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平最初布局的目的是什麼:
讓美國人給侍從長施壓,迫使侍從長放棄保存實力的想法,繼而讓中國戰場上由守勢改為攻勢——最核心的目的是避免未來的豫湘桂大潰敗。
而他的操作是用援共來撬動局勢。
要說計劃,他基本上是成功。
佐克向美國代表團遞交了建議,這份建議最終轉送到了高層方麵,他們也同意了這個方案。
雖然期間出了波折,但最後參謀長還是下定決心跟中共代表達成了援助方案。
撬動局勢的支點就此產生。
正如張安平所預料的那樣,侍從長意識到了窒息的危機感,立刻在跟參謀長的鬥法中做出了讓步。
後續肯定是還有發展的,但張安平自認為應該會朝著更好的方向進發。
但這個局裡麵,他有一件事是牽扯最深,也是最難以說清楚的:
被炸毀的援共物資!
那些物資沒有被炸毀,是張安平用李代桃僵、瞞天過海的方式替換的。
但這件事卻成為了他布局的轉折點。
這件事張安平該怎麼解釋?
他當然可以說自己根本看不到高層之間的鬥法。
可是,在戴春風的眼裡,他張安平就是一隻千年的狐狸,這麼大的漏洞為什麼會發現不了?
而張安平不敢賭,不敢讓戴春風將質疑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老祖宗說過疑鄰盜斧:
當你懷疑某個人的時候,即便對方喝一口水都會認為這是彆有用心。
而他張安平的攤子鋪的太大了,他的嫡係中自己人的規模超乎想象,一旦戴春風進入疑鄰盜斧的狀態,那麼,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就會爆雷。
這樣的失敗,他經不起!
在這種情況下如何破局?
當毛仁鳳挖的坑被曾墨怡發現以後,他終於有了破局的思路,那就是:
奪權後的自己,急切的想要用這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來重新獲取戴春風的寵信。
這種情況下,即便是他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最終導致了錯誤的結局(中國戰區參謀長怒而援共),他也隻能硬著頭皮去繼續自己的布局,翻譯過來就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昆明篆塘碼頭伏擊戰,會完美的印證這些。
但是,當布了一個局以後,卻需要用另外的局來掩蓋自己的局。
張安平同樣麵臨著這樣的困境,這個困境就是重慶的局。
毛仁鳳磨刀霍霍的準備了殺局,這個殺局最終是被破了——可是,絕對不能是張安平幕後操刀破的局。
這也就有了曾墨怡為夫以身入局之事。
可是,這樣還不行,因為張安平非常了解戴春風,他知道戴春風將自己看得非常非常的高,曾墨怡輕易的坑了毛仁鳳,戴春風的第一反應就是:
哼哼,毛齊五啊毛齊五,你說你做什麼不好?為什麼總想著要跟我家安平玩心眼子?!
但這樣會導致一個可能:
戴春風會重新審視昆明篆塘碼頭對空伏擊戰,重新審視第一次援共物資被炸之事。
而恰恰張安平在軍犬基地中展露過不合群的一麵,那麼,戴春風極有可能會想:
以張安平的聰明才智,他會想不到這麼做的後果嗎?他若是第一時間告知事實真相,豈會有會麵的結果?
而他卻沒有早早的告知真相,有沒有一個可能:
安平對黨國失望透頂了?
如果真的出現這種想法,戴春風必然會做各種試探,張安平不認為自己能每一次都安然的過關,一旦戴春風心中的疑惑越來越盛,那麼會出現什麼情況?
他不敢去想!
所以,張安平是一定要規避這種情況的發生的。
那麼,如何才能規避這個?
隻有讓戴春風認為重慶的事跟自己無關!
於是,在張安平的暗中操控下,這個棋局內又加入了兩支力量。
第一支力量就是地下黨。
霍存誌的出現就是代表著地下黨的摻和,這不僅能撇清張安平跟中共之間可能的聯係,更能將局勢複雜化。
而第二支力量就是並不存在的日本人。
王天風的心腹滅口陸向陽,便代表著日本人摻和其中。
也正是因為摻和的力量多的原故,一旦戴春風看清了局勢後,就不會往張安平操控了重慶局勢方麵去想。
而張安平也用自己的表演一次次的為他的計劃打起了各種補丁。
被奪權後迫切的希望被重新重用的心態、意識到妻子遭算計後果斷的乾預、錯誤的認為被戴春風針對後的絕望和憤怒,都被他表演的淋漓儘致。
而現在,所有的努力,終於換回來了戴春風的一句話:
“蠢不可及!”
