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長安以西的岐州州治雍縣,低矮的城牆上,稀稀疏疏的沒幾個人值守。僅有的士卒,都穿著蓑衣,頂著大雨,不敢有絲毫歇息。
方有德將手放在背後,眺望東方,麵容堅毅,看著好似雕塑一般。
他站在城頭簽押房門口,看著雨滴變成一條線,順著石頭屋簷流下來。這些雨水順著城牆上的排水溝流到了護城河裡麵。
好大的雨,一層秋雨一層涼。這場雨過後,一年最熱的時候便已經過去,每下一次雨,就會變冷一截,直到冬天來臨。
方有德感覺自己的心,也跟這氣候一般,慢慢的變涼了。
見方有德站在門口發呆,很久都沒有說話,部將李嘉慶湊過來小聲詢問道:“大帥,鎮守龍門關的高秀岩不戰而逃,後又打開蒲州城城門,如今河東的兵馬已經進入關中了。”
這個消息方有德已經知道了,李嘉慶說這話其實也是提醒對方:現在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不能再如從前那般不管不顧了。
“本帥之前讓你在岐州招募了一批團結兵,你招募了多少?”
方有德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並沒有給李嘉慶想要的答案。
“約一萬人,但是……”
李嘉慶還想再說什麼,卻見方有德輕輕擺手道:“已經足夠了。”
他沒有說為什麼足夠了,也沒說這一萬人要怎麼用。
但李嘉慶其實想說的是……這些魚腩,也就能欺負欺負百姓啊!真拉出去打仗,隻有被打的份!就算拿來守城都夠嗆了!
彆說隻有一萬人,就算有十萬人,也頂不了什麼大用啊!
“你先回隴州汧源練兵,近期讓兒郎們都吃好,聽某軍令便是。
破敵的事情,不用擔心,天塌了有本帥頂著!”
方有德輕輕擺手,一副並不在意輸贏的樣子。
隻是這鎮定自若的態度,並不能打消李嘉慶的擔憂,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大帥,這次太上皇帶著的兵馬,都是邊軍精銳,可不是當初河北那邊臨時招募的廢物啊。”
“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
西軍自萬裡而來,在河東已經逗留許久。等入主長安後,起碼要大掠三日,軍士惰怠。
到時候你保護好天子,且看本帥破敵就是了。”
方有德一臉淡然解釋道,似乎並未將其放在心上。
看他這樣子,李嘉慶有些迷惑不解,於是開口問道:“大帥既然對打退太上皇的兵馬如此有信心,又何故整日愁眉不展?”
“你不懂,不提也罷。”
方有德長歎一聲,眼睛裡閃過一絲迷茫,並不想解釋什麼。
是啊,打贏了又能如何呢?
長安權貴還不是蠅營狗苟的醉生夢死,難道要把這些人都殺光麼?
河北百姓還不是對朝廷離心離德,難道也要把這些人都殺光麼?
整個大唐支離破碎,人心離散,野心勃勃之輩也會層出不窮,難道要舉起屠刀,把這些人全乾掉麼?
除了殺還是殺!
方有德這一刻忽然感覺,自己除了揮刀殺人外,其他的什麼也不會。
他構建不了新的王朝,也凝聚不出自己的政治派係。
如果隻是要混日子,如果隻是要恢複大唐“小朝廷大藩鎮”的格局,那麼方有德提著刀就能砍出來這樣的世道。
但他要的不是這個啊!
要是堅持這樣的格局,方有德自己就能輕輕鬆鬆當個最大的藩鎮頭子!
“嘉慶啊,你說本帥把世間該殺之人都殺了,這世道就會好起來麼?”
方有德忽然轉過頭看向李嘉慶詢問道。
這是他第一次在部將麵前,顯露出一絲無奈與軟弱。
披堅執銳,能人所不能的方大帥,也有哪怕豁出性命也做不到的事情。
李嘉慶沒有回答,其實也算是無聲回答了,那就是這種想法自然是不可能實現的。
如果殺人可以解決世間所有的問題,那天下早就被殺得一個人都不剩了。
李嘉慶覺得連自己這個沒讀過多少書的丘八,都明白殺人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戰無不勝的方大帥肯定是更加明白這一點。
正在這時,一個親兵匆匆忙忙走上城樓,對方有德抱拳行禮道:“大帥,李泌來訪,就在城樓
李泌麼?
