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著丁香色衣衫的俏婢出門,喝令守門衛兵放葉曦一眾入府:“無妨,葉土司與陳大人已經等待大小姐一行很久了。”
此女容貌俏麗,言語嬌柔,舉止得體,算是少見的麗色。她身上散發出一股隻有行家裡手才能嗅出的處子幽香,看來作為陳羽衝身邊的體己人,陳老爺也摁住了性子,未曾對她下手。
進入土司府議事大廳後,雲崢見到金土目金開甲,火土目霍狂焰,水土目水柔沁,土木目屠懷沉儘皆在場,算上跟隨雲崢一行人進入土司府的木土目穆川聲,赤水領的五大土目竟然濟濟一堂。
除此之外,還有三個雲崢不認識的人,都穿著土司服飾,想來都是陳羽衝這些年在赤水獨攬大權間,所結交的盟友。
在人群中,雲崢很快就鎖定了此行所要麵對的對手——陳羽衝。
若是隻聽陳羽衝事跡,無論是謀奪對他有大恩的葉家祖業,還是在赤水領橫征暴斂,亦或縱容手下魚肉鄉裡,都很容易猜想他是個臉龐消瘦、麵相刻薄、氣質陰沉的老頭兒。
然而雲崢所見卻是一個身著玄色儒袍,麵容輪廓清晰,眉毛濃密有力,鼻梁挺直,眼睛細長,氣質沉穩的清雋中年人。
幾名雲家家丁心中暗道:“賣相倒是還行,也難怪這幅皮囊能遮住他那狼子野心。”
雲崢卻注意到這個陳羽衝左邊耳朵比較大,右邊耳朵比較小,而且比較小的右耳上還長了一塊巨大的藍色色斑,顯得很不對稱。
他其實是個完美主義者,如果這個陳羽衝長得很醜,歪瓜裂棗也就罷了,此人長得還算端正,卻在耳朵上這麼不對稱,讓雲崢有一種把陳羽衝的右邊耳朵用火鉗拉長,再把上邊的藍色色斑用火炭燙掉的衝動。
就好像有些人看到被劃上一道平直石灰線的下水道井蓋歪了,就想將它旋轉對齊才舒服一樣。
當雲崢的目光在陳羽衝身上巡弋時,陳羽衝也打量著對麵的黑皮英俊青年,半生風雨賦予他的強烈直覺,讓他幾乎在第一時間確定了誰是一行人中除了葉曦之外,最值得關注的人。
“下官陳羽衝見過昭武將軍。”陳羽衝向葉曦施禮道。
陳羽衝的正式官職是赤水安撫副使,從六品,所以對葉曦便以下官而不是“老奴”自稱。
大明朝的土司官階其實都不高,比如葉家世封的赤水安撫使隻有從五品,隻不過還領了個世襲正三品昭武將軍的虛銜。
然而許多土司實權,並不遜封疆大吏。因而,給一些重要土司加封虛銜提升品級也成為大明朝的慣例。
譬如萬曆年間興兵反叛的播州“楊天王”楊應龍,治下有民逾百萬,精兵數萬人,不在九邊總兵之下。楊應龍實封官銜是從三品的播州宣慰使,但其同時還有朝廷加封的正二品都指揮使、驃騎將軍之銜,麵對朝廷總兵亦能分毫不怯。
陳羽衝又將目光轉向雲崢:
“這位就是奢芳樹小將軍吧,這些年來大小姐真是承你照顧了。聽聞奢小將軍近日又親自帶隊,斬殺橫行赤水領多年的兩大賊首,真是氣壯山河,當浮一大白!”
剛剛用行動對葉曦納了投名狀的木土目穆川聲心道不好。
他何時見過陳羽衝這仿佛牛皮糖的一麵?
往日裡陳羽衝在赤水領一手遮天,乾綱獨斷,給了他一種陳某人隻會霸道行事的刻板印象。如今陳羽衝這一手推太極,又令他感到一股強烈的陌生,事情似乎正往他不能理解的方向發展。
穆川聲倒是不擔心陳羽衝可以戰勝葉曦一行人,否則他也不會選擇站隊葉家大小姐。他懼怕的是陳羽衝這老狐狸若與葉曦達成什麼協議,到時候自己何去何從?陳羽衝這老東西如果這次僥幸不死,自己事後豈不是也要被他扒掉一層皮?
穆川聲硬著頭皮上前厲喝道:
“陳羽衝,明人不說暗話,你這樣惺惺作態作給誰看?在座的誰也不是傻瓜,那‘魔僧’和‘厲道人’多年來橫行赤水領,到底是誰在包庇。他們手下的累累血債到底是在維護誰的權威?多行不義必自斃,今日就是你的伏法之日!”
