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山城的夏夜和北平截然不同。
如果說北平的夏夜是鐵鏊子烙餅的話,那麼山城的夏夜就像是蒸籠上的八寶飯,水火相濟。
這份濕熱,讓楊登歡無比痛苦,如果此刻有一個阿拉丁神燈的話,楊登歡第一個願望肯定是再加三個願望。
第二個願望一定就是國泰民安,家家有空調,人人能在空調房中看著愛情動作片!
人生最快樂的事情,無過於此!
地上躺著的阿七,響起了均勻的呼聲,似乎是睡著了。
楊登歡轉頭看了阿七一眼,似乎更加熱了。
按照曹有光吃完擔擔麵抹完嘴之後的吩咐,阿七和楊登歡必須在在同一間房間內作息。
至於為什麼,曹有光沒有說,任由二人腦補。
楊登歡是男人,自然得客氣兩句,讓阿七睡床,自己睡地上。
但是,阿七不肯,非要自己睡地上,楊登歡讓了幾次,阿七始終不肯,想來不是客套,楊登歡也就隻能從了。
楊登歡心中百感交集,腦袋裡思緒繽紛,也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麼,身子更是像烙餅一樣,翻過來調過去的折騰。
阿七一聲不想,平躺在地,雙手平放於小腹,呼吸均勻,連個身都沒有翻,似乎睡得挺香。
楊登歡折騰了好大一會兒,終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
畢竟在船上一連好幾不累那是瞎話。
黑暗之中,阿七緩緩睜開雙眼,微微側頭,看著楊登歡臉向牆壁,雙腿夾著枕頭,鼾聲一起一伏,嘴角不禁微微扯出一絲笑意,再次閉上眼睛,不一會兒,也響起細微的鼾聲。
白月光順著窗戶撒進來,落在阿七嬌媚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味道的豔麗。
原來,這兩個人居然都忘了拉窗簾。
與此同時。
山城某一處院落。
微弱的燈光擺在油汙的木餐桌上,桌上麵幾柄長刀在一閃一跳的燭光下,不時泛出幾個光點。
桌子周圍,圍坐著六七個壯漢,頭裹藍布,身穿粗布兩截褲褂,上麵油汙肮臟。
“袍哥人家,絕不拉稀擺帶!既然答應了人家,就要做到底!沒得退路!”中間一個年紀稍長,下巴上留著山羊胡須,手裡舉著一杆銅煙鍋的人說道。
“沒得問題!咱們川江幫,水裡的活要做,岸上的生活也要吃!現在這個世道,就是鬥狠!誰狠,誰就有飯吃!”一個身材粗壯,滿臉橫肉的大漢說到這裡,略微猶豫了一下說道:“但就是……就是……”
“二榜,有什麼話就說嘛!我們都是自家兄弟!舵爺還能不聽你嘞!”一個瘦小的漢子看著銅煙鍋老者說道。
壯漢二榜蹭一下站了起來,似乎鼓足了勇氣說道:“舵爺,那我可說了,如果說錯了,您老人家可不要怪我!”
“說吧,還囉哩巴嗦乾麼子!舵爺等著你嘞!”瘦小漢子連忙說道。
老者不言不語,抽著銅煙袋,眼睛翻了一下瘦小漢子,漢子連忙坐正了身子。
“舵爺,這筆買賣錢太少嘍!咱們弟兄們不怕死,但是,才兩千塊錢,這不值得讓弟兄們賣命啊!”二榜聲音提高了一些說道。
瘦小漢子一看二榜提了個頭,連忙在一邊說道:“舵爺,二榜兄弟說的有道理!這錢就是有點太少嘍!我龐小嘴也就算了,但是沒得辦法跟弟兄們交待!一個人才分幾塊錢,沒有人願意乾哈!”
桌邊其他幾個人,大多是唯龐小嘴和二榜馬首是瞻,聽到兩個人開了口,一個個都跟著抱怨了起來。
老者不語,眾人抱怨了一會兒,聲音慢慢小了下來,老者這才將煙袋鍋使勁朝地上敲了敲,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都顯得特彆的刺耳,眾人臉上都是微微一變。
老者敲完了煙袋鍋,這才慢斯條理地說道:“格老子川江幫,是不是還是我這個舵爺說了算?現在啥子情況,你們不清楚撒!沒得生意,就沒得飯吃,你讓那些兄弟們怎麼搞飯吃?砍腦殼的喲!要不然,大家一人一根竹棒,到碼頭上和焦老五他們搶生意好嘍!打得滿腦袋血,看能不能打出來兩千塊錢!”