方有德無聲冷笑,微微點頭道:“那就把人領上來吧。”
不一會,李泌被帶到跟前,隻見他此刻已經完全被雨水打濕了,像是從湯水裡撈出來的一般,模樣十分狼狽。
平日裡道骨仙風的姿態蕩然無存,袍子上的黃泥,更是證明這一路大風大雨讓他吃了不少苦頭。
“本帥見不得邋遢,來人啊,帶李相公去沐浴更衣,回府衙!”
看到李泌的樣子,方有德直接對手下吩咐了一句,根本不聽李泌開口,便轉身就走。
方有德從來不講究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把他趕出長安的鍋,可是有李泌的一份呢。就算他不是故意的,也難逃乾係。
方有德性情中人,現在是對方有求於自己,所以他在此刻也根本不給李泌好臉色看。
半個時辰之後,洗漱沐浴過後的李泌,終於在府衙書房裡見到了方有德。
他臉上掛著無奈的笑容,對方有德行禮道:“方大帥彆來無恙啊。”
“嗯,好得很呢,每天能吃五鬥飯。”
方有德十分冷淡的回了一句。
“太上皇已經帶兵到關中了,顏真卿拚湊了一點人馬,兩三萬人的樣子,打算在渭南縣阻擊他們。
大帥以為戰局如何?”
李泌小心翼翼的問道。
“不如何,太上皇麾下兵馬,現在正急吼吼的期盼在長安劫掠三日呢。
他們可不喜歡跟人講道理。
誰擋住他們的路,他們就要殺誰,所以此戰顏真卿必敗。
倘若顏真卿得勝而歸,你可以來這裡取本帥項上人頭。”
方有德用一種毫不在意的語氣解釋了一番,似乎在說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而不是國都長安要淪陷的大事。
李泌微微點頭,沒有說什麼廢話。
其實這個結果,跟他自己預期的差不多。隻是從方有德口中說出來,更像是石頭落地一般。
與其擔心,不如死心。
現在聽“專業人士”點評,那是真死心了。
“大帥有沒有破敵之策?”
李泌沒有客套,乾淨利落的追問道。
方有德也不跟他客氣,直接點點頭說道:“有。”
“把握有多大呢?”
李泌繼續發問道。
“十拿十穩。”
方有德隨口應付了一句,還是那副平靜中又隱約透著狂妄的語氣。
他看似在吹牛,但過往的戰績,其實就是最大的證明。
無須自吹自擂。
方大帥說穩,那就是真的穩!
“長安大概會守不住,到時候天子移駕隴州,方大帥可護得住陛下?”
李泌圖窮匕見,終於拋出了這次來雍縣的最終目的。
“可以,但隻能是天子一人來這裡,最多加上貼身宦官程元振。
更多的人,本帥能力有限,護不住。”
方有德語氣肯定的說道,不容許任何質疑跟討價還價。
既然是李琩一人來岐州,那就不存在軍隊被人瞎指揮,和有人給基哥送情報的問題了。
這也是方有德的底線。
李泌微微點頭說道:“這是應有之意。”
他很明白,隻要是個人就有脾氣,更何況是方有德這般百戰百勝的統帥呢?
有點脾氣才是正常的。
當初那些人將方有德排除在決策圈子以外,這個仇方大帥記得清清楚楚。
“既然如此,那李相公可以回長安複命了。”
方有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顯然是在送客了。
“告辭。”
李泌對方有德叉手行禮,轉身便走。
二人公事公辦的態度,十分生硬,怎麼看怎麼奇怪。
如果是換了一個普通人,無論李泌和方有德二人當中換掉任何一個,這場談話都會無疾而終。
李泌將大唐視作一個入世曆練的RPG遊戲,而方有德心中隻在乎大唐榮耀,這兩人都是淡漠外物影響的人。
彼此間交涉都異常直截了當。
李泌走後,方有德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
其實他已經派人聯絡了朔方軍高層,讓他們暫且按兵不動,不要前往長安,這便是安排的後手。
一旦事有不諧,便帶著李琩從隴州出發,走“靈武道”前往靈州,在朔方重整旗鼓。以朔方軍為根基再徐徐圖之。
河北兵馬入長安,是鐵板釘釘的事情。關中和河東兵馬殊死搏鬥,必定一死一傷。被河北叛軍撿便宜是必然。
依照皇甫惟明的能力,入主長安不難。
隻是,無論是李琬也好,皇甫惟明也罷,他們都無法收拾天下大亂的爛攤子。
各地反抗不斷是必然的,戰爭還要繼續持續下去。
一波接一波。
這些都在方有德的預料之中,甚至發生的可能性很大。
正因為這樣,他才感覺到十分痛苦且迷茫。
方有德雖然察覺到了大勢,估算到了結果,也有些餘力做準備,但是很多事情,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個人的力量無法阻止。
方有德發現自己正在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大唐郭子儀”。
一個不姓郭的“郭子儀”。
“如果我撒手不管,會不會更好?”
