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譚忠恕他們會被釋放,其實早在徐百川的預料之中。
張安平非常狠,這沒錯。
但是,張安平對自己人卻非常的護犢子。
譚忠恕他們並沒有真正的叛變,所以張安平隻是嫌棄他們礙手礙腳,才關押了起來。
現在釋放,其實也是在徐百川的預料之中。
但徐百川對自己的結果卻很悲觀——忠救軍這邊發生的事,一點都不小,甚至可以用耽誤了張安平的戰略意圖來形容。
如果不是忠救軍這邊的種種“事故”,張安平豈能讓89軍打頭陣?
如果沒有89軍打頭陣這件事,張安平的戰略意圖,未必不能實現。
這件事終究是需要人擔責的,自己,不僅合適,而且還是“咎由自取”。
但同時,徐百川也相信張安平會死保自己。
大概率的結果是他離開忠救軍。
此時的徐百川,看著張安平陰沉著臉,突然笑道:“不請我喝酒?”
張安平反問:“慶祝我的失敗?”
徐百川笑道:“難道就不能說是為我送行?”
這一笑卻讓張安平氣不打一處來,他突然起身,一腳踹翻了眼前的桌子,怒道:
“你特麼看得開?你特麼是好人!你特麼現在想瀟瀟灑灑的拍屁股走人?”
“老子呢?”
張安平猛的往徐百川眼前撲,但腳下一個趔趄好懸摔倒——看樣子是剛才踹桌子的時候傷了腳。
徐百川伸手去扶,卻被張安平一把推開:
“姓徐的,少他麼裝好人!”
徐百川索性退回自己的位置,一語不發的坐著,任憑張安平罵罵咧咧的發泄。
他不生氣張安平的忿怒,張安平越生氣,說明他越把自己當兄弟。
張安平越暴躁,說明對方是真的想拉自己——正是因為對方感受到棘手,才越暴躁。
徐百川一語不發,張安平罵著罵著也沒了罵人的興趣,最後吭哧吭哧的瘸著腿走到一旁,恨恨的道:
“啞巴了?你不是一堆理由嗎?現在你倒是說啊?”
徐百川聳肩:“都這樣了,說什麼理由有用嗎?”
他一副擺爛的樣子讓張安平又惱火起來,在張口要罵的時候卻又忍住了,深呼吸一番後,他恢複了表麵的平靜,凝視著徐百川,一字一頓的問道:
“老徐,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共黨?”
徐百川回應著張安平的凝視,緊接著笑出聲來:
“如果我說我是,你打算怎麼辦?”
張安平沉默,許久後,澀聲道:“那你就……走吧。”
徐百川起身,在張安平的錯愕的目光中,轉而又坐下:“我不是。”
“信嗎?”
張安平這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信。”
“真信還是假信?”
“你大爺,能不能不要嘰嘰歪歪?”張安平罵了一句後,正色道:“我們倆好好談談——”
徐百川坐正,示意張安平繼續。
“這一次,我輸了。”
徐百川不語。
張安平這麼光棍的認輸,並不出他的預料。
在殘酷的情報戰場,張安平每一次都是勝利的背後是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的審時度勢,他不會明知不可為而執拗的去做,絕對不會因為顏麵問題而一意孤行。
“但是,這才是開始,往後,國共之間的衝突不會少——”張安平探頭靠近徐百川:
“下一次,你還要跟我對著乾嗎?”
徐百川凝視著張安平,麵對張安平提出的這個問題,他深呼吸一口氣後,道:“安平,過去你我之間,看法驚人的一致,為什麼現在,你我之間的看法卻南轅北轍?”
徐百川不理解張安平問的這句話嗎?
不,他理解!
張安平如此說,潛意思很明顯:
你以後還是忠救軍的負責人!
徐百川不清楚張安平為了死保自己會做出什麼、付出什麼,但兄弟做到這種程度,他豈能不感動?
可是,正是因為張安平將自己當兄弟,他才不想欺騙對方。
所以問出了這句話。
麵對徐百川的反問,張安平默然。
他們現在的分歧在哪?
許久後,張安平幽幽道:“你知道延安的諜網我投入了多少的心血嗎?”
“不比在上海投入的心血差!”
“可結果呢?說崩就崩!”
“上海的情報網,一直在活動,一直在支持行動力量,可即便這樣,日本人隻能徒呼奈何!”
“可延安的諜網,絕大部分都在沉寂,可一夕之間,全崩了!”
