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維躺在冰涼的地板上,任由少女欺壓在身上,從一開始就毫無抵抗。
“你隻有一次機會,從哪裡知道我們的暗語?”
“知道你們的暗語並不足以被稱作奇怪,我想。”保持這個狀態,羅維全身放鬆回應著少女的疑問。
努努妮冰冷的眼神離得他更近了些,手中的匕首也愈發用力。
“你不是我們的人,”她往前壓了壓,“你犯了很大的錯誤。”
“當然,不持有你們的紋章,我自然不是你們的人,但有沒有一種可能——”羅維挑起目光平視那張不再有一絲軟弱氣質的臉,“我其實是你們尊貴的主顧呢?”
“證據。”
少女的思維很清晰。
不會被對方的言語誤導,一旦有證詞對不上,她會毫不猶豫立刻殺掉眼前這個男人。
以保留起來的神格者之力,她會的。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找你,”羅維輕輕歎息了一聲,凝視著那深紅雙瞳中逐漸流轉的黑色花紋,“或許我應該先感謝你對我那封信的回應,如果不是你幫我把消息傳出去,為之製造了相應的話題,那位隆戴爾伯爵可能還在自己的宅子裡安然喝茶呢。”
“信是你寄的?”努努妮的眼神獰在一起,手肘壓得更緊了些,“你在信裡說知道是誰殺害了我父親?”
“當然。”
在從黎日曼回到獅苑的那段路上,羅維在魔導戰艦上寄出了一封信,得以在千裡之外將身在王都的隆戴爾伯爵治罪,收信人正是眼前的少女。
眼前的女孩也並不是什麼天真無害的雜貨店少女,她的真實身份,遠比她在店裡泡茶的那副樣子駭人聽聞。
掌握著梅倫戴爾整個下城區最大勢力的「送葬隱士會」所屬,僅有廖廖幾人知曉的「地下送葬屋」之主——
「竊物愚者」努努妮·邦邦尼莎。
下城區居民不信什麼狗屁諸神,也不信穿得光鮮耀眼的騎士老爺,三天輝環的神恩即便有也絕對不是為下城區人民準備的,但即使是在跳蚤窩和黑酒巷這樣窮凶極惡的地方,沒有任何可以念誦的教義和禱詞,他們將隱士會視作神明一般崇拜。
這得益於努努妮父親——一個遠渡而來卻在下城區紮根的傳奇角色,最開始隻是一群身手不凡的義賊,打倒一些臭名昭著之徒留下送葬鐵幣的俗套故事,活躍在下城區母親抱著嬰兒在寒冷雨夜講的故事裡。直到有一天,不知是單純認為這樣的日子太無聊還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努努妮的父親突然有了一個前人從未有過的大膽想法。
他要一統整個下城區,在這片無垠的混亂中建立屬於下城區人民的規則。
此後,他們來無影去無蹤,卻又無處不在,獅苑任何一家酒館和街角的人都有可能來自隱士會,為誰效力卻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人們僅僅知道的是,當那些來自貴族區的老爺們又下達了有關下城區的剝削政策,那些老爺們的腦袋就要在原地留下的鐵錢裡即刻搬家了。
這成為了在下城區無人質疑的信仰。
“如果這是真的,你該支付報酬了。”努努妮看著他。
“信上約定的報酬是我抵達王都後兌現的森幣,至於你父親被害的線索,自然是另外的交易。”
“你要什麼?”
努努妮並不信任對方。
她成為「竊物愚者」僅僅隻有數個月時間,能像這樣直接找到她的人物絕對不簡單。
光憑技巧想要壓製一個比她高大的成年男子並不容易,因此她幾乎利用了自己的所有體重,並且貼得非常近。
“?”
見對方不回答,努努妮評估殺意地皺了一下眉,眼前的男人既不說話,也完全沒有要暴起反抗的意思,他在想什麼?
不對……他好像也沒有在思考的樣子,就隻是這樣攤平了任由自己這麼對他。
她擺了擺刀刃提醒對方現在的處境。
“你的答案呢?”
“如果我說了,你很有可能會就此放開,我認為這不利於我們之間的交流。”
“?”
