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槍孝節軍領賞的這天,是二十四節氣裡麵的“白露”。張均沒想到自己會死在這個波瀾不驚的節氣裡,死得那麼倉猝,那麼卑微。在方重勇說出“殺”字的幾秒鐘後,他就被衝過來的何昌期一刀砍死!當時脖子就血流如注!張均無力的倒在地上,他完全想不明白,為什麼何昌期這個丘八,敢殺他這個刑部尚書!他可是六部當中,權重非同一般的刑部尚書啊。中樞三品官,距離宰相一步之遙。六品以下官員犯事,他都管得著!丘八犯事,更是跑不掉!他是名相張說的長子,書香門第,官宦之家,呼風喚雨,平日裡誰不讓著他?這些丘八憑什麼敢對自己動刀?他們就沒想過怎麼收場麼?張均想不明白,卻也沒機會想了。他所躺著的地上,鮮血流得到處都是。張均的意識逐漸模糊,帶著濃濃的不甘與恨意,離開了這個對於他這樣的權貴來說,無比舒適且美麗,宛若天堂一般的世界。何昌期執行方重勇的命令非常果決,張均便是香積寺內第一個被斬殺的人!“神策軍的聽著,本王隻誅首惡,繳械不殺!”方重勇對著那群結成圓陣,將鮮於仲通護在中間的神策軍士卒,喊話道。這位年近六旬,在劍南節度使衙門混過的老頭,終究還是要比張均這種,連刀都沒摸過的文人要警醒一些。他畢竟跟丘八打交道的日子也不算短。丘八們發難之前,其實都是有征兆的。這個鮮於仲通以前見過,深有體會。他隻是因為這些年待在長安,被這裡優渥的生活給耽誤了。張均被殺的第一時間,鮮於仲通便躲到隨行親兵身後,並下令這些人結圓陣自保。“守住,神策軍大部隊就在附近,看本統軍發信號!最多一炷香時間,堅持!”圓陣內的鮮於仲通大喊道,如同走夜路吹口哨給自己壯膽一般。他顫顫悠悠的用火折子點燃煙花,這種軍中專用的煙花,哪怕在白天,也異常醒目,老遠都能看見。啪!煙花在半空中綻放,絢爛奪目,它代表了某種希望。如果神策軍的伏兵來得及時,或許他還能逃過一劫。鮮於仲通認為自己這一生運氣著實不錯,他相信這次應該也能逢凶化吉!畢竟,神策軍伏兵近在咫尺!“你們都退開!鮮於仲通謀反,銀槍孝節軍奉聖人之命誅殺逆賊,擋我者死!”方重勇對著那些神策軍士卒怒吼道。無人退開,因為這些人知道,伏兵神策軍主力就在附近,他們隻要撐過關鍵時刻就行了。底層之人,受到眼界的限製,他們做選擇時,常常身不由己。方重勇理解這種無奈,但不會慣著他們。“這些都是鮮於仲通的同黨,一並處置了吧。”方重勇對何昌期搖頭歎息道,轉過身,不想去看那些人是怎麼慘死的。他看了一眼躲在桌案下麵瑟瑟發抖的第五琦,忍不住有點想笑。唐代的桌案不比方重勇前世那種大桌子,實際上是非常低矮的,藏不住人。桌案下的第五琦,幾乎是趴在地上,毫無形象的雙手抱著頭發抖。方重勇一把將桌案掀翻,隨後將第五琦扶了起來,並幫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說道:“第五郎中不必驚慌,我等是奉旨誅殺逆賊。你也看到了,神策軍埋伏起來想趁著發賞都時候圍殲銀槍孝節軍,他們才是逆賊。”他一本正經的板著臉說道。第五琦驚魂未定的點點頭附和道:“原來如此啊。”雖然搞不明白狀況,他卻壓根不敢反駁方重勇的話。張均已經躺在地上了,第五琦要是替張均等人說話,馬上也得躺地上,跟張均他們一起奔赴黃泉。想想還是算了,他和張均又不是一路人!第五琦很明智的選擇了靜觀其變。“啊!”神策軍結成的圓陣,被何昌期砍出來一個缺口。刀透過盾牌與盾牌之間的縫隙,直接砍下來了一條胳膊。慘叫便是來自胳膊被砍的那個人!如狼似虎的銀槍孝節軍士卒可不管對方疼不疼,瞬間便利用這個機會,從這個圓陣的缺口處猛撲過去,一口氣徹底將陣型衝散。然後他們很不要臉的三個打一個捉對廝殺,一刀一刀的將鮮於仲通身邊的親兵都砍倒在地上了。這些人技戰術異常純熟,顯然不是第一次配合。瞬息之間,就剩下瑟瑟發抖的鮮於仲通,麵色驚恐的看著方重勇一步一步走向自己。他現在很想進佛堂裡麵拜個佛問一下,世間究竟有沒有後悔藥可以吃。如果有,他想問一下哪裡可以買到。隻是刀架在脖子上才想起這個,已然太遲了。