眾人聽了老者這話,似乎都泄氣不語,更有人微微歎了口氣。
“舵爺這話,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們川江幫原先在水上討生活,順江直下,湘鄂贛閩哪裡還會沒有我們一口飯吃?現下不同嘍!砍腦殼的日本兒鬼一來,整個把我們的鍋給掀嘍!吃飯越來越難!幫裡上萬兄弟,沒得船跑,哪一個管他們吃飯?”一個麵色忠厚的中年人歎了一口氣說道。
“所以說,有錢就要掙!不要嫌少,說不定在這個生意上,也能闖出一條路來!”舵爺揮了一下煙袋鍋說道。
“可是我有點想不通!”另外一個年紀看上去在他們中間,顯得最小的漢子皺眉說道:“可是,這些人為什麼要找咱們做這單生意?咱們說是袍哥,但基本上卻是在水裡討生活,也算是正經生意。殺人這種事情,咱們不熟!”
“乾一兩次就熟了!老子就是嫌錢少!熟不熟的沒關係!”最先說話的二榜冷冷地說道。
“二榜這話對!乾一兩次出了名,錢就多了!”舵爺也冷冷地說道。
“關鍵這一次是和官家……”
忠厚中年人擔心的話還沒有說完,一旁的龐小嘴不耐煩地說道:“沒得飯吃,就是皇帝也給他做咯嘍!還怕什麼官家!你們要是不乾,我們來乾!”
眾人聽了龐小嘴這話,都不再說話,舵爺再次將煙袋鍋敲在了地上,擺手說道:“那就這麼辦!二榜和師爺負責找動手的簽子!要五十個人!每個人十塊錢,死傷另算!其餘的錢買米買菜,給弟兄們均分。”
二榜和師爺聽完,點了點頭,示意明白。
“小嘴和老幺安排退路,這些人你要負責把他們藏起來。”舵爺看著龐小嘴和最小的漢子說道。
“曉得,我把他們藏起來躲躲風頭!”龐小嘴轉了轉眼珠,不過還是點頭說道。
老者歎了口氣說道:“我這這是沒得辦法!現在幫裡情況,已經到了山窮水儘,要是再不博一下兒,怕不是要散夥嘍!”
眾人無語,舵爺又歎了口氣,揮了揮手,眾人看了,紛紛站起,臉上頗為失望,從桌上抓起長刀,轉身離開。
與此同時。
山城另一座小院。
昏暗的油燈下,一個身材瘦削的人背光而坐,另外一人趴在他耳邊嘀嘀咕咕地說著話,燈光搖曳,將兩人影子拉的更長。
瘦削漢子神色不動聽那人講完,略微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問道:“川江幫不知道咱們的身份吧?”
“他們不知道咱們是誰!”
瘦削漢子再次點頭,揮了揮手,那人躬身離開。
月光撒進屋中,瘦削漢子眉頭深鎖,右手握緊成拳,心中似乎充滿猶豫。
良久,才歎了一口氣,緩緩站起,朝著裡屋走去,動作遲緩,像極了一個老人。
第二天。
嘉陵江畔。
儘管已經立了秋,但是四大火爐名不虛傳,一大清早山城就酷熱難耐,雖然是在江邊,江上微風拂麵,偶有涼意,但是仍然讓人感到悶熱。
嘉陵賓館依山傍水,坐落在嘉陵江邊,風景優美,環境典雅。
這裡,據說是山城最好的賓館,接待的都是國府重要名流或者各國貴賓。
此次蘇娜投誠的招待會,就在嘉陵賓館召開。
之所以會選擇這個賓館,曹有光認為這是對蘇娜投誠行為的重視,也是對蘇娜本人的尊重。
楊登歡坐在嘉陵賓館斜對角的一家茶館中,眼睛左右觀看著附近環境。
川人喜歡熱鬨,更喜歡幾個人一起聊天玩笑,他們稱之為“擺龍門陣”。
“擺龍門陣”最為合適的地方,莫過於茶館,所以巴蜀之地的茶館,遠勝於其他地方。
即便是北方茶館最多的北平,比起來巴蜀之地,也頗有不及。
山城的茶館分大小,大茶館宛如大飯莊子,裡麵吃喝玩樂應有儘有,隻要你在外麵能花錢買到的,在大茶館中一樣不少。
小茶館則更多,幾乎大街小巷中,每一條街道中,都有一兩座小茶館,有的時候可能還會更多。
山城人在茶館消遣,並不喜歡坐在屋中,而是更喜歡坐在門口路邊。
楊登歡也隻能入鄉隨俗,坐在馬路旁邊,左右張望,似乎要找人擺一擺龍門陣。
