓層外壁的鑄鐵排水管道與敞開的玻璃窗之間,如果不是所處的位置隻在二層,謝之遙會懷疑目睹了一起跳樓案的現場,但當事人顯然不是抱著自殺目的而來,她既不想死也不想殘疾,咬開纏在手上的藍色發帶,把礙事的裙擺紮在大腿上,手法熟練地打了兩個丁香結固定後,她在窗台輕巧一蹬,攀住管道,手腳並用地借著橡樹邊緣爬到了樹乾最粗壯處,抬手緊抱住樹身。
整個過程非常迅速,隻發生在鐘擺左右搖擺三次之內,像一隻躲進大樹懷抱的藍羽長尾山雀。
現在,小山雀要回到地麵了,層層枝丫和綠葉遮蔽之下,謝之遙看見那個靈活的身影張開手,毫不猶豫地跳下。
這個高度對於精通運動的人來說並不足以造成傷害,而且她在剛剛已經展現出了令人驚歎的身體素質,但她似乎錯估了情勢,前腳掌落地的一刻,她踩中了一顆埋伏在陰暗中的石頭,整個身體都被帶著向右一歪,重重跌在地上。
謝之遙已經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樣劇烈的痛覺,她一定是受傷了,但她甚至沒有做任何休整和逗留,抽開下意識保護著腦顱部位的手臂,飛快用手肘撐了一下地麵重新站起來,拖著一瘸一拐的腿,抬頭小獸般警惕地四下張望。
謝之遙終於看見了她的臉。
無疑是美麗的。北國霜雪一樣的眉眼,全然瘦削的脊背,濕漉漉的,微微卷曲的劉海黏在眼皮上,夕陽下皮膚近乎透明,一觸即潰,烏黑長發邊緣鍍上一層淺淺的滑涼的金,像油畫中的貴族少女——但恐怕沒有任何一位貴族少女被允許擅長爬樹。
課本教會謝之遙,時間是一種相對的概念,它可以疾如旋風,也可以緩慢流淌,仿佛未凝結成琥珀的樹膠。
但現下他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嶄新體驗。
時間可以具體到某個固定的人,她如同最輕薄,天鵝絨毛般的雪粒,可以上浮,也可以下墜融化,她有小動物一樣的眼睛,和在風中,在血紅色夕陽下,在鐘聲裡紛飛翻卷的墨色長發。
塵埃在光裡遊弋,鐘擺還在規律運動,卻像是一下、一下敲擊在他心口,血管連帶著微微震顫,一種發麻的奇異感覺隨著血液充盈了四肢百骸,也飽脹了胸口,謝之遙一瞬不瞬地俯視著她,有某一秒鐘裡他以為她看到了自己,心臟因此停擺。但那雙眼睛不做任何停留地掠過鐘塔方向,沒來由的失落輕而易舉攥住了他。
陳望月收回望向鐘樓表盤的視線,現在是六點整,距離學生會麵試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
她昨天有經過威斯敏樓,距離學生活動中心大概有二十分鐘腳程,但她不確定自己現在的腳傷能不能堅持走過去,腳踝傳來持續性刺痛,小腿也磨出了一大片血痕,很有可能是關節扭傷了,萬一不及時處理,影響到以後跳芭蕾就糟糕了。
她拖著傷腿,勉強走到最近一條靠近學院主路的林蔭道,等了將近十分鐘,總算等到有路過的好心同學願意借她手機。
威斯敏樓四層b區人來人往,燈火通明,最大的教室被臨時征用為學生會麵試的場地。
為保證招新程序公平,麵試的主考官從各部門副部級以上的成員中隨機抽取,無論選擇報名哪一個部門,都要經過無差彆群麵打分。
作為組織部的現任副部長,淩寒也被抽中作為這次麵試的主考官,布置會場的同學很上道地給他安排了和風紀部部長相鄰的座位。
來得早的新生已經在隔壁教室抽簽決定麵試順序,淩寒本來在跟熟人聊昨天的橄欖球賽,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他接完電話臉色就不太好看了,匆匆起身去找人事綜合部的徐嘉寧學姐。
要出門時辛檀叫住他,“快開始了,你要去哪裡?”
“望月腿受傷了。”淩寒言簡意賅,“我剛剛跟嘉寧學姐打過招呼了,把她麵試位次安排在最後,我現在去接她。’
“組織部這次隻抽中了你吧,不經全體部門評分的話麵試結果是無效的。”
“我知道,我會儘量趕在麵試之前回來。”
“萬一遲到了,淩副部長,你是要我們所有人等你嗎?”
