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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時辰換一次班,與行軍打仗彆無二致。
“落門驛何以如此荒涼,這裡其實離長安並不算很遠啊。”
裴秀這個棒槌,問了一個表麵上很蠢,但實際上又很有內涵的問題。
“人跑光了,僅此而已。”
方重勇隨口答了一句,依舊是在閉目養神。裴秀不用值守話比較多,倒不是他們一行人憐香惜玉,而是眾人實在是不敢把身家性命交托於一個毫無野外生存經驗的棒槌手裡。
再過半個時辰就該方重勇換班,閉目養神的他懶得跟裴秀說閒話。
“人跑光了?又沒有戰亂,為什麼要跑?”
裴秀一愣,不明白方重勇的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日子過不下去啊,還能因為什麼。
某在沙州當刺史的時候,那邊一個小農之家,隻能分田四十畝不到,遠不及均田要求的一百畝。他們一年的收成大概為40石。關中的情況類似,隴右隻會更差。
長安米賤,耕種產出的糧食換不了多少錢,而所需的農具、日常所需油鹽醬醋都需要去買。這一來二去的,生活就更加困苦了。
長此以往,這些人還在家鄉務農做什麼呢,他們把土地賣給本地豪強,然後去長安隨便乾點活就能補回來了。”
方重勇沒好氣的說道。
很多法律明令禁止的事情,隻要有龐大且急切的需求,那些都不是事!總可以想辦法繞過那些“阻礙”。
方重勇認為,讓基哥的生活快樂起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是讓大唐百姓的生活輕鬆起來則很難。
方重勇到大唐已經多年,他基本上是走到哪裡就“調研”到哪裡。然後方重勇悲哀的發現,哪怕沒有土地兼並,大唐現有的經濟模式也很難再持續下去了。
主動或者被動的加入變量,乃是時代的呼喚,沒有人可以阻止。
因為小農經濟中,天寶年間大唐一個普通農夫所擁有的土地,遠遠少於均田應有的數量。均田製要求的是100畝,而實際上平均數大概隻有不到40。
而且就算沒有土地兼並,這個平均數也會越來越少。
40畝土地啊,以當前生產力看,靠田裡的產出已經無法養活一家五口了!
也就是說,在最理想的情況下,無病無災,風調雨順的小農之家,都必須有人要長時間從事副業,甚至是當小販經商補貼家用,才能維持住這個家庭。
這是人口持續增長給土地帶來的壓力!不是說換一個皇帝就能解決的。
所以對於土地貧瘠的隴右地區而言,對於當地的農戶而言,就有個很直白的問題擺在眼前既然在本地不好混,那我要不要去長安討生活呢?
隴右土地的產出更少,生活更困難,而自開元年間起,大唐的人口流動在加強,人口管製在放鬆。當地豪強大戶的生活也就那樣,大家都是土地貧瘠,地主家也沒有餘糧。
這些小農之家出身的百姓,去長安討生活,是不是勝算更大點呢?
落門驛附近的情況就非常典型。
因為所在地方窮山惡水,本地百姓因為經濟壓力活不下去了,那麼他們隻能遷徙。具體的目的地,就是長安。也有少數人變成了長征健兒,全家戍邊了。
而落門驛作為驛站,它所需要的補給品,都是從周邊村莊采買的。周邊沒有人了,驛站裡麵喂馬的草料,做飯所需的米麵糧油,果蔬肉類,也全都沒了源頭。
不廢棄掉,難道還等著長安那邊送東西過來維持麼?
所以裴秀問的這個問題表麵上看很容易回答,實際上則是大唐社會經濟深層次危機在逐漸爆發!那怎麼可能有解決辦法呢!
哪怕是方重勇前世,那個一千多年以後的世界。隴右地區的貧困,也因為道路崎嶇,山地麵積占90%以上而無法解決。因為先天的不足,這裡的投資回報率非常低。
那時候有著發達的農業科技加持尚且如此,更何況是現在的大唐呢!
這便是典型的“馬太效應”,手裡本就少的還會被奪走,而手中多的人會更加富集。長安低廉的糧價造成了“吸血”,使得關中及靠近關中的地區,資源都在不斷往長安傾斜。
於是最弱的地方最先破產,與關中臨近,土地又非常貧瘠的落門驛周邊,最先出現了“荒村百裡無人煙”的狀況。如果長安糧價高,那麼這些地方,還可以通過給長安或者官府的常平倉輸送糧食,而換取更多的財帛,讓生活處於溫飽線以上。
可是長安的糧秣是通過漕運來自全國各地的,特彆是水係發達,農田廣袤的河北地區。隴右山地的農業,怎麼能跟河北的農業競爭呢?
