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那裡,半張臉隱沒在簾子下,隻漏出些許下頜線,像是萬歲山的山峰輪廓,利落清晰。
薄唇淡淡自然翹起,唇角的弧度叫人分不清他是高興還是生氣,那隻不日前將將持刀砍下韃靼可汗的右手,骨節分明,此時正持一隻紫砂茶杯,隨意搭在長膝上。
茶杯裡是剛倒的曼鬆貢茶,正不停向空中冒著熱氣,皇帝修長的食指輕輕沿著杯沿滑動,姿態嫻雅。
或許是因為剛從漠北草原征戰回鑾,這位九五至尊還未褪去渾身的殺伐之氣,隻是隨意往那裡一坐,便讓人不自覺腿軟,忍不住匍匐在他腳下。
“皇,皇爺。”李明福捋了捋打結的舌頭,冷汗直冒,“有人壞了規矩,奴婢正要帶人捉拿,不想皇爺在此,驚了聖駕,奴婢萬死難辭其咎!”
頭磕在地上,不著片刻,額上已滿是血跡,然而他卻絲毫不敢有抬手去擦的心思,一顆心隻是怦怦亂跳。
皇帝忽然出現在這兒,實在是出乎他預料,畢竟不日前皇帝剛剛回鑾,正忙著整頓前朝,處理朝務,應當待在紫禁城內才是,至少在王女史通知他找沈大姑娘之前,並未聽到聖駕駕臨西苑的消息。
怎的一眨眼就出現在太液池的小船上?
要抓的人沒抓著,反倒驚擾了聖駕,李明福仿佛已經看到劊子手在向自己招手。
驚魂不定半晌,才聽見皇帝淡淡‘唔’了一聲。
如蒙大赦!
皇帝瞧著溫和,可那並不代表他當真脾氣好,少年時期便因庶出兄弟踢了下他的狗,而將對方打個半死的人,脾氣能好到哪裡去,隻是自登基後,皇帝越發修身養性,克製己身,近些年越發不顯罷了。
李明福知道自己這是小命保住了,身子一歪,險些倒下,慌慌張張又將手墊在額下磕幾個頭,這才帶人退下。
走遠了,人才徹底回過神來。
身後人小聲後怕嘟囔:“還以為是小爺”
皇帝與寧王是親父子,自然生得十分相像,隻是寧王到底年輕,從身形到五官帶著股屬於少年的稚嫩,同皇帝那種成年男人的沉穩與老辣到底不同。
隻是方才皇帝那樣在暗夜裡坐著,整個人朦朧不明,乍一看,倒真差點認錯了人。
見李明福捂著額頭皺眉不語,小火者問:“皇爺不是在家裡嗎?怎的來了西苑?
大內人,喜歡稱呼紫禁城為家裡,彆的地方為外邊。
李明福惡狠狠瞪那出聲的小火者一眼,“閉嘴!皇爺的行蹤也是你我能言語的?有幾個腦袋!”
那小火者忙不迭告罪,“奴婢隻是怕乾爹您沒發交差,畢竟姚女史是小爺看中的人,王女史又跟姚女史一向交好。”
宮中稱皇帝為皇爺,太子則稱小爺,寧王是皇爺唯一的兒子,雖未封太子,但一向得皇爺看中,禦駕親征在外一年,都是由十六歲的寧王在京城監國,雖大小事務,最後多由閣臣們請示過皇上才能定奪,但已然可見皇上對寧王的器重。
太子之位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因此這聲‘小爺’宮裡人便提前叫上了。
小火者之言意在提醒李明福,今日之事有可能是寧王的意思。
李明福何嘗不知道這點,若非如此,他也沒有膽子去動那沈大姑娘。
她在宮中雖無根基,但到底是太後著人帶進宮的,即便未明說,但人人皆知,她便是太後內定的未來的寧王妃。
可惜,太後一腔打算,卻撲了個空。
襄王有意流水無情,寧王對這位沈大姑娘,可以說是十分的瞧不上眼。
頭回見麵,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看在太後的麵上,才不情不願同她隔著屏風見上一回,連話都不說兩句便叫人將人打發走。
原因無他,寧王心裡早有人了,一心要讓人家姑娘做王妃,可惜那姑娘出身不好,二十年前爺爺輩兒跟著景文帝,沒少出主意給先帝爺使絆子,害的先帝爺險些在北伐途中喪命,還是當時身為炎王世子的當今天子幾番護著,這才安然無恙。
這樣的罪臣之女,顯然沒有做寧王妃的資格,便是侍妾,也難如登天。
可寧王偏偏就看中了她。
於是對這位來搶心上人王妃位置的沈大姑娘,自然沒有好臉色,想著法兒的,要將她趕出宮去。
李明福有苦難言,閻王打架小鬼遭殃,今日還不如尋個由頭在廊下家吃酒聽曲,為著個司禮監長隨的位子,跑來這裡冒一趟險,險些將魂都嚇沒。
若不是他機靈,知道皇爺最是重規矩,所以尋了個聽得過去的理由,今日還不知怎麼的。
想到此,不由暗自咬牙,怨恨上王女史。
瞎了眼的,哪裡瞧見沈大姑娘上了這艘船的?害的他這樣狼狽。
“乾爹,人,咱們還找嗎?”小火者小聲提醒。
“找個姥姥!”
