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燥熱的夏天,熾烈的陽光曬得人眼睛疼,蟬鳴藏在樹梢裡,老小區掛滿五顏六色衣服的衣架在陽台上搖晃。
許若的耳機裡在放《追光者》。
當“我可以跟在你身後,像影子追著光夢遊,我可以等在這路口,不管你會不會經過……”在耳畔響起時,一道身影出現在前方的巷口。
他穿灰色短袖,斜背一台相機,腳踩雙翹滑板,利落做了個翻板的動作,任滑板在顛簸中衝下長長的台階,夏風吹鼓了他的衣裳,他像一隻自由的風箏,呼嘯而過時,刮過一陣帶著草木氣息的熱風。
許若目光深深,雙唇緊抿,感覺胸口好像有無數隻蝴蝶撲棱著要衝出來。
他的身後還跟著一隻黃色的玄鳳鸚鵡,她不敢光明正大看他,隻好光明正大地盯住那隻小小鳥。
吳佳蓉拎著兩大袋中藥走出樓道,看許若正往一個方向看得出神,她邊走上前邊問:“你怎麼提前出來了?大夫說你這臉不能曬,彆看是在樹蔭下,也是有紫外線的。”
許若回神,因為意外之喜而緊繃的心弦慢慢鬆弛下來。
她抬手摘掉耳機,任耳機掛在口罩線上,收回手時才發現掌心潮濕一片,她隨手在衣裳上抹了一把,又把口罩往鼻梁上拉了拉。
做這些小動作時,她用目光迎接著吳佳蓉的靠近,邊說:“我實在是聞不慣那些藥味。”
為了調理月經,許若半年前開始吃中藥,結果吃了沒多久就冒起痘來,大夫說這是肝火旺盛,又給她開了些調理的中藥丸。
然而許若已經吃完了三服藥,痘痘卻絲毫沒有減輕,她早就想停藥了,無奈這大夫美名遠揚,曾經還給外婆調理好了脾胃,吳佳蓉彆提多信任他,放著醫院不去,開車四十多分鐘也要來他家裡拿藥,許若拗不過吳佳蓉,隻好再堅持看看。
“下次問我要車鑰匙進車裡坐著呀。”吳佳蓉瞥了眼許若的臉。
“嗯。”許若走上前,接過吳佳蓉手裡的袋子,“我知道了。”
吳佳蓉眯眼看了看陽光刺目的天空:“你爸出去釣魚,中午這頓飯算是落我頭上了,大熱天的我也懶得做,要不咱們直接在外頭吃得了。”
她們的車恰好停在一家餛飩店旁邊,吳佳蓉看了一眼那招牌:“要不就吃餛飩。”
許若默了兩秒,轉頭看向這條街的儘頭,也不知怎麼了,鬼使神差伸手一指,說:“我有點想吃那家竹蓀鵝。”
吳佳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幾秒後了然一笑:“我說你剛才一直看什麼呢,饞啦?”
許若垂下眼睫,笑了笑,不置可否。
於是吳佳蓉開車帶許若來到這家竹蓀鵝古法砂鍋店。
吳佳蓉去找停車位,許若先進店裡點餐。
一進門,率先看到空調旁的兩個男生。
紅t恤的男生脖子上掛著一塊剔透的翡翠彌勒佛,頭發比一般男生長,差不多到下頜,頗具中性風,他的長相也是蒼白柔美那一掛的,皮膚和衣服顏色視覺衝擊力很強,虛弱又鬼魅,格外引人注目。
可許若第一眼還是先看到他旁邊灰色短袖的少年。
他一頭黑發,微分的碎發下,露出一雙標準的桃花眼,淺淺的臥蠶讓他平添幾分慵懶,臉部線條流暢立體,下半張臉比上半張臉更柔和一點,因此減弱了眉眼給人的鋒利感,更顯得容豔骨清,俊逸灑脫。
尤其和旁邊氣質陰沉的男生一比,骨骼的凜冽之美展現得淋漓儘致。
他們旁邊有個空位子。
許若在原地躊躇許久,最後還是沒有坐過去。
踏進這家店已經用光了她全部的勇氣。
她選了個靠近門口的位置,也沒摘口罩,麵朝裡坐下,用手機掃碼點餐。
眼睛時不時瞟向兩個男生的方向。
他們來得早,竹蓀鵝很快上桌。
灰衣男生原本在鼓搗相機,見狀把相機放到一邊,迫不及待舀了一碗湯,隻喝一口,就把勺子啪嗒撂進碗裡,淡淡評價一句:“不正宗啊。”
紅衣男生端著碗,邊喝邊說:“我覺得還行啊。”
灰衣男生一嗤:“你那胃隻配喝涮鍋水。”
話落,吹了聲口哨,原本在桌上站著的鸚鵡乖乖飛回他的肩膀上。
他拿起相機和滑板起身,紅衣男生明明剛被揶揄,卻不生氣,見他才吃了一口就要走,也絲毫沒有反對的意思,放下碗筷站起來,問:“去哪。”
灰衣男生說:“把這些打包吧,彆浪費了。”
“要不去李歲那,回鍋重造。”
“行。”
“那我讓老李把車開過來。”
“……”
說著話已走到櫃台旁。
吳佳蓉在這時進門,恰好看到許若盯著他們瞧,她也朝他們看了一眼,走過來問:“你認識啊?”