換言之,隴右百姓種糧食的成本,還高於長安的糧價。他們與其種地,還不如去長安買糧。可是他們手裡又沒有錢買糧食,反而要以低於成本的價格,把田裡產出的糧食賣掉以換取生活必需品,長期下來,隻有破產一條路可以走。
直白點說,就是那些通過運河運到長安的低價糧,一下子衝垮了這些山民們的生活。
如果這種狀況是因為本地哪個豪強橫行鄉裡,作威作福造成的,那麼把這家人殺了就能緩解問題。可現在隴右地區百姓所麵臨的問題要複雜得多,近乎於無解。
“按你這麼說,隴右百姓不去耕田,生活反而會更好咯?”
裴秀難以置信的詢問道,方重勇說的這些,跟她所受的教育完全偏離了。
但是她隱約感覺得出來,方重勇的說法有那麼幾分道理。
長安城內的小商小販不計其數,很多人推個平板車,在上麵搭個灶台就可以做生意了,胡餅湯餅什麼的,技術含量並不高。
這些人忙活一年,未必比在家種地要過得慘。這些鮮活的例子就算沒有親眼所見,但耳中聽到的次數還是不少的。
那麼這些小商小販是從哪裡來的?
答案不問可知。
裴秀已經明白了。
“這是你說的,我可沒這麼說。”
方重勇閉著眼睛擺了擺手,謹言慎行,很多話是不能直接說出來的。
“嗷嗚!”“嗷嗚!”“嗷嗚!”
院子外麵傳來山中野狼的嚎叫聲!
眾人都警覺的站起身,就連裴秀這個棒槌都緊緊握住了自己的佩劍,在四周來回張望著。
隴右地區的百姓會遷徙,但山中野狼卻不會!這些狼群的生命力非常頑強,哪怕到了一千多年以後,在隴右農村依舊可以時不時見到狼群的蹤跡。
而唐代隴右地區以“狼”為圖騰的某些羌民部落則多不勝數。
“方禦史,我們好像被狼群圍困在這裡了。”
正在門口值守的何昌期退到院子裡,壓低聲音對方重勇說道。
“這是頭狼在召喚同伴,你們退回來,守在火堆邊上,今夜看來是沒辦法睡覺了。”
方重勇吩咐眾人說道。
火堆後麵是他們一行人乘坐的馬車與馬匹。狼群的目標未必是人,也許是那些焦躁不安的馬兒也說不定。
夜色深沉,火光幾米之外就已經不可見物,不遠的幽暗處,一雙又一雙“發亮”的眼睛,在不斷移動著。它們的身體根本就看不見,僅能通過閃光的眼睛察覺這些野狼的方位。
它們不斷在院門外遊走,似乎根本不願意進來。方重勇覺得,那低矮的院牆,似乎也沒法擋住這些野狼的腳步。這些狼不願意進院子,就是不想被反殺,他們在等待時機。
“怎麼辦?”
裴秀湊過來小聲問道。
“以不變應萬變,小心戒備,天亮以後群狼便會退走。”
方重勇沉聲說道,聲音不算小,在場眾人基本上都聽到了。
黑暗中的那些“遊動”的眼睛,晃來晃去,一刻不停。但是很雞賊的是,沒有一隻野狼進入院子的範圍,它們似乎是在持續的尋找破綻,沒有破綻就不會出手。
狼群不散去,方重勇他們也沒辦法睡覺,一個個手裡都端著做工精巧的弩箭。在玩意在五步以內,幾乎是指哪打哪,反應速度還異常迅捷,乃是對付狼群的利器。
結果狼群在院子外麵一直躊躇徘徊了兩個時辰,直到天空吐出魚肚白的時候,才在狼王的一聲嚎叫中退去,走得一個不剩。
等狼群退去之後,方重勇這一行人,感覺全身都被冷汗濕透了,一個個累得要虛脫,幾乎走路都在腿肚子打顫。這群野狼很狡猾,沒有機會,它們就不下手,寧可繼續餓著。
這種敵人雖然隻是野生動物,但也是可怕與可敬的。
方重勇他們二話不說,收拾好東西,騎馬的騎馬,駕車的駕車,徑直就往西邊的隴西縣縣城而去。這一路的危險超乎了想象,方重勇覺得,有必要利用職權,在隴西縣更新一下自己的裝備了。
……
花萼相輝樓的某個“娛樂間”內,大唐天子李隆基一邊雙手拿著某種“木杆”在揮舞,這是他年輕時擅長的馬球球杆,前麵都是直的,唯有球杆的端部是一個弧形結構,也是擊打馬球的部位。
長得有點像是方重勇前世的冰球杆,隻是端部弧度更大些。
這根馬球杆的做工相當考究,材料也很不一般,並不是直接搞根木頭就完事,而是采用了“複合木”,製作方法有點類似馬槊杆,強度極高,韌性也很好,不容易折斷。
“安人軍要詐降坑吐蕃人?”