戴春風對張安平失望,反而會讓張安平的局完美的收官。
因為如此一來,在戴春風眼中,張安平將不再是那個算無遺策的張諸葛,張安平也會犯錯誤,也會犯下愚蠢的錯誤,他是一個人,一個會犯錯誤的人。
這麼一個人,布局的時候出一點疏忽,很正常吧?
但這時候的張安平,卻還需要將這出戲演下去。
麵對戴春風的斥責,張安平卻是一臉的不服氣,但最終選擇了閉目思索,仿佛是在一遍又一遍的複盤著這個局。
見自己“罵醒”了張安平,戴春風又是生氣又是好笑,生氣的張安平鑽了牛角尖,好笑的是張安平竟然會鑽牛角尖。
他將目光從張安平的身上收回,落到了毛仁鳳的身上。
承受了一遍又一遍羞辱的毛仁鳳,這時候無力的站起,也懶得裝樣,歎息道:
“雨農兄,你我相交幾十載,如今,給我一個體麵的離開吧。”
毛仁鳳不僅是戴春風的江山老鄉,更是戴春風青少年時候的同學,戴春風最後能去黃埔軍校,還跟毛仁鳳息息相關。
隨著戴春風成為名副其實的軍統局長,毛仁鳳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喊過雨農兄三字了,此時此刻,突然再聞這般的稱呼,不禁讓戴春風想起了過去的種種。
他歎了口氣:
“齊五兄,我會向侍從長請示,你到時候去二廳吧。”
二廳就是軍令部二廳,相比於擁有行動權力的軍統中統,二廳是一個相對簡單的情報搜集、分析機構。
嗯,曾經的十人團成員之一的鄭耀全,現在就是二廳的負責人。
戴春風終究是心軟了,一聲雨農兄,讓他生不出嚴懲毛齊五的心思。
隻能做如此安排。
“多謝雨農兄。”毛仁鳳致謝,看了眼張安平後,他感慨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輸的……心服口服。”
說罷,便搖搖晃晃的離開。
身影蕭瑟。
毛仁鳳在意識到戴春風有去意以後,就謀劃著接班,彼時的他以為對手是唐宗、鄭耀全這樣的十人團元老,可沒想到最後的對手竟然是張安平這個曾經被他視作子侄輩的小家夥。
而他以為的對手唐宗和鄭耀全,卻在跟張安平的一次次交鋒中,最後黯然落幕。
隻是沒想到他毛仁鳳,最後以落了個如此下場。
爭來爭去,卻不知流水不是無情,而是早有意啊!
毛仁鳳走後,戴春風的目光望向了存在感極其弱的徐文正。
而徐文正,這時候更希望戴春風永遠不要注意到自己。
他算是明白了,自己以為找到了一個出頭的靠山,卻沒想到對方壓根就是幕後黑手。
可憐他徐文正為了黨國而忠心耿耿,即便是發現張世豪有通共嫌疑後,也沒有視若無睹,反而迎難而上,卻不料一身的忠心,換回來的是被……利用。
戴春風這時候緩緩的開口:
“徐文正。”
徐文正卻不能像毛仁鳳那樣的“灑脫”,毛仁鳳有這個資格,因為他能喊一聲雨農兄。
徐文正倒是想喊,可他要是喊一聲雨農兄,絕對隻有大比兜!