李明福暗啐一口,壓低聲音罵了一句,“沒瞧見誰在這兒嗎?攪了皇爺的雅興你我有幾顆腦袋能砍?!”
“能交差就行,你管拿的是誰?”李明福頭暈的厲害,捂著腦袋,被人攙扶著踉蹌離開。
這是要拿人頂缸的意思。
小火者望著他背影,心裡一陣發寒,怔忪片刻之後,連忙跟上。
太液池上卷起一層薄霧,止不住地往人身上撲,剛五月,夜裡還有些涼,霧氣落在衣服上,寒涔涔的。
王植從船艙裡取出一件大氅披在皇帝身上,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一直隨侍皇帝身側,日前,方才隨皇帝從北邊回來,“主子,夜深了。”
皇帝有些百無聊賴地將魚竿收起,搖搖魚筐,見裡頭藏著幾條活蹦亂跳的草魚,隨口道:“賞你了。”
這是天大的恩典,王植伏地跪拜。
皇帝從小船上下來,船隻隨著水麵飄飄蕩蕩,發出輕柔的水聲,月光下,他高大挺拔的脊背在地上被拉出一條長長的黑影。
“宴會還沒散?”
王植側耳細聽,說:“應當是,主子可要去給太後請個安。”
今日是端午佳節,太後高興,著人在瓊華島舉行宴飲,皇帝前朝有政務處理,這才沒去。
“不必了。”皇帝輕腳往前走,“朕去了,太後定要拉著朕說話,還是讓她老人家早些歇息。”
王植稱是。
忽然,皇帝住了腳,眉心微蹙,王植問:“主子,可有吩咐?”
皇帝道:“誰讓他們唱的這戲。”
王植一愣,側耳細細聽去,發覺皇帝說的是從瓊華島上傳來的昆曲,正是經典曲目《梧桐雨》的片段,斟酌片刻,道:“許是太後喜歡。”
“明日叫他們換。”
王植了然,那《梧桐雨》是講明皇楊妃的,明皇年輕時勵精圖治,老年卻昏聵無能,強納兒媳楊玉環為妃,更是為人不齒,如此顛覆江山社稷,罔顧人倫之人,自來為人鄙視,皇帝一心要做明君,對這樣一位皇帝自然是不喜的。
許是皇帝久不在宮裡,底下新進的人不知此事,這才將它搬上台去。
王植招來個內侍,叫他通知鐘鼓司,往後不許再上這出戲,一番吩咐後,這才繼續伺候著皇帝往前走。
皇帝心情稍好,這才開口詢問,“瞧出什麼沒有?”