這道聲音不算小,許若一驚,趕忙心虛地瞥了眼男生們,看他們絲毫沒注意到吳佳蓉說了什麼,才鬆了口氣。
怎麼能不認識呢。
灰衣服的那位是陳星徹,另一人叫陸燏,他們兩個都是星南高中的風雲人物,家世顯赫,又兼顏正性子野,在校備受追捧。
尤其是陳星徹,整個學校誰人不知,星南高中的“星”字,就是陳星徹的“星”。
許若在心裡聳肩攤手——我認識他們,他們不認識我。
開口卻淡淡地好似不在意:“在學校見過,但不認識。”
吳佳蓉“哦”了一聲,抽幾張紙巾擦汗,沒當回事,又問:“你都點什麼了?”
許若把手機拿給吳佳蓉看,說:“我還沒下單,你看還有想吃的嗎。”
吳佳蓉掃了一眼:“行,就這些吧,熱死了,我先去拿瓶水。”
許若說:“好。”
吳佳蓉走到冰櫃旁,轉頭又問:“若若,你喝什麼。”
冰櫃就在櫃台旁邊,正在等服務員打包的陸燏百無聊賴轉頭,看了一眼許若。
許若餘光注意到了,脊背一僵,聲音卻淡定:“我不喝。”
陸燏很快又轉回去,很不經意地一瞥而已。
而陳星徹低頭逗鳥,始終沒有注意到她。
吳佳蓉拿了瓶青梅綠茶,折回來時,恰好服務員把打包盒拎來,陳星徹轉身往外走,陸燏接過打包盒,跟了上去。
他們走後,許若才把口罩摘下來。
沒過多久,滿滿一鍋竹蓀鵝被端上來,這是一道由鵝肉和竹蓀,蟲草花,雞油菌,牛肝菌等各種菌子煮在一起熬成鮮湯。
許若第一次吃,自然感覺不出哪裡不正宗,反倒覺得大飽口福。
回家已是下午兩點半。
進門就聞到一股淡淡的中藥香。
在玄關換鞋的時候,恰好關以寧來了,說是來借英語資料。
關以寧是許若人生中的第一個朋友,從幼兒園就在一起上學,高中之後,關以寧考上了省重點京市一中,而許若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績,進入當地最負盛名的私立高中“星南”,二人這才結束同窗時光,不過關係卻還是頂要好的。
吳佳蓉換完鞋,拎著打包盒進了廚房。
因為關以寧常來,家裡專門有一雙拖鞋是給她準備的,她邊熟稔地從鞋櫃裡拿拖鞋,邊問:“哥哥沒在家嗎?”
好像的確沒聽到許蕭的動靜,許若喊了聲:“哥?”