土司府在座眾人無不嘩然,想不到雙方見麵說了不到三句話就引發了這麼勁爆的衝突。
曾在土司府門前阻攔雲崢一行人的土土目屠懷沉皺眉道:“穆土目慎言,陳大人是否有罪,當由有司定奪。昭武將軍雖然地位尊貴,但是並無緝拿朝廷命官之權。”
穆川聲聞言,雙眉暴豎,這一刻雲崢那張充滿殺氣的黑臉給了他莫大的勇氣:
“屠土目你和陳羽衝都一口一個昭武將軍,是真敢昧著良心不把大小姐當成赤水安撫使了嗎?”
“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這些年大小姐為了守護赤水領的安寧征戰沙場,屢建奇功,而你等卻龜縮在後方謀奪她的祖業,簡直喪儘天良!”
“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眾人靜默。
屠懷沉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而後,跟隨雲崢進場的雲家眾家丁開啟群嘲——
“葉將軍在前線浴血奮戰,這老廝卻躲在暗處算計她的家業,真是令人作嘔。”
“說到廉恥,他陳羽衝的辭典裡怕是早沒了這倆字。咱家將軍百戰立功,那是真正的巾幗不讓須眉,不像某些人,隻會躲在陰影裡,乾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貴州境內誰不知道,葉將軍聲聞西南,連朱燮元、秦良玉這樣的帝國柱石,也盛稱將軍英勇。反觀某些人,隻會動動嘴皮子,背後捅刀。”
“陳羽衝這條噬主老犬也有被手下指著鼻子罵的一天,這場景真是叫人神清氣爽。”
“說來也是可悲,咱們土司府怎麼就出了這麼個敗類。好在大小姐英明神武,自有天相,定能驅逐這些奸佞小人,還赤水城一個朗朗乾坤!”
另一邊,陳羽衝的家丁們也坐不住了,開始了反擊:
“陳大人雖然出身葉家部曲,但早已是欽封的朝廷命官,還望各位慎言,避免惹禍上身。”
“葉家早已毀於兵火。赤水城的繁榮與安寧,靠的是陳大人的智慧、膽識,哪裡是什麼虛無縹緲的葉家遺蔭?”
“葉家若真有那麼大能耐,又怎會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陳羽衝裝模作樣地搖搖手:“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老土司對我陳某人有再造之恩,各位不可對葉家有不當之言。”
“然而繼嗣之事,向來是立男而不得立女。更何況葉家出身漢人,越發要依著漢家禮法。大小姐雖身份尊貴,但是葉家並不是沒有可以繼承家業的男丁。”卻是把那被陳羽衝當作傀儡圈養的葉宜溫給搬出來了。
麵對這種睜著眼睛說瞎話的言論,雲崢嗤笑道:“怎麼,在你們老家私生子也有繼承權嗎?”
屠懷沉臉色一黑,沉聲說道:“奢小將軍慎言,如今的葉家家主,乃是流落民間的葉家血脈,身上流著葉天王的血!即便是上一代葉土司,也承認這一點。若是繼續出言不遜,即便你是大小姐的親衛,我也斷然不會與你客氣。”
葉宜溫的父親,是葉曦的祖父葉天王一次酒後荒唐的產物。葉土司在位時,考慮著血脈之情,也派人暗中送錢物照拂這一支,沒想到此番被土土目屠懷沉拿來當做葉土司承認這支私生血脈的證據。
陳羽衝倒是依舊麵色不變,氣定神閒:“奢小將軍所關注的問題,也正是咱們今天要讓世人見證的。”
雲崢注意到,陳羽衝說完之後,往嘴裡灌了一口酒,那酒瓶做工極是精致,顏色瑩潤,有種雨過天晴雲破處的絕妙色澤。
他的目光落在各人麵前案上,發現每個人麵前都放了這麼一瓶酒,和下酒的花生米、蘿卜片等物。青花瓷酒瓶上沒有貼紙,而是直接在窯裡燒了“茅鎮名窖”四個草書在上邊。
陳羽衝手指一挑,指向那三個土司打扮的人物:“這三位貴客,分彆是近期在遵義府一帶協助官軍平叛的烏蒙、烏撒、永順三地土司,今日陳某邀請這三位大人來此,便是要他們做一個見證。葉宜溫少爺即將成年,他將在三位德高望重的土司大人見證下,繼承先祖在赤水城的基業。”
說著,陳羽衝突然加重了聲調:“陳某這些年勠力經營,也實在沒有私心,全都為了葉家。成年禮之後,陳某在茅鎮興建的酒廠,也將與葉宜溫大人共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