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內,一片蕭索破敗。
宮內的景植因為長期無人修剪,已經生長失序,麵目全非。
看上去不僅不美觀,反而像是怪物一般,盤根錯節又猙獰可怖。
除了鋪設石板的路以外,其他地方的野草,長得起碼有半人高!一般人走進去隻能看到肩膀以上,個子矮的人甚至直接看不見了。
倒是偌大的蓮花池,被睡蓮鋪滿,顯得一副生機盎然的模樣。
整個興慶宮似乎被盜賊光顧過一般,原本吊掛在屋簷下的玉石被人拿走了,勤政務本樓與花萼相輝樓的門口雖然貼著封條,但樓上的窗戶都是開的。
很顯然,這裡已經很久沒人住了。
當初服侍基哥的那些宦官、宮女、侍衛,都被調走了,一個也沒剩下。
看著自己的老巢如今居然變成這副模樣,基哥站在花萼相輝樓前很久都沒有說話。還是高力士比較機敏,對基哥建議道:“不如聖人先移駕紫宸殿居住,待清理完興慶宮後,再來此安養龍體也不遲。”
不愧是在基哥身邊待了幾十年的貼身宦官,基哥此刻在想什麼,高力士心中一清二楚。
基哥不方便說的話,隻能由他來說。
果然,基哥就坡下驢般的點點頭道:“如此,那便去大明宮紫宸殿吧。”
他長歎一聲,心中有無限惆悵,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出來。
由於祖母武則天的關係,基哥一直都非常討厭大明宮,一直不肯將自己的寢宮定在那裡,平日裡更是能不來就不來。
雖然大明宮那邊的居住環境非常好,但鑒於童年陰影,隻要是和武則天沾邊的東西,都會讓基哥後背發涼。
所以他將翰林院和學士院安置在大明宮,自己的居所則安置在興慶宮。
典型的將大明宮當成“上班打卡”的地方了。
試問一個好吃懶做的富二代,又怎麼會樂意住在公司呢?
可現在興慶宮已經廢了,需要修整,需要有人重新打掃,恢複從前宦官、宮女、侍衛的編製,讓人員合理運轉起來,住進去以後才會感覺舒適。
基哥不想吃苦,更不想在如今看上去像是鬼宅一般的興慶宮過夜,隻能聽從高力士的建議,去大明宮紫宸殿居住。
正當他準備邁步離開興慶宮的時候,高仙芝滿頭大汗的跑過來,對基哥抱拳行禮道:“聖人,大明宮丹鳳門外跪滿了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微臣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置,請聖人定奪。”
跪滿了人?
基哥疑惑問道:“是什麼人?”
高仙芝答道:“看衣著都是些達官顯貴。”
嗬嗬,原來是這幫鳥人啊!
基哥臉上不禁露出冷笑。
這些趨炎附勢的關中權貴,還真是風往哪邊吹,他們就往哪邊倒!
當初基哥離開長安去河東的時候,是他們在背後密謀,並促成了李琩在長安登基。
現在基哥殺回來了,這些人又跪在丹鳳門(大明宮的正門)外求饒。
這態度可謂是前倨後恭之中,還帶著不加掩飾的傲慢!
要跪,那就該在大軍還未入城的時候,在長安春明門外好好的跪!
大軍進城再跪,表達的意思可就不一般咯!
“大唐建國百五十年,關中勳貴們的脊梁還是這麼硬朗啊!”
基哥不無譏諷的感慨了一句。
高仙芝身邊那兩個親兵差點沒笑出聲來!
伏跪在丹鳳門前都能算脊梁硬朗的話,那他們這些丘八都可以說是身硬如鐵了!
看不出來,這狗皇帝還挺幽默的。
基哥吐槽了一句之後,麵色便很快陰沉下來。他對於政治上的細節之處,極為敏感。
這幫狗東西想表達什麼意思,基哥隔著幾裡地都能聞到味!
那些關中大戶派出來代表,伏跪於地請罪,其實都隻是在向基哥表達一個意思:
你見好就收得了,彆得寸進尺。沒有我們,大唐這個國家就不存在!李家就坐不穩江山!
我們現在服軟,你順著台階下來就行,我們還當你是皇帝!要不然,明著我們搞不過你,暗地裡我們的手段,可多不勝數!
“朕不去大明宮了,朕今日就住在這興慶宮內!
力士啊,你負責把勤政務本樓的書房收拾一下。
興慶宮今日修整不完,一個書房還是可以收拾的吧。”
基哥說了一句讓高力士大驚失色的話。
“聖人,這……”
高力士環顧左右,覺得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便立刻將想說的話,都吞進肚子裡了。
這是要乾啥?