至於和陳延生對接,安排人手警衛,這些事阿七早就負責地接了過來,大清早就忙忙乎乎的一通張羅,到現在也不見個蹤影。
雖然阿七不見蹤影,但是阿七安排的人,已經到位。
楊登歡能夠很明顯地看出來,幾條小巷子口的那十幾個人,一定是阿七安排的行動隊員。
雖然他們都打扮成腳夫小販,還有兩個人居然準備了一乘滑竿,但是楊登歡還是能輕而易舉地看出來他們的真實身份。
楊登歡茶續兩道,阿七這才姍姍過來,臉上因為忙碌,而現出粉紅顏色,額頭鬢角更是滲出均勻的汗珠。
“你倒是神仙哈,我這邊都累成馬了!”阿七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臉上額頭汗水,一雙大眼睛明媚地看著楊登歡。
楊登歡有些發愣,阿七嗔怪地說道:“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
“看你擦汗的模樣……”楊登歡笑著說道,阿七聽得麵孔一紅,低下頭去。
“好像一個村姑!”楊登歡突然大聲笑道,氣得阿七狠狠地朝著楊登歡小腿踢過去,楊登歡早有防備,抬腿避開。
“玩笑,玩笑!哪有那麼漂亮的村姑,你要是村姑,那我就是村民,我是村民還不行。”楊登歡連忙說道。
阿七斜眼瞪了楊登歡一眼,坐在楊登歡身側。
“安排好了?”楊登歡笑著給阿七倒了一杯茶。
“這邊環境簡單,一側是嘉陵江,江麵寬闊,可以忽略對岸的情況,所以我們隻需要防守三麵即可。”阿七說道。
“嗯,嘉陵賓館自然不用說了,老陳一定搞得如同銅牆鐵壁一般,其實主要防備的還是賓館兩側的小巷,看看附近環境,也就那裡能夠藏人了。”楊登歡笑道。
“不全麵。”阿七搖了搖頭說道:“其實江麵上也得注意,不過你看現在江麵上,不過是幾艘小船而已,一些漁人罷了。”
楊登歡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說道:“原來是這樣,江麵上也得警惕。”
阿七神色變得莊重,看著楊登歡頗為期待地說道:“登歡,你天資聰明,破案更是如有神助,但是對於特工這一職業卻沒有係統學習過,所以這種警衛科目,你不甚了解。”
楊登歡有些詫異,不明白阿七為什麼突然給自己說起了這些。
話鋒一轉,阿七又接著說道:“現在好了,局本部準備近期在黔州附近搞一期短期訓練班,係統學習特工所需必備的知識和技能,咱們處長是主任,我也負責其中兩門的教學,要不你也參加?可以學點東西。”
阿七話語之間,充滿了期待,一雙大眼睛更是忽閃忽閃地看著楊登歡,果然眉如春山,眼似秋水。
“老子不去!你占老子便宜!尤其是曹有光,更是沒安好心!”楊登歡不滿地說道。
“我怎麼占你便宜了?曹處長又怎麼沒安好心了?”阿七一愣問道。
“本來咱們都是兄弟,要是老子進了黔訓班,立刻成了你們的學生,憑空矮了一輩!老子才不乾呢!”
阿七居然沒有生氣,而是咯咯笑了起來,楊登歡瞟了阿七一眼,不高興地說道:“瞎笑什麼,被老子揭穿尷尬了吧!”
“果然處長沒有看錯,就知道你小子擔心這個!所以處長說了,讓你也在黔訓班中擔任教官,一些科目不過算是旁聽而已!你算教官,不算學員!”阿七得意地說道。
楊登歡收起了笑容,凝神看著阿七良久,把阿七看得有些糊塗了,語氣有些急躁地說道:“去不去,你倒是給句話啊!這麼看著我乾什麼?臉上有花啊!”
楊登歡臉上突然一笑,淡淡地說道:“處長這麼處心積慮地留下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阿七聽了,也是一愣,覺得自己剛才似乎透露了些什麼,這才想起曹有光交待自己的話“就是你想讓楊登歡留下,絕不能讓楊登歡知道是我的意思,要不然就沒戲唱了!”
阿七瞬間,猛然呆住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