沒應答。
她比關以寧先換完鞋,直奔最裡麵的那間臥室。
門虛掩著,走近能聽到手機開了免提,聽筒那端傳來了女孩子的聲音。
許若會意一笑,敲了敲門,問:“和哪個姑娘聊天呢。”
屋裡頓時安靜下來。
過了兩三秒,許蕭笑:“哪有什麼姑娘,你進來就是。”
想著關以寧還在,許若也沒繼續八卦。
她推門進去,一進屋差點被地上攤開的行李箱絆了個底朝天。
許蕭大許若兩歲,在哈工大念書,開學大二,明天是8月31號新學期報到的日子,他趕早七的飛機回校。
關以寧緊跟其後走過來,笑著問許蕭:“什麼姑娘?”
許蕭站在床和衣櫃中間,彎腰撈起衣服堆裡的手機,掛斷了通話,先是說:“寧寧來了。”又轉身輕輕敲了敲許若的腦袋,“你聽她胡說。”
許若躲了下,努努嘴表示不滿。
關以寧聞言鬆了口氣,視線一掃,看著滿床的衣服說:“哥哥,哈爾濱冷,你多帶厚衣服,好好照顧自己。”
許蕭把一摞疊好的褲子放進行李箱,笑道:“謝謝。”又看許若一眼,“你快帶人進屋吧,我這亂,好多東西沒收拾。”
許若拉著關以寧進臥室。
關上門,許若才問:“什麼資料呀,我怎麼感覺你是專門來找我哥的?”
關以寧提高音量反駁:“胡說八道!”
許若哼笑:“你還真來借資料?”
關以寧立即變了副麵孔,特狗腿地笑起來,拉起許若的胳膊搖來搖去:“上次你發給我的新章節,我已經看了十幾遍了,你到底有沒有接著寫啊。”
許若微愣。
或許是因為吳佳蓉在出版社工作的緣故,許若從小就對文學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從小到大也參加過不少征文比賽,拿過許多作文大獎。
今年寒假,因為某些契機,她開始動筆寫一部小說,斷斷續續寫了三萬字。
她從沒想過要把那些文字示人,甚至連書名都沒取,男女主更是直接用a和b代替,若非關以寧用她的電腦玩遊戲,無意間點開那個文檔,恐怕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件事。
那是一部以暗戀為主題的青春小說。
關以寧看完之後,竟出奇地喜歡,三天兩頭催更。
“我哪有時間寫。”許若恨不得趕緊揭過這個話題。
關以寧卻明顯對這事兒上了心,懊惱地哀歎道:“暑假都沒空,高三更彆想了。”
許若幸災樂禍:“我都說了你彆看,你非要看。”
“怪你開頭就寫那麼好,讓人家很有代入感嘛。”關以寧又歎了一聲,到許若的桌前坐下,摸摸小擺件,又拿起全家福相框看。
這張照片是許若一家人去旅遊,在馬場上拍的。
她和許蕭騎馬,而許君山和吳佳蓉牽馬。
關以寧問:“男主原型是你哥嗎?”
許若訝異:“啊?”
關以寧盯著照片裡的許蕭,說:“男主被你寫得那麼帥,我想了一圈,也就隻有你哥符合。”
許若:“……”
她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人的臉。
許蕭是很好看,但卻是青鬆明月的君子相,那個人則是把肆意刻進骨子裡,不可一世的輕狂和懶散。
許若走上前奪過相框,說:“不是。”
關以寧嗔她一眼,說:“好吧。”又問,“下一章什麼時候寫?”
許若目光滯了滯。
其實那個故事與其說是創作,不如說是記錄。
而她除了今天中彩票見了他一麵,上一次見他還要追溯到四月底的運動會,當時他代表運動員講話,她是台下烏泱泱人群中的一個。
許若斂眸,看似是敷衍,其實是心裡沒著落:“再說吧。”
關以寧料到會得到這個答案,盯著她警告說:“反正我等著,你寫十年也得寫完喔,不然我就天天來你家鬨。”
許若哭笑不得。
後來倆人又聊了一會兒,聊累了,關以寧就去許若的書架上找書看。
吳佳蓉很支持許若閱讀課外書,給她買的書架占據一整麵牆,最高層的書要踩梯子拿。
當關以寧踮腳抽出一本《悉達多》時,書裡一張皺皺巴巴的紙掉落下來。
許若眼皮一跳,忙撿起來,看到上麵風骨灑落的一行字——
一閃一閃陳星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