這是要攤牌麼?
高力士內心十分憂慮,因為基哥的脾氣上來了!
若是現在直接攤牌,關中世家豪門絕非沒有反戈一擊之力。
到時候魚死網破又是給誰看呢?
高力士收起內心的憂慮,他裝作無事發生一般,麵色淡然看向高仙芝說道:“高將軍,請找些手腳麻利的士卒,把勤政務本樓收拾一下,把興慶宮內的雜草也收拾一下。要不聖人住著寒磣,讓外人看了笑話。”
要不怎麼人人都說高力士會辦事,隻有他能把基哥伺候好呢。
隻要是基哥的命令,哪怕這個命令不合理,是一時衝動,高力士也會變著法子去完成。
基哥耍脾氣不去大明宮了,高力士立刻就代為下令收拾興慶宮。唐代皇帝信任身邊的宦官,也不是沒道理的。
高仙芝連忙抱拳行禮道:“好好好,微臣這便去安排。”
說完,帶著一眾親兵離開了興慶宮,隻留下一隊人馬數百人,留在興慶宮內保護基哥。
等到禦書房被清掃完畢的時候,已經是過了午時。
基哥一屁股坐在書房內軟榻上,隨即累得斜躺下,動都不想動一下了。
其實他啥也沒做,就在那乾等著。
而打掃灰塵,整理雜物的事情又不用他動手,但基哥就是感覺很累。
一種難言的身心疲憊,和揮之不去的失落。
這座興慶宮,這座勤政務本樓,也跟他現在的狀況一樣。
失去了生氣,失去了活力,布滿了灰塵。
就像是從土堆裡挖出來的一樣。
哪裡還有幾年前莊嚴與秀麗並舉的氣勢?
“聖人,那些跪著的人,真的不管他們啊?這些不是普通人家,長跪於宮門外不起,外人看了還以為是聖人刻薄寡恩。”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詢問道,話語中暗示的意味很明顯。
他知道現在基哥很累,而且很煩。但是很多話,真的不能不說。現在長安的政局非常敏感而脆弱,一著不慎,便有傾覆的風險。
“他們都還在那跪著麼?”
基哥睜開眼睛,瞥了高力士一眼,語氣十分平靜的詢問道。
“高仙芝說,確實還在那跪著呢。沒有聖人的命令,那些人不敢起來。”
高力士如實答道。
基哥微微點頭,擺了擺手說道:“下旨,讓他們各回各家。老大不小的人了,跪在丹鳳門外成何體統!”
聽到這話,高力士鬆了口氣。
他其實很擔心基哥胡來,如今大唐是多事之秋,真的已經不能再折騰了。
高力士剛剛轉身,卻是聽基哥吩咐道:“對了,讓高仙芝來一趟禦書房,朕有事要交待他。對了,把苗晉卿也喊來。”
“奴這便去,請聖人稍候。”
高力士不疑有他,悄然離開了禦書房。
等他走後,基哥這才緩緩閉上眼睛,雙拳緊握,心中怒氣翻湧。
什麼叫“欺人太甚”,這個就是欺人太甚。
我們跪著求饒,你就必須得赦免我們,不赦免,我們就長跪不起。
然後再推幾個替罪羊出來,把替罪羊砍了就行。
這件事就算是結束了。
至於我們這些人呢,酒照喝,歌照唱,女人照玩不誤!
我們才是大唐的根基,而你隻是流水般的皇帝,更何況你還是個老不死的狗皇帝!
關中那些世家豪門的算盤珠子,幾乎都打到基哥臉上了。
他很憤怒,卻又不得不裝出一副和解的模樣。
“你們都說是朕斷送了大唐,其實斷送大唐的,不正是你們這些蠅營狗苟之輩麼?”
基哥閉著眼睛喃喃自語道。
他已然下定了決心。
“朕雖然比你們生得早,但也可以比你們走得晚。”
基哥忽然睜開眼睛,臉上浮現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猙獰!
……
高力士把高仙芝叫來了,把苗晉卿叫來了。而李光弼,則是前來複命的。
三人都到了勤政務本樓的書房。
基哥斜躺在榻上小憩了一會,被高力士叫醒後,見李光弼也在,也並沒有讓對方出去。
他坐直了身子,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應該是申時左右(下午五點)。
於是基哥看向苗晉卿詢問道:“苗愛卿,朕想知道,上次太子不顧禮法登基稱帝,是誰擁戴他上位的。顏真卿、方有德等人就不必提了,說說彆人。”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苗晉卿,語氣已經非常嚴厲。
完全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這讓本來還想打太極裝糊塗的苗晉卿,不由得打了個突。
“苗相公,聖人對這件事很關心,希望你能好好回答啊。”
高力士給苗晉卿加上了“相公”的頭銜,這已經不是暗示,而是紅果果的明示了!
