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土司當然忘不了這個眼神，正是這個眼神的主人，在天啟二年掀起了一場規模要遠在楊應龍叛亂之上的，如風暴般席卷了整個大明西南的動亂。
這場綿延了八年的動亂，將貴州全境蹂躪得滿目瘡痍，導致民生凋敝至極、人口急劇下降、盜匪橫行無忌。
本就風雨飄搖、國運艱難的大明王朝，也因這場動亂，受到了一記致命的重創。
烏蒙蒙摯，烏撒烏爾山和永順彭連虎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驚奇、感慨和忌憚。
驚奇是因為想不到會再一次見到活的安邦彥，畢竟現實中的安邦彥，不久之前剛剛被人稱“西南諸葛”的貴州巡撫朱燮元一戰擊殺。
感慨，則是這樣一個能夠看到年輕安邦彥的機會，卻是來之不易。
忌憚的情緒，自然是因為安邦彥所造成的動蕩實在是過於駭人聽聞。這個在未來幾乎串聯了西南半數土司參與反明的一代梟雄，有著驚人的隱忍和城府，更有著用不完的精力和手腕，令人望而生畏。
哪怕是年輕時的安邦彥，這種渾身上下寫滿了攻擊性的角色，也不是三大土司可以應付的。
安邦彥還沒有說話，安邦彥身邊的麵容嬌媚的女子已經搶先開口：“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毆打水西貴客。來人，給我把這些人通通拿下！”
三大土司麵色一變。
雖然水西也隻帶來了一百來人，人數還是己方占優，但是他們可沒有膽子和水西的人動手。就如同遼東的普通女真部落萬萬不敢得罪努爾哈赤一樣。
屠公子麵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
他有勇氣與這些無法無天的女真蠻子當眾撕破臉，不代表他有勇氣對抗水西貴族。畢竟以水西安氏的勢力，彆說殺他全家，就是照著他的族譜去殺，也不是什麼難事。
人群一陣嘩然，卻沒有人敢於對水西這種疑似偏袒外鄉人的行為發表不同意見。
這時，彭如海對著那嬌媚的女子訕訕一笑，道：“甘女士……”
那嬌媚女子狠狠剜了他一眼。
彭如海頓時一個激靈，連忙改口道：“如煙姑娘，這些都是誤會。”
甘如煙哼了一聲，道：“是不是誤會等到了衙門再說。”這話說得相當之理所當然，仿佛衙門是她家開的一般。
於是，甘如煙指使著一眾水西護衛，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將蒙摯、烏爾山、彭連虎、彭如海、屠公子及其女伴押向了縣衙。
而受傷頗重的代善及一眾女真武士，則被甘如煙叫來的轎子好整以暇地抬起，慢悠悠地前行，卻並不是去向縣衙，而是前往醫館。
那些動了手的土兵則在幾個水西護衛的看守下，被勒令留在原地不準離開。麵對這幾個目光倨傲的水西護衛，二百多個土兵竟然沒有一個人敢於生出逃跑或者反抗的念頭。
水西安氏的權勢可見一斑。
縣衙公堂。
安邦彥端坐在青天大老爺的位置上，頭上掛著“明鏡高懸”。而本該坐在這個位置的縣令，則像個師爺一樣恭恭敬敬地侍立安邦彥身旁。
這顯然是極不成體統的一幕，可是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貴州，一眾圍觀百姓卻是見怪不怪。
而那急於在安邦彥麵前表現自己的甘如煙，則是換上了一身男裝，手拿折扇，宛如水西訟棍一般。
事件的過程非常的清晰，因此在問過幾個路人之後，即便是把大半的精力都放在如何讓安邦彥注意到自己的甘如煙，都迅速地拚湊出了事情的全貌。
開始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惡少試圖強搶良家婦女的故事，隻不過這惡少背景非常嚇人，他的父親是有著大明二品龍虎將軍頭銜的女真大將。而這良家婦女的男伴雖然隻是一個小土司的公子——而且是沒有繼承權的次子，但是這件事情激起了本地人的義憤，有三個勢力不小的土司代表都當眾表明了立場——就是要支持這位英雄救美的屠公子。
甘如煙覺得這個案件非常的簡單。
隻見她啪地一聲輕拍折扇，脆聲說道：“事件過程非常的清晰，無非就是代善公子與這位姑娘一見如故，從而多開了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結果這位屠公子基於嫉恨，竟然主動挑起糾紛，還故意煽動民憤，致使烏蒙、烏撒、永順三位土司代表被情緒裹挾，竟然在誤會之下對代善公子大打出手。”
說到最後，甘如煙開始唉聲歎氣，一臉的痛惜。一邊說，她還一邊偷眼瞥向端坐在高堂之上的安邦彥。
甘如煙覺得自己做得很對，這個案子看起來簡單，其實兩邊都不太好得罪，一邊是帶著建州狼騎助戰的龍虎將軍李如彘的公子，另一邊則是在整個西南都素有威望的三個土司領的代表。
得罪了前者，就會得罪討伐楊應龍過程中的重要盟友，從而對作戰產生不利的影響。而得罪後者，則很可能會影響水西的聲望。
要知道，水西安氏一向被百萬夷人視為精神領袖，這種被外人欺負上門的時刻，這些西南諸侯肯定希望水西能夠站在自己一邊來一致對外，痛擊侵犯，哪怕對麵那人的背景不下於水西土司安疆臣，也斷然不能認慫。
因此，甘如煙自覺做了一個非常聰明的決定，她把罪責全都推給看起來沒有任何背景的屠公子，把三大土司的代表說成是被屠公子蒙蔽的受害者，這樣就可以皆大歡喜，無論是建州狼騎還是西南諸侯都可以不用得罪了。
聽完甘如煙的結論，本就麵色煞白的屠公子臉色更加的慘白如紙，這位錦衣玉食的小土司公子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被卷進了一場無力擺脫的漩渦。而自己，正位於這漩渦的最中心。
像師爺一樣站著的土知縣亦麵容煞白，口唇翕張，想要求告什麼又不敢作聲。
事實上，屠公子正是這縣官的次子。然而自己兒子得罪了龍虎將軍與安家，縣官縱然護子心切，又怎敢貿然攖勢力連州跨郡的水西安氏的鋒芒？
屠公子的女伴更是驚得芳心大亂，她顫抖地握住屠公子的手，如花的麵容上一臉的泫然欲泣。
卻聽得彭連虎突然發出一聲嗤笑。
“敢問安邦彥安公子，你們水西安氏，什麼時候輪到姓甘的做主了？”
烏爾山也發出了一聲冷笑：“這個時候還想著兩頭討好，真是笑死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