“不用誤會,”羅維躺平感受得很徹底,“我的意思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對你具有壓倒性的優勢,為了維持我們之間的談話平衡,我對這樣的讓步沒有異議,即便是你也會對突然找上門識破你身份的來者感到不安吧。”
“說答案。”努努妮用壓在他身上的匕首再次予以警告。
羅維輕輕挪了挪身子,以便儘可能多地接觸讓自己不那麼難受的地方,盯著那張臉看,平日裡那副小家碧玉鄰家少女的樣子,和現在這種絕對沒有在開玩笑的殺人眼神,這種反差感還真是不由感慨,多少次都令人驚訝。
誰又能想到,那樣的女孩又有這樣的一麵呢。
“因為你需要我的幫助,”羅維說道,“「竊物愚者」的神核雖然在你手裡,但那是你父親從本尊那裡搶來的,現在那具無核的空殼正在滿世界追殺你,而你才剛成為神格者數月,找到這裡不過是時間問題。”
“你以為我會被這種話唬住?你……”
下一刻,羅維張開金瞳,黑色的波紋無形鎮壓了周圍的一小片空間,在斂氣狀態下放出了神壓。
努努妮動彈不得。
“!!”
神位,被壓製了?
她不可置信地得出這個答案,等意識過來身上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外麵坐著的還有兩個實力在我之上,”羅維平靜看著她,“你恐怕很難找到能私下幫你處理這件事的人選了。”
“……!……!”
努努妮喘著氣儘可能讓自己保持冷靜,手裡的匕首也緊緊握著。
她並非不能一戰,但對方對她的了解顯然比她了解對方更多,這不是所謂的先發製人就能抹平的差距。
因為知道這點所以才在這個時間找上門嗎?!
她沒有鬆開匕首,因為她不敢。
能在神格位階上壓過她,這說明對手要麼是熟練掌握二級神力量的神格者,要麼是……後麵的那個答案她甚至想都不敢想,這樣的人在人類曆史上都一隻手數得過來,怎麼可能就這樣輕描淡寫出現在她的雜貨店裡。
“你為五王女做事?”她抽出為數不多的幾張底牌問道。
“姑且…算是吧?”羅維欣賞地看了她一眼,“但她並不知道你的存在,也不知道我今天來見你。”
從有關隆戴爾伯爵的那封信,不難推測他和五王女之間有著某種連帶關係,而在他今天下午帶著外麵那四個在城裡到處逛的期間,審判庭的結果想必也已經到了她手裡。
“你想要我為你提供情報?”
“是交易,”羅維糾正道,“你幫我解決麻煩,我付給你酬勞,反過來同樣成立。我幫你處理你解決不了的問題,你欠我人情,就這麼簡單。”
“你不怕我在中間做手腳?”
“不怕,”羅維閉著眼說道,“雖然說出來令人難以置信,我曾經和你認識了非常久的時間,才能像現在這樣了解你。”
“如果是這樣,在我父親需要幫助的時候,你卻沒有伸出援手。”
麵對努努妮的視線,羅維睜開眼用沉下去的目光看著她。
努努妮的父親的確成功做到了前人沒做到過的事情,成為了下城區的信仰,但也因此將手伸得太遠。很多時候的勝利或許都不自覺讓人遺忘了,梅倫戴爾是獅苑的梅倫戴爾,而不是下城區的梅倫戴爾。
“我想你應該清楚,你父親被盯上並不是這幾年的事情,”羅維看著她說道,“拖著行將就木的身軀才將一切托付給了你。”
“……”
努努妮咬了咬嘴唇。
她隻是不想承認這樣的結局。
鬆開手裡的匕首,在露出軟弱一麵前從羅維身上起身,轉身背了過去。
羅維在昏暗的光線中坐起來,她的父親倒是希望她一直都能做那個天真無害的雜貨店少女,但這樣的選擇同樣也是她自己做的。
“我本來還想說,”他擺了擺手說,“你再多堅持一會就將殺害你父親的凶手直接告訴你呢。”
“……?”
努努妮保持側身的姿勢轉過頭來。
羅維看見她臉上並沒有眼淚,這份堅強倒是令他感到熟悉。
“作為信任的證據,當然現在直接告訴你其實也無妨。”
“…!”