王植提著五彩琉璃宮燈,想了想,說,“許是節下,宮人們高興,頗有些無狀。”
“隻是無狀?”皇帝的聲音淡淡的,卻跟這夜裡的風似的,嗖嗖帶著涼意。
王植噤了聲,片刻,還是道:“聽聞淑妃娘娘近日身子不爽利,有些疏忽也是有的。”
自從皇後薨逝,後宮便一直由淑妃掌權,如今皇爺剛回鸞,底下人便肆意妄為,玩兒心眼子玩兒到禦前,自然惹他不滿。
隻是淑妃為人厚道,是出了名的賢妃,王植到底忍不住為她說上句話。
“隻是疏忽?”皇帝問。
王植頭垂下去。
“告訴淑妃,若再縱容寧王,朕連她一並處置。”
王植連忙應聲稱是,皇帝到底眼明心亮,即便久未回宮,也能一眼瞧出裡頭的貓膩。
李福安上來就喊‘姑娘’,想必是瞅準了人專門過來拿人的,從那姑娘的穿著打扮上看,她有些身份,若非上頭默認,李明福一個小小長隨,不敢行此捉拿之事。
淑妃高傲,不屑跟底下人過不去,能行此事的,多半是寧王殿下。
隻是不知,那姑娘究竟如何得罪了他。
但那到底不是王植該考慮的事,他隻管伺候好皇帝,叫聖駕高興,旁的事,與他不相乾。
王植:“主子,您忙了一天了,早些歇了吧。”
見皇帝沒反對,王植又問皇帝要臨幸哪位娘娘,他好著人叫娘娘準備。
皇帝後宮人並不多,除去已經去了的皇後、慶嬪,就隻有寥寥幾位妃子,除了淑妃,其餘嬪妃得寵情況都差不離,並沒有誰更合皇帝心意。
皇帝擺擺手,這是叫去的意思。
王植心疼皇帝,在外頭一年,皇帝身邊彆說妃子,便是連個侍候人的宮女也不曾帶,獨寢這麼久,身子怎麼吃得消。
若他年歲大些也就罷了,可皇帝不過而立之年,春秋鼎盛,滿腔血氣窩在身體裡,憋壞了可怎麼好。
見皇帝拿手撚起衣袍上一撮粉塵,提燈望去,那粉塵在燭光下發出薑黃色的柔光,王植福靈心至。
難不成皇爺對方才那小姑娘有意思?
連忙道:“奴婢這就著人去把那姑娘找來,伺候聖駕。”
今夜月光雖然微弱,但那姑娘從船上下來時,到底叫他瞧見她衣襟上繡著的石榴花紋。
如今恰逢端午,宮中上至妃嬪下至女官宮女,皆穿五毒艾虎補子,隻是用料形製不同而已。
在民間,端午又稱女兒節,定了人家未出嫁的女兒身上要穿繡石榴花的衣裳,到了宮中,隻有那些被選進宮,還未麵聖,尚無位份的秀女們如此。
他在草原上隨駕時便聽聞,太後為著皇嗣著想,早命人選了一批秀女入宮,就等著皇爺回京封位份,好替皇家傳宗接代,畢竟這些年,宮裡隻寧王一個孩子,屬實有些不妥。
瞧方才那姑娘身上穿的衣裳,秀的花樣,一口帶有鄉音,略有些彆扭的京話,又住在壽明殿,應當是新進宮的秀女無疑。
姑娘撒了皇爺一身錠子粉,皇爺也並未生氣,叫人拿她治罪。
如此情形,即便未曾上心,想必也有些喜歡。
王植這邊正要著人去找人,卻聽皇帝淡淡開口:“王植,朕瞧你是越發的話多起來。”
王植神色一震,忙道不敢。
雖說斥責了王植的自作主張,但皇帝仍不自覺想起方才船艙裡那一道怯怯的聲音,小貓一樣,黑夜裡聽起來竟有些磨人,仰著臉,帶著難言的可憐,問他。
“你是誰?”
船艙裡很黑,卻還掬著一點簾子縫隙透進來的光亮,照在小姑娘雪白的脖頸上,纖細伶仃,仿佛一掐就會斷。
是當真被陷害,還是知道他在船上特意上來演一場戲,他並不在意,肚子裡沒幾分彎彎繞繞,也難在宮裡存活下去。
隻是若真是後者,到底有些索然無味。
這樣的人,他身邊已經夠多了。
“主子?”
皇帝彈掉指尖的粉塵,說,“朕去瞧瞧淑妃。”
王植應是,淑妃娘娘身子不適,在西苑養病,皇爺身為一位‘體貼’的丈夫,於情於理,是該探望一下。
隻是,王植暗自歎氣。
天上好容易掉下一塊餡餅砸在那姑娘頭上,可她卻偏不能即刻吃上,當真可惜。
不過若皇爺當真喜歡她,等司禮監將選秀女的流程走完,領人麵聖,到時她自然能得一份尊榮。
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