“你們,你們竟然謀反……你們,你們!”鮮於仲通語無倫次,他萬萬沒想到,方重勇和他麾下的銀槍孝節軍,居然膽子如此的大。問都不問啊,直接就暴起殺人!他們怎麼敢的!“山林那邊,那邊,是不是,是不是……”鮮於仲通腦子飛速運轉,居然猜中了發生什麼。他用手指著遠處山林不斷冒起的濃煙,瞠目欲裂!心中震驚到了極致!方重勇這一把,玩得比他之前想象得還要大!“是什麼是?是我們就該站著被神策軍砍頭,是吧?尼瑪的狗官!”何昌期對著鮮於仲通大罵道,一腳將其踹倒在地上。此刻跟著方重勇他們前來的那些民夫們早就跑光,今天這見聞夠他們吹牛吹到老了。香積寺佛堂大殿外的廣場上,除了鮮於仲通外,就是在一旁吃瓜吃得快尿褲子的第五琦,以及他手下那些隸屬於戶部的皂吏們。冤有頭債有主,方重勇並未為難他們。“你一個逆賊,就彆在那指點江山了,安心的去吧。”方重勇看著鮮於仲通淡然說道。何昌期也不客氣,直接上前揪住鮮於仲通的發髻,手起刀落,將其斬殺!他心中產生了一種荒謬無比,卻又真實到想哭的錯覺。無論是張均也好,鮮於仲通也罷,都沒有讓何昌期感覺這些人的脖子有什麼特彆的。一刀下去,都會飆血,也都死得不能再死。砍死他們,比在邊鎮砍死吐蕃人,大食人,還要容易。這些人完全不會因為身上的官職和出身,就讓他們的身體變得刀槍不入。平時高高在上,人五人六的,捅一刀還不是死?何昌期忍不住朝著鮮於仲通的屍體吐了口痰。“何老虎,你各派五十個弟兄,守住前後院門。不排除神策軍殘部會往這裡來!咱們彆陰溝翻船。”看到廣場這邊已經處理完畢,方重勇囑咐何昌期道。“得令!末將這便去布防!”何昌期領命而去。雖然方重勇可以確定,神策軍的伏兵,基本上不會往這個方向跑。但也不能絕對排除,那些腦子不太正常的人,有時候會做出一些奇怪的舉動。然而,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方重勇純屬想多了!此刻香積寺東北與西南兩片山林,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秋天落葉多又乾燥,導致火勢極為凶猛。在秋風的鼓噪下,濃煙與烈火,開始在山林中迅速蔓延。那些密密麻麻埋伏著的神策軍將士們,瞬間傻眼了!這一帶山林要埋伏如此多的人,本身隊形就非常密集,山林裡幾乎是人挨人,人擠人的。連吃喝拉撒的問題都不好解決。大火怎麼燃起來的,他們不知道。等發現的時候,山林裡四麵八方都是火,壓根就沒有撲滅的可能性!驟然起火後,士卒們哪裡顧得上什麼軍令啊,一個勁的往山下跑,很多人被推倒在地上,被活活踩踏致死。神策軍四個“都”的建製,在奔跑中全部亂套了,士卒找不到將校,將校找不到部曲。混亂之中,無論都頭們怎麼喊,怎麼揮動旗幟,都無濟於事。該跑的人,還是會跑!然而,當他們衝出山林,來到一片地勢相對平緩平整的地方。這裡便是香積寺所屬的田地,也是寺廟的主要經濟來源之一。結果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驚魂未定的神策軍士卒們,就看到從西麵有一隊規模不下兩千人的騎兵隊伍,卷著塵土,全速朝著自己這邊飛奔而來。且壓根沒有減速的意思,一看就是來者不善!“結陣!結陣!”神策軍中有都頭大喊道,可是在嘈雜的人群中,這樣的聲音壓根無濟於事。在逃出山林的時候,很多士卒連腰間的橫刀,背後的弓弩都扔掉了,嫌東西多了跑得慢礙事。如今讓他們拿什麼去抵擋這些舉著長槊的騎兵?“快跑啊!”有人見勢不妙,拔腿就跑!這樣的勢頭便如同瘟疫一般傳染開來,越來越多的神策軍士卒加入了逃跑的行列!這時候,大軍缺乏有效指揮,沒有名將坐鎮居中調度的劣勢,便開始無限放大!如果崔乾佑在這裡,他定然可以組織起一定的抵抗,且戰且退,一邊退一邊聚攏部曲列陣,擋住騎兵的攻勢。就算不能反殺,也能脫離接觸,保全一部分軍隊。可惜,彆說鮮於仲通不在,就算他在這裡,也沒有力挽狂瀾的本事!數量遠遠多於銀槍孝節軍的神策軍士卒,開始朝著長安城的方向瘋跑。