餘光掃到她完全轉了過來,羅維凝視她想知道答案的眼神道:
“殺害你父親的人,名字是「紅針公」奧杜恩·奧吉·奧克蘭提大公。”
“……”
努努妮聽到這個名字沉默了相當一段時間。
最後她反而像是釋懷地鬆了口氣,自嘲地笑了出來。
這也是羅維為什麼可以直接告訴她的原因。
她不會尋仇的。
理解到其中的差距,她父親答應讓她繼承這一切的條件,是讓她好好活下去。
梅倫戴爾的分界線並不在於主城區和下城區,也並不在於貴族區和平民區,真正的分界線有且隻有一個——那就是代表獅苑統治者的王宮和上層權力貴族,和下麵所有的芸芸眾生。
他的父親將手伸得過遠,在下城貴族區的成功或許讓他無意識模糊了界限,認為上層貴族同樣也可以戰勝。
可惜,他錯了。
蘭德爾和奧杜恩那些人,遠不是王城下城區就能應付得了的對手,哪怕再填上幾個國家的勢力也無法撼動。
“什麼啊……沒想到是這樣。”
“我想你清楚這是你父親決不許你越過的那條線,”羅維閉了閉眼說,“但也不必放棄得這麼早,你幫我處理麻煩,同樣也是在幫你自己。”
“……”
努努妮第一次用正視的眼神看向麵前的男人。
“總有一天,會的。”羅維回應她的視線肯定道。
有的勢力通過審判就能吸引注意,但像努努妮和「送葬隱士會」這樣的組織,值得他這樣專程來一趟。
這可要比斯嘉麗能許諾給他的幫助大多了。
“你……需要我做什麼?”
看來她已經有答案了。
羅維從懷裡取出讓阿依凝寫的那本書,以及今天有關他無法給出解答的兩項指控,其中一項懷疑王女小鬼私自在莊園圈養魔神。
這雖然說的也沒錯,莊園裡的確養了一個半的魔神,但羅維懷疑這和之前抵達莊園冒出來的魔神種生物有關。
“幫我調查這兩項指控的背後真相,以及這本書上所有貴族的最近動向,有沒有搬運可疑的物品,運送可疑的人,你們不需要把證據拿回來,但我要清楚他們如果有動作,會把證據轉移到了哪。”
他清楚那些中小貴族的秘密,但也要防備他們在畏懼中更改策略。
這件事,在整個王都隻有「送葬隱士會」才能做到。
隨後羅維拍了拍手:“塞婭。”
一陣藍光湧現,本就在一旁的塞婭被原地傳送,頓時在空中氣得跺起了腳。
“死變態,你乾嘛啊!我本來就在這裡!”
努努妮:“……?”
“你還是改不了偷窺的壞習慣啊,對人類的各種行為就這麼感興趣嗎?”羅維眯眼看著她,威脅道,“當街對我動手的人身份查明了?”
“誰偷窺了!不是你自己甘願被壓在底下,我看你分明挺享受的!”
“嗯——?”
“我…我查明了啦!真是的,我什麼時候變成你的寵物了!”
努努妮:“?”
巧工機娘?
看著羅維從懷裡取出三瓶魔導銅酸,浮在空中的機娘立馬嚇得腿腳發軟,頓時大人大人的求饒,努努妮愣了好一會。
雖然出身在下城區,但並沒有人給她灌輸過類似的想法。
“剩下的你直接跟努努妮說吧,”羅維收起銅酸簡短道,“以後就由你負責傳信了。”
交待完後,他轉向了努努妮。
“至於她向你提及的那些人,”羅維冷冷說道,“我想就沒必要讓他們看到明天的太陽了。”
……
從商品間的門裡出來外麵的三人還坐在位置上喝茶閒聊,莎耶則還一個人在貨架間掰著手指算數。
阿奈凝看到他們立即抱怨了起來,“啊呀!你們怎麼去了那麼久!”
“那個……”努努妮很不好意思地將手搭在臉頰,“因為有很多東西需要搬運,想著一次處理就多麻煩了一下客人,真的很不好意思。”
她柔和地露出微笑,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沒有任何不良心思的無辜少女。
釣魚執法啊。
羅維沒說什麼坐回了自己位置上。
眨巴著眼睛的薇彌爾看見他身前有被汗水浸濕,立馬很細心地拿出來手帕給他擦拭。
接著她很快地咦了一下。
咦……
怎麼隻有身前有,而且……好像有股很香的?
她嗅了嗅鼻子,往努努妮那邊看了一眼。
難道說……
薇彌爾思索片刻,然後用破案的眼神徑直看向羅維。
你們一定是在裡麵搬運香料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