辛檀抬高音量,聲音冰冷,頓時引起了同僚的注意。
風紀部的現任部長辛檀,卡納財團巨頭辛氏唯一的繼承人,以冷靜、高效、不近人情的工作作風,擠掉諸多比他資曆更深的風紀部成員,破格在高一就開任學生會部長級的正職,位列高等部主席團。
有學生會成員私下給他起了一個代號叫做“法官”,因為最諳熟各類規則,無論是瑞斯塔德的學生手冊,學生會內部的獎懲規章還是國家層麵的法條。
他入校當月就找出了學生手冊的漏洞,其中關於違規學生的處理,有一條與卡納新修教育法中的條款相衝突,他說服風紀部當時的部長向校董會提交報告,成功進行了修正。
自此成名。
幾乎沒人見過他發脾氣,因為對他而言,能在規則內處理的事情都不算是大事。
一貫情緒最穩定,甚至可以說是冷漠的人,現在在為了什麼,大庭廣眾一下訓斥他最好的朋友?
周遭無聲交換著訝異和探究的眼神。
辛檀沒有理會這些議論,隻是轉頭吩咐風紀部的副部長,“詹辰,我臨時有事要親自處理,在我回來之前,我的評分權由你代理行使。”
他手上略微用了點力,強行壓著淩寒的肩膀讓他坐回原位,語調裡的強硬毋庸置疑,“你留下,我過去。”
陳望月坐在長椅上,等人的間隙,她借著路燈的光翻單詞本。
這幾個禮拜總共背了將近三千個通用語基礎詞彙,應付最基礎的閱讀和寫作是夠了,隻是口語還很差勁。
好在月度測試的通用語部分隻考筆試題,等把口語練好一點,她就想辦法讓辛重雲給她請私教,補齊這塊短板。
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雙一塵不染的製服鞋停在她麵前,她抬頭,聲音驚喜,“淩——”
話音到一半被截斷,陳望月迅速改口,“辛檀哥哥。”
來接她的人是自己,她看起來好像很失望。
還是這麼愛玩受傷了等人拯救的把戲,就算求助的對象換了也一樣。
就一點新意也沒有嗎?
辛檀的嘴角幾不可察地輕扯,“傷到哪了?”
她溫聲細語道,“腳崴了,小腿劃了一道。”
辛檀半蹲下來,撩開一點裙擺,小腿上那道擦傷不嚴重,血在皮膚上和青苔一起乾涸成河流般的暗色紅痕,看著觸目驚心,但實際出血量很少。
陳望月的腳踝被雙手托起,太瘦了,腳腕不可避免地有些嶙峋,皮肉都薄薄的,一碰就能摸到骨頭,被骨節分明的男性大手握住,像握住一節柳樹新生的枝條。
辛檀喉結微緊,視線回避她的小腿,手上稍用了一點力氣,關節傳來的尖銳刺痛讓陳望月不由自主地往後瑟縮了一下,嘴裡發出嘶嘶的氣音,額間也因疼痛泛出細密汗珠。
“還能走嗎?”
陳望月連連搖頭,聲音虛弱,她不在這種時候逞強。
辛檀抬眼看她強忍著痛的蒼白的臉,昏黃的燈光把人簌簌在燈下抖開了,碎發在臉上的投影,像天鵝矜貴的羽毛,頭發絲都像是綢緞做成的,不知道怎麼能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發帶不知所蹤,長發低低地、柔順地垂下來,用發梢親吻他的手背。
視線相觸間,像兩塊並聯的霓虹燈牌被按下開關,彼此眼中的情緒都為光影所擾動。
辛檀收回眼神,完全蹲下,拍拍自己的肩頭,“上來。”
陳望月也沒有跟他客氣,“謝謝哥哥。”
她雙手輕輕環住辛檀脖頸,很懂事地用力直起背,想要減輕一點他的負擔。
可惜辛檀並不領她的好意。
“彆亂動。”手臂從她的腿彎處穿過,辛檀低聲斥責,“我還不至於連你都背不動,不想摔倒的話就抱緊一點。”
肩膀上的人飛快說了一句不好意思,把身體大半重量都慢吞吞放在他身上,輕聲問,“辛檀哥哥,為什麼是你過來,淩寒他沒空嗎?”
心跳貼著心跳,溫熱的氣息真實地漫過脖頸,像張網蒙過來,讓辛檀的皮膚有些發癢,“學生會納新麵試,他走不開。”
“但你不是也……”
“我來給你收拾爛攤子。”
他把陳望月往上托了些,語氣冷硬,但動作輕柔,“所以下次走路小心一點。”
陳望月不是自作多情的個性,但也知道辛少爺有的是辦法解決自己現在的麻煩。
每一種都比親自走一趟要省心。
唉,容易心軟的人,可惜有張吃力還不討好的嘴巴。
陳望月不一樣,她出了多少力,就要收回多少本的。
“我會注意的。”
她貼在他耳邊,發絲和他的發尾曖昧地纏繞在一起,輕輕地、緩緩地摩挲著衣服的布料。
“沒有第一個給辛檀哥哥打電話,就是怕打擾到哥哥,但是我沒有想到,原來我比學生會的麵試還重要一點。”
“給哥哥添麻煩了覺得很抱歉,但現在卻莫名其妙地感到開心,又因為這種開心覺得更抱歉了。”
吐息真實地湧入耳廓,辛檀聽見她溫柔話音,和兩個人共振的,聲音愈發明顯的心跳。
“哥哥,我這樣是不是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