有人甚至一邊跑,一邊抽出腰間的唐刀子,割斷自己盔甲上的繩索,讓它可以自行脫落下來,不會耽誤逃跑的時間。王難得一馬當先,長槊的尖頭,如同毒蛇的毒牙一般,肆意的收割著人命。一邊追一邊殺,所過之處,留下一地的屍體,壓根就沒把神策軍當做“友軍”看待。方重勇此前交代得很清楚:長安城外,下手要狠,不要顧忌殺人。神策軍越是廢物,越是死傷慘重,聖人和朝廷就越需要銀槍孝節軍這支王牌。但是等進了長安城,下手就要輕。能不殺人就儘量不要殺人,要殺也隻殺那些“死亡名單”上的。神策軍在前麵跑,銀槍孝節軍的騎兵在後麵追。看到神策軍建製已經亂了,王難得並未追得太急,始終保持著隔一段路,就吃掉一批掉隊士卒的節奏。就這樣前麵跑後麵追,朝著長安南門而去。……“節帥,大功告成,比演武還輕鬆。神策軍都跟牛羊一般,沒有組織起任何抵抗!”香積寺正門外,車光倩一臉激動,上前對方重勇行禮道。在場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就連臉上寫滿了不自在的第五琦,也暗暗慶幸自己撿回一條命!車光倩覺得這一戰順利得不敢相信,神策軍久不接戰,未經磨煉。在遭遇大火後,便已經完全喪失鬥誌。在走了一萬裡路,從碎葉打到木鹿的銀槍孝節軍麵前,他們就是嫩嫩的小雞。絲毫不誇張!“走,去長安!”方重勇解下身後的紅色大氅,交給車光倩,舉起右臂,對身後一眾銀槍孝節軍精銳高喊道:“尊皇討奸,天誅國賊!”“尊皇討奸,天誅國賊!”“尊皇討奸,天誅國賊!”“尊皇討奸,天誅國賊!”呼喊聲響徹香積寺,振聾發聵!“銀槍孝節,奉旨討逆!”方重勇走在最前麵,高聲呼喊道。“銀槍孝節,奉旨討逆!”他身後眾人齊聲高呼道。“刀劍無眼,閒人回避!”方重勇再次喊道。“刀劍無眼,閒人回避!”身後眾人學著他一起喊。“奸相誤國,其罪當誅!”方重勇一邊走一邊喊道,他身後的人依葫蘆畫瓢的跟著一起喊。“若有阻攔,視為同黨!”“若有阻攔,視為同黨!”喊完口號,方重勇對車光倩交待道:“把旗號打出來!”“得令!”車光倩領命而去,很快,他又來到了隊伍最前麵,身旁四個士卒,舉著四麵旗幟。從左到右,分彆是方重勇剛才高呼的四句話,一麵旗幟上寫著一句。這四人走在隊伍的最前麵開道。整支隊伍雄赳赳,氣昂昂,看上去不像是亂兵行凶,倒很像是武裝巡遊!沿途不少吃瓜群眾都駐足觀看。等方重勇一行人來到長安城南門的時候,隻見王難得已經徹底控製了長安南麵的三座城門。值守的金吾衛自動退到一旁,壓根就沒有任何阻攔。“節帥,我等已經入城,請下軍令吧!”王難得走上前來,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至於那些神策軍潰兵,鬼知道他們往哪裡逃走了,建製早就被打散了。“何老虎,伱帶五百人,走最西麵那條街,直取皇城外城。議政堂和六部衙門在那裡,按名單抓人,該殺的當場殺,該抓不該殺的要保護好帶回來!皇城外城,防禦不嚴,你們趁亂而入,門關了就翻牆!”方重勇對何昌期下令道。“得令!”何昌期領命而去,乾臟活去了。“車將軍,你負責指揮親兵打旗幟,走在最前麵,走長安朱雀大街。本王會跟在你後麵。其他的人,跟著本王走。現在就出發!”方重勇拔出疾風幻影刀,指著北麵說道。忽然,車光倩湊過來,小聲詢問道:“節帥,我們現在是去哪裡呢?”他心中有個答案,但還是有些不確定。因為之前方重勇為了保密,連他都沒告知。“興慶宮!”方重勇說出了三個石破天驚的字眼。“得令!”車光倩抱拳行禮,臉上寫滿了振奮!果然如他所料!“銀槍孝節,奉旨討逆!”“刀劍無眼,閒人回避!”“奸相誤國,其罪當誅!”“若有阻攔,視為同黨!”就在長安百姓驚愕的目光中,銀槍孝節軍以一種奇特又平和的方式,舉著旗幟開道,如同演武一般,在朱雀大街上行進著。他們一邊走,一邊喊著口號。所過之處,坊市關門,行人退避三舍偷看。史書上不肯細說,如同平地驚雷般的白露之變。就這樣,在絕大部分長安人始料未及的情況下。爆發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