“你知道這對我的震撼嗎?”
麵對對延安諜網覆沒還念念不忘的張安平,徐百川隻能說:
“可現在……大敵當前啊!”
張安平閉目,深呼吸一口氣後,道:
“老徐,八十九軍現在是驚弓之鳥,韓楚箴到現在還在籠中,以後即便脫困,未必還有跟共黨對戰的心思,未來在敵後這塊,隻有我們跟新四軍——以忠救軍現有的實力,除非得到傾力支持,否則不會再跟新四軍起衝突。”
“答應我,繼續當這個總指揮。”
徐百川反問:“為什麼?”
為什麼要死保我?
我都這樣了,你還信任我?
為什麼!
張安平沒有回答,隻是瘸著腿起身拍了拍徐百川的肩膀,隨後一瘸一拐的走出了這處院子。
徐百川望著張安平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他沒想到張安平竟然還能如此的信任自己。
而保下自己,他,又要怎麼做?
……
走在煤山鎮的街道上,張安平的心中同樣是五味雜陳。
這張麵具戴的時間太久了,久到有時候自己都如人格分裂一樣——冷靜的他,冷漠的看著“張世豪”以兄弟的身份跟徐百川相處,冷靜的看著“張世豪”為了兄弟不顧一切。
一瘸一拐的他,感受著毫無異樣的瘸腿,心裡迷茫:
自己,到底是真的為了兄弟情誼還是為了演戲?
他也不知道啊!
……
侍從室派出的調查組,來到了煤山鎮。
而早在調查組到來之前,張安平就早早的收到了調查組成員詳細的信息。
調查組的人員構成讓張安平略微迷茫。
蓋因為五名侍從中,有一人的身份很特殊——他叫唐宗!
而根據張安平從戴春風處獲取的消息,唐宗、徐蒽增、劉經扶乃至孔家,在淮北和蘇南失利後,默契的組成了“反張聯盟”,暗中對他捅出了致命的一刀。
這個情況是張安平早就預想過的,國民政府內部的權力傾軋從來都是這樣,所以他才會向戴春風發出了一封攬責的電文,老戴也沒有讓張安平失望,這一封攬責的電文最終成功反擊,讓“反張聯盟”的算盤徹底落空。
所以這個調查組的出現早在張安平的預料之中,可為什麼其中會有唐宗?
侍從長難道沒反應過來唐宗在這一次“抹黑”中充當的角色嗎?
如果侍從長沒有反應過來,就不會有這個調查組!
可既然他反應過來了,為什麼唐宗會出現在調查組?
這個問題張安平始終沒想清楚,但縱然是沒想清楚,絲毫不影響他針對調查組設下“圈套”。
此時此刻耳朵張安平,一臉平靜的出現在了鎮外,而他所呆的地方正是前段時間徐百川他們迎接自己的位置。
不遠處,曆經數日顛簸的調查組,乘坐卡車在揚起的煙塵的“護送”下,終於出現了。
……
唐宗在顛簸的車鬥中,凝視著遠處烏壓壓的人群。
在彆的地方,如果來自侍從室的調查組被安排乘坐卡車,大概率是吃了豹子膽才能乾出這種事。
但在這裡,很明顯這是極高的規格。
但讓唐宗不舒服的正是忠救軍所展現出的這種能力。
兩輛日式九四式卡車前出一百多裡來迎接他們、途徑地還有兩處日軍的碉堡,但日本人卻跟鵪鶉一樣縮在碉堡中屁都不敢放,這種對日軍的震懾感,讓極少在敵後出現的侍從們異常的新奇激動,也讓唐宗暗自感受到了來自張安平的蔑視。
現在,他終於要見到這個宿命般的對手了!
軍卡停下,煙塵還在飄散,張安平就帶著忠救軍一票軍官出現在了車前,以恭敬的態度迎接調查組。
調查組的組長是一名近四十多歲的老練軍官,他下車後沒有一丁點的倨傲,主動迎上張安平:“張長官,這陣仗太濃重了,太濃重了。”
前出百多裡迎接不算什麼,但沿途經過日軍碉堡的時候,兩個大隊的忠救軍攜大炮就在一旁凝視,嚇得碉堡內的日軍屁都不敢放,著實的讓人讚歎啊!
“莊侍從,您這是折煞我——”張安平姿態很低:“實在是沒辦法,才讓各位侍從坐軍卡,等小弟我回了重慶,一定要諸位請罪,到時候諸位一定要賞臉啊!”