府衙書房裡此刻隻剩下方有德一人,他呆坐在軟墊上喃喃自語說道。
……
剛剛拿下蒲州,關中各地就雨水密集。惡劣的天氣,阻擋了基哥前進的步伐。
他的病,已經越來越嚴重。以至於夏天都要穿上錦袍,將全身都遮蓋住,要不然,那些爛瘡就沒法瞞住彆人了。
除此以外,基哥變得敏感又暴躁易怒。哪怕是高力士,也被其多次毆打。
身上有不少皮外傷。
“聖人,李光弼派人回報,說顏真卿已經在渭南縣外修築營壘,安置柵欄,挖掘壕溝,準備阻擋王師進軍長安。”
蒲州城內某間僻靜又樸素的小院廂房內,高力士匆匆忙忙走進來,對躺在榻上假寐的基哥說道。
“龜苓湯熬好了麼?”
基哥緩緩睜開眼睛,麵色疲憊的問道。
那樣子看起來好似一個八旬老人,就連臉上,都開始出現某種紅斑了。
“還沒呢,聖人再稍等半個時辰。”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說道。
“怎麼還沒好!哪裡找來的醫官?他們是不是想看著朕去死!”
基哥忽然從榻上爬起來,對著高力士便是一頓拳打腳踢。
高力士不敢還手,蜷縮在地上,抱頭護住身上的要害部位,任由著基哥踢打。
終究是一個六旬老人,終究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在發泄了一番後,基哥便累得坐在床上深沉喘息,麵色陰沉得要滴出水來。
“聖人息怒,聖人息怒。”
高力士伏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
基哥無奈歎息了一聲,將高力士扶了起來。
“朕這個病,讓人癲狂,真是辛苦你了。”
他拍了拍高力士身上的塵土說道。
“奴不辛苦,隻願聖人萬壽無疆。”
高力士哽咽道,潸然淚下。
基哥用袖口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淚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很久之後,二人的情緒才算是恢複了平靜。
高力士像是想起了什麼,對基哥小聲稟告道:“奴觀李光弼與高仙芝等人,還算恭順,再說打著為王忠嗣報仇的旗號,倒不必太過擔憂。隻是軍士們都在抱怨沒有軍餉,又吃不飽飯,聖人也要防著他們嘩變啊。”
高力士提出了一件讓基哥悚然心驚的事情。
“蒲州沒有籌糧麼?”
基哥沉聲問道。
“籌糧是有的,但官倉裡又有多少呢?莫非是要找本地大戶要?”
高力士壓低聲音問道。
“那就放開禁令,讓將士們去大戶家裡拿。”
基哥眼中閃過一絲狠辣,言之鑿鑿,非常堅定。
既然已經到了要決戰的節骨眼了,彆說是在蒲州搶糧,就算是把蒲州本地人全部殺光,基哥也在所不惜。
天大地大,沒有他的皇位大。
如果李光弼麾下的軍隊因為缺糧而潰散了,他這個皇帝因此死去了,那麼這些如狗屁般的仁義道德又有什麼用呢?
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基哥現在已經不去考慮身後事的問題了。
聽到基哥駭人聽聞的命令,高力士默默點頭,不敢插嘴。
“還有,告訴李光弼、高仙芝、郭子儀他們,攻破長安後,那些攀附李琩的逆賊們,統統殺掉一個不留!
他們的資產一律充公,全部分發給將士們。
這就是朕給全軍的賞賜!”
基哥惡狠狠的說道,麵色猙獰如同惡鬼。
“是,奴這便去辦,請聖人放心。”
高力士低眉順眼說道,然後悄然退出房間。
隻留下基哥一人,在屋子裡靜靜發呆,好像這個世界的時間停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