“職部認罰。”
他很光棍的擺明了態度。
戴春風看著光棍的徐文正,心裡也犯難。
毫無疑問,徐文正稱得上是幕後黑手了。
可是,黃誌榮死了,對方背一個日本人的釘子的罪名自殺了。
而霍存誌也死了。
他倒是可以斃了徐文正,但人心散了,隊伍終究是不好帶了,他是軍統的當家人,不可能因為個人的好惡而肆意的處置。
畢竟徐文正是重慶站的站長,他不是一個沒有根基的阿貓阿狗。
想了又想以後,他決意為這一次的事件扯一塊遮羞布,遂道:“來局本部吧。”
徐文正驚喜道:“多謝老板。”
哪怕是去局本部掛一個閒職就此空掛起來,也比徐文正以為自己會被發配後半路弄死的結局好,故而他是真心感激。
徐文正走後,張安平睜開了眼睛,雖然他的目光中還是帶著憤憤不平之色,可敏銳的戴春風依然注意到破罐子破摔的張安平現在渾身上下就寫著兩字:
心虛。
說真的,雖然張安平誤會了他,雖然張安平這一次鬨出的動靜不是一般的大,但戴春風其實挺開心的。
過去的張安平,正如張安平所說的那樣,權力,他其實並未看在眼裡。
這一點戴春風深有體會。
但現在的張安平,在失去過權力以後,已然體會到了失去權力的痛苦,甚至在昆明做出了極儘討好之事。
古代的時候,某些官員為巴結權臣可謂是絞儘腦汁,最著名的大概就是為閹人立祠。
那些掌權的太監看不出這些人的心思嗎?
看得出!
可依然提拔了他們,為什麼?
就因為他們可以為了權力做出極儘討好之事——好權才好掌握!
戴春風沒有完全掌握張安平的心思,但一個眼中隻有敵人對權力並不貪戀的接任者,能保全他戴春風的利益嗎?
很難說。
而現在的張安平,很符合他的期待了。
而他最初改造張安平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讓張安平更符合自己想要的形狀嗎?
現在,完美符合!
“知道自己蠢了?”
張安平微梗著脖子卻沒有回答。
“你自己搗鼓出的爛攤子,你自己收拾。”
“另外……”
看了眼到現在還敞開著襯衣的張安平,戴春風皺眉道: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你就閉門思過吧!”
說罷,他轉身離開。
其實戴春風沒想著怎麼處罰張安平,現在張安平的改造在他看來既然完成了,那麼,他就得慢慢的培養張安平了。
帶在身邊,讓他熟悉整個軍統體係,讓他徹底融入自己的人脈,便是戴春風接下來要做的事。
當然,張安平手上的差事不能卸掉,在戴春風看來,和美國人打好關係,也是張安平未來最重要的籌碼。
嗯,還有一點,正好用一段時間來消弭眼前這件事的影響。
……
戴春風走後,張安平長長的呼了一口氣。
這一次艱苦而又漫長的布局,總算是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太……糟心了!
張安平歎了口氣,自己這一次做的事太多太多了,多到根本沒法細數,但更加糟心的是做了這麼多的事,自己向組織那邊又不好一五一十的報告。
他還得想辦法自圓其說。
心累。
強打起精神,本來想自己將襯衣的扣子扣上,但手到了扣子前又停住了。
演戲,那就演全套。
走出會議室,他喊道:
“曲元木!”
曲元木小跑著過來,看到張安平顫栗的雙手後不等張安平說話就下蹲著為張安平係上扣子。
他隨後要將自己的衣服給張安平披上,卻被張安平搖頭拒絕:“收一下尾,嗯,就說搞了一次軍事演習,演習科目是重慶站遭遇突發情況後的應對,重慶站不合格。”
“是。”
“給我安排一輛車。”
“是。”
“對了,墨怡呢?”
“已經安排夫人回家了。”
“哦——送我去城外吧。”
城外?
曲元木一愣,隨後反應過來張安平這是要為死去的警衛親自物色墓地,便立刻著手進行安排。
張安平離開後,由他負責收尾工作,雖然看似繁瑣,但畢竟有演習的借口,再加上他本身的工作能力是值得肯定的,沒多久就收尾結束。
而另一邊的張安平,在為自己替自己而死的手下物色了墓地後,才折返家中。
在臨近家門口以後,張安平才意識到了一件事:
自己雖然解決了不少麻煩,但……有一個更大的麻煩其實還在等著自己。
一想到自己那個低調卻異常精明的父親,張安平心裡發虛,心說老戴被自己糊弄過去了,可老爹這邊怎麼辦?