莊侍從大笑:“哈哈,張長官請客,就是下刀子我也得來,諸位說是不是?”
其餘侍從紛紛附和起來,盛傳囂張跋扈、桀驁不馴的張安平給他們的尊重超乎想象,這時候自然要回應一下。
唯有唐宗,眼鏡後麵的那雙眼睛中露出冷色,但他為人城府極深,自然不會在這種場合敗興,在迎合了莊侍從的話後,還特意讚道:
“過去隻聞忠救軍驍勇善戰,但這一次是真的開眼了,張長官當得起威武二字!”
張安平放低態度道:“書記長,您說這個可是有王婆賣瓜的嫌疑。”
唐宗是當初十人組的成員,十人組升格為特務處後,他更是書記長,雖然現在沒有軍統的職務,但稱呼對方為書記長,尊重和親近之意卻格外的明顯。
在場眾人都是人精,哪能聽不出張安平這番話的意思,紛紛大笑起來,唐宗也笑,但心中卻暗暗警覺,這小子當真是滴水不漏啊。
他放低姿勢的目的,就是要營造自己對張安平無惡意之表象,如此也能方便他在之後落子,沒想到張安平毫不猶豫的擺出了更低的姿勢!
張安平和幾位侍從一一握手後,以玩笑的口吻道:“諸位欽差,咱們先去鎮上吧,在下已經為諸位備好了為薄酒,還請諸位欽差賞臉。”
“張長官,欽差二字可不敢當。”
“莊侍從,您不喊我張長官,我就不喊你欽差。”
“哈哈,那我就喚你世豪老弟——老弟,我們自然是客隨主便。”
一番虛偽的客套以後,張安平便請幾位侍從上車——還是軍卡,不過比迎接他們的軍卡多,起碼每個侍從能坐到副駕駛上。
張安平為莊侍從充當司機,開車的時候自曝道:
“維宏老哥,實不相瞞,我這是打腫臉充胖子,繳獲了些日本汽車,但油料有限,東拚西湊才弄出夠兩輛車用的油,剩下的這些車啊,估計等回了鎮上就得趴窩,你可彆覺得我小氣吧啦的舍不得車。”
侍從官莊維宏笑道:“世豪老弟,你覺得我是那麼斤斤計較的人嗎?”
“哈哈,老哥你一看就是大氣人,我小弟唐突了。”
但在這個時候,莊維宏卻話鋒一轉:
“老弟,既然你一口一個老哥,那咱們趁現在交個底——忠救軍,是不是被那邊滲透的極其嚴重?”
莊維宏問罷,目光便一動不動的盯著張安平,想從張安平的臉上看出玄機。
可他失望了,張安平臉上除了疑惑再無其他表情。
張安平一臉疑惑:“維宏老哥,何出此言?”
“張長官,你莫不是認為封鎖了消息就真的不會讓消息外泄吧?”莊維宏繼續盯著張安平:
“忠救軍總指揮徐百川、參謀長譚忠恕、副參謀長……”
他將張安平囚禁的七人之名和職務一一報出後道:
“他們暗中為共黨通風報信、阻撓忠救軍行動,此事張長官要隱瞞下去嗎?”
說罷,不待張安平回答,他便又道:
“還有忠救軍蘇北縱隊縱隊長丁西山,他帶領蘇北縱隊在支援韓楚箴的途中,故意跟日軍交火,延誤戰機,這事……張長官也要隱瞞嗎?”
開車的張安平不見慌亂,車依然開的平穩,甚至還繞過了一個土坑,隨後皺眉道:
“維宏老哥,您這是從哪聽來的風聲?”
“張長官,有些事,是瞞不住的!”
張安平歎了口氣:
“三人成虎啊!”
莊維宏聽到張安平的這句話後,突然笑了起來:
“世豪老弟說得對,三人成虎啊!”
“有道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看來有人是見不得世豪老弟你過得舒坦!”
張安平苦著臉:
“舒坦?這兩個字怕是跟我沒一毛錢的關係吧!”
“哈哈,也是,張長官這車技怕是黨國將軍中最嫻熟的,一看這車技,說世豪老弟你過得苦,也合情合理。”
莊維宏大笑起來,張安平也跟著笑。
但此番的笑,卻充滿了生分。
隨後,駕駛室內陷入了死寂,莊維宏再也一言不發。
張安平恍若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