基哥一邊揮舞著球杆,一邊詢問一旁躬身行禮的方有德道。
“回聖人,確實如此。”
方有德硬著頭皮說道。
他知道自己這次是被方重勇拿捏了,但是沒辦法,事關大唐邊防,哪怕他被拿捏了,也必須得辦這事。
“無稽之談,吐蕃人異常狡詐,豈會上這樣的當?隻是安人軍在鬨軍餉而已。”
基哥嗤笑說道,顯然沒把方重勇讓岑參寫的那封信當回事。
“這樣吧,安人軍的冬衣,先補發一年的。朕再讓朝廷想想辦法,看能不能給隴右邊軍補一下軍餉。”
基哥又試了試手裡的球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根從前最趁手的馬球杆,現在感覺沉重了許多,揮舞幾下就感覺一陣疲憊。
“謝聖人恩典。”
方有德叉手行了一禮,已經無話可說。
基哥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既沒有完全補齊安人軍軍餉,也沒有玩什麼新花樣,要對吐蕃人搞什麼“詐降”。其實不是基哥不想收拾吐蕃,而是一旦開戰,長安和關中的財帛就要大量供給邊鎮。
那樣不可避免的要降低基哥的生活質量。所以能不打仗,還是儘量不要打仗的好。
隻是方有德擔心,基哥大概還不知道把邊鎮丘八們逼急了,那些人會怎麼樣。
唐德宗李適,就是在平定藩鎮的時候,苛刻對待自己這邊的功勳部隊,導致了後來的涇原兵變。這件事的嚴重後果,某種程度上說,甚至比安史之亂還要厲害。
今日有安人軍,豈不知後麵還有一茬又一茬的驕兵悍將?
“神策十二都,如今招募得怎麼樣了?”
基哥換了一根更輕的馬球杆,在手裡掂量著詢問道。
“回聖人,兵員已經招募齊整了。”
方有德行禮說道。
“噢?伱的動作還挺快的嘛,那神策諸軍戰力如何呢?”
李隆基饒有興致的詢問道。
“回聖人,神策軍現在並沒有什麼戰力。微臣打算采用邊整訓,邊裁汰的方式練兵。
神策十二都,未必需要都齊裝滿員,寧缺毋濫。”
“嗯,那……龍武軍如何處置為好呢?”
李隆基有些遲疑的詢問道。
“回聖人,龍武軍可將駐地遷徙到成都府,屯紮蜀地。同時縮小規模,將編製控製在七千人以內。”
方有德不動聲色說道。
大唐邊鎮一般的邊軍也就5000-7000人之間,野戰軍主力一萬人以上,赤水軍、靜塞軍這樣的朝廷直屬軍隊超過兩萬人。
方有德的建議,也就將龍武軍從中央禁軍降級到普通的邊鎮邊軍,給神策軍騰出禁軍編製來。
類似騰籠換鳥!
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一個好辦法。因為龍武軍本身就是在基哥的強力推行下組建的,其來源頗有些“不同凡響”,沒有走從前北衙禁軍的路子。
從私募而來,到邊軍而去。這也算是來得怪異,走得卑微了。
方有德的建議讓李隆基哭笑不得,他將馬球杆放到一旁,拍了拍對方的胳膊說道“全忠啊,朕打算重開淩煙閣,在裡麵加進去一些功臣,具體人數還沒定,但你排第一!”
基哥臉上帶著殷切期許的笑容,然而方有德隻是原地發愣,似乎被這個消息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淩煙閣的意義,對於基哥來說或許是榮耀。
但對於方有德來說,卻完全不是這樣,他的感受要複雜得多。
在他那遙遠的記憶中,朱全忠這個人也進過淩煙閣,其含義當真是讓當時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如今他方全忠也要進淩煙閣了,難道這便是“全忠”這個名字的宿命麼?
“全忠,你意下如何?你該不會不願意吧?”
基哥語氣不善的詢問道。
“微臣,感謝聖人厚愛。”
方有德伏跪在地上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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