在他的表演下,戴春風的視角中自己沒有摻和重慶的局,完全是曾墨怡為夫主動以身入局。
可他老爹張貫夫卻知道他張安平是知情的!
不僅是知情,而且很確認自己摻和的很深!
最關鍵的是老爹在戴春風那裡為自己打了馬虎眼,從頭到尾沒有露出過馬腳。
可這不意味著老爹看不懂自己的布局。
張安平微微歎息,又得忽悠老爹了。
回家後,曾墨怡第一時間迎了出來,用目光向張安平詢問:
沒事吧?
張安平微微點頭後曾墨怡才放下心,隨後小聲道:
“爸在書房等你。”
張安平的第一反應:“媽呢?”
他打算讓老媽救場。
“媽帶著望望和希希出去串門了——爸的主意。”
張安平摸了摸鼻子,小聲說:“要不你撈我一把?”
曾墨怡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的丈夫。
張安平疼惜的摸了摸曾墨怡的臉,小聲道:
“風蕭蕭兮易水寒……”
曾墨怡沒好氣的拉了張安平一把:“你快進去吧!”
書房內,老張瞅見兒子摸兒媳臉的畫麵,彆過臉小聲的嘟囔:
“臭小子!”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兒子的聽力屬於bug級,老爹的吐槽讓張安平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來到書房門口,張安平敲門。
“進。”
得到老爹的允許,張安平跨步進門,一進門就賠笑:
“爸,我又回來了。”
張貫夫冷冷的看著張安平,在張安平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的時候,張貫夫突然爆喝:
“跪下!”
張安平愣住了。
撒?
老張怒目圓睜:“跪下!”
張安平懵了,跪祠堂不是老明家的家風嗎?咱老張家什麼時候有這規矩了?
啪
張貫夫猛拍桌子。
嘭
張安平雙膝麻溜跪地,不帶絲毫的猶豫。
見兒子乾脆的跪下,張貫夫才消了一丁點怒氣,隨後怒視著張安平:
“你張長官操弄人心的局布完了?”
某人小聲道:
“爸,我起來跟你說行吧?”
“跪著!”
“哦。”
張安平繼續跪著。
“毛仁鳳走了,軍統戴局長,被你當猴子戲耍——你張世豪又贏了,很驕傲嗎?”
在張貫夫的視角中,張安平可謂是喪心病狂。
戴春風之前擼去張安平的權力,其實張貫夫是理解老戴的心思的,而且他認為沉澱一下對兒子有好處。
可兒子做了什麼?
不甘心失去權力,操刀了這一出大戲!
最讓張貫夫生氣的是:
兒子竟然以兒媳為餌!
對陣日本鬼子,兒子以什麼為餌他都能接受,哪怕是以他這個父親做餌,他也能接受。
兩軍交戰,手段儘出而已。
更何況日本鬼子是在中國的土地上肆虐。
可是,在他現在的視角中,張安平純粹是因為權力的鬥爭而整出了這一出戲。
因為權力,竟然以自己的妻子為餌!
喪心病狂!
他認為兒子這是因為權力而走入歧途了。
麵對父親的詰問,震怒的嘲諷,張安平心下安定起來。
起碼老爹是誤會了自己,以為自己是權力的奴隸,從沒有往另一個可能去想。
張安平很光棍的認錯:“爸,我錯了。”
“你沒錯!”
張貫夫冷笑:“你覺得你贏得很光榮!你覺得你贏得很乾脆!”
“張安平,陰謀詭計者,終亡於陰謀詭計,你知不知道這個道理?”
張安平小聲道:
“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
砰
張貫夫怒摔茶杯:
“你現在滿腦子蠅營狗苟的利益!你還是那個回國後一心報效國家的張安平嗎?”
張貫夫曾經收到過噩耗。
那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人間悲劇。
但在這個苦難的時代,麵對著獨子陣亡的噩耗,張貫夫卻挺拔如山。
因為他兒子是陣亡於保家衛國的大業之中。
可現在的兒子,玩弄人心、操控陰謀與詭計,這還是那個回國後願意為抗日而投入特務處的兒子嗎?
張貫夫儘管配合了張安平的布局,但怒火卻一直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