說對了有賞,說錯了或者不說直接打死。
“微臣,微臣知道一些。聖人稍候,微臣現在便將那些人的名字寫下來。”
苗晉卿儘量保證自己不露出膽怯的神色,語氣平靜回答道。
“苗愛卿忠公體國,乃是百官表率。”
基哥淡淡的回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就事論事呢,還是嘲諷苗晉卿“會做人”。
不一會,苗晉卿就寫完了,一口氣寫下了幾十個官員的名字,然後將這張紙遞給高力士。
高力士將紙遞給基哥,後者看完後冷笑道:“苗愛卿可真有意思,你說這幾十個人擁戴太子登基,太子就能登基稱帝。大唐的神器如此易手,是不是太容易了點?”
不用糾結基哥說了啥,隻聽這語氣,就已經森然無比,到了怒氣迸發的邊緣了。
苗晉卿連忙解釋道:“聖人,這些人都是與前太子關係密切的官員,至於他們身後有那些人支持,這個微臣也不敢確定,隻是道聽途說。”
他沒說假話,但也不敢說真話。
關中權貴們的觸角很多,都是有白手套在朝中乾公差,有黑手套在民間乾私活的。
很多官員,特彆是小官,背後都跟這些家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長安很多商賈,他們賺來的錢,絕大部分都不是自己所得,而是要交給關中權貴以求庇護。
甚至偷雞摸狗的飛賊,打家劫舍的盜匪,都需要打點這些權貴,要不然連銷贓都沒辦法進行下去。
還真當有幾個官員擁護李琩,就能扶持李琩上位成功這種事情啊?
那怎麼可能呢,大家又不是三歲孩子!
基哥顯然也不會這樣認為!
“朕不需要那麼細致的名錄,隻要苗愛卿把你覺得有嫌疑的人,或者家族,寫下來便可以了。”
基哥忍不住冷笑了兩聲,提點了苗晉卿一下。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誰家支持李琩,誰家自保,誰家給基哥通風報信,這些事情都瞞不過有心人的。
苗晉卿不是不知道,他隻是“不敢說”。
但是基哥可不會在乎他敢不敢說,膽子大了得說,膽子小了,更要說!
“那微臣就憑記憶寫一寫,若是不準確,聖人莫怪。”
苗晉卿一邊說,一邊沒有骨氣,在紙上寫下了許多人的名字。現在他也顧不得後果了,將來被人秋後算賬是將來的事情,如果不寫,現在就得死!
死道友不死貧道!
此刻書房內的氣氛,十分凝重,隻有毛筆在紙上摩擦的微弱聲響。
高力士看了看基哥,又看了看苗晉卿,垂下眼瞼,似有話語,卻什麼也沒說。
李光弼與高仙芝不約而同的對視了一眼,隨即挪開目光,等待著基哥的命令。
他們隱約猜到,等著快一年的大餐,似乎要上桌了。
屋內五個人的想法各不相同,有人歡喜有人愁。
不一會,苗晉卿在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一張不夠,甚至寫到第二張的一大半,這才堪堪寫完。
基哥壓根看都不看,直接對李光弼與高仙芝二人說道:“你們一人拿一張,找個長安本地人帶路,依照名單上的人按圖索驥,抄家!”
“遵旨!”
李光弼與高仙芝二人走上前來,看著苗晉卿麵前的兩張紙,感覺那不是紙,而是兩堆金山!
終於等到今天了!
剛想去搶寫滿了名字的那張紙的時候,高仙芝忽然想起當年被方重勇敲打的事情,他連忙對李光弼做了個請的手勢說道:“李將軍麾下指揮的兵馬更多,理應多擔待一些。這張紙上名字多,李將軍拿這張。”
李光弼有些意外的看了高仙芝一眼,隨即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隨手便將那張寫滿了名字的紙,折起來揣入胸口貼身放好。
此刻他甚至感覺那張紙在發燙,胸口熱得不行!
“二位將軍且去抄家吧,得來的財帛,就當是朕賞賜三軍將士奮勇殺敵了。”
基哥有些疲憊的擺了擺手,示意二人退下。
李光弼與高仙芝行禮告退後,苗晉卿也行禮告退,卻是被基哥叫住了。
“苗愛卿,先彆走,朕還有些問題要問你。”
基哥指著剛才苗晉卿坐著的軟墊,示意他坐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