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相沒說信或不信,隻是看了宗明一眼。
宗明被那一眼看得下意識站直了,下一秒,他反應過來之後,發現有些不太對勁,但又說不出來對方的眼神到底有哪裡不太對勁。
片刻後,首相才說道:“我不是不相信你。”
——我是不相信那個精靈。
但這句話,首相終究沒有明說,出於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直覺,他在看見律的第一眼時,就察覺到了對方身上的危險性。
獨自一人居住在魔霧森林中,正在萃取深淵之力的精靈,他們聽見魔物的哀嚎聲趕到現場的時候,就看見對方站在滿地狼藉前,正伸出手,慢條斯理地提取魔霧體內的魔源。
對方的周身都被漆黑的深淵之力環繞,一雙綠眸幽深冷肅,銀發飄揚,唇邊蓄著一抹淺淺的笑,那一瞬間,首相甚至以為自己看見的並非是一位煉金術師,而是一個從深淵降臨至人間,正在舉行某種儀式的魔神。
精靈的身上、臉上、銀發上,都沾滿了大小不一的血水,正在舉行一場晉級儀式,首相的出現打斷了他籌謀已久的晉升,才讓律一朝跌落境界,毀容重傷,受人淩虐。
就算隻是驚鴻一瞥,律帶給首相的威脅仍然難以抹除,哪怕對方看上去仍然身陷囹圄,看見宗明親近一個精靈,首相的心情仍然說不上好。
“你把他身上的封印解開了?”首相細細詢問。
宗明:“……不解開的話,他怎麼製作藥劑?”
宗明感覺首相有點糊塗了,他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如果一個不小心,宗明就會被律套進麻袋裡打包帶走似得,很擔憂。
首相隻有這麼一個獨子,而且還一直非常乖順聽話,幾乎從不胡搞,如果放在現代,就是顯而易見的彆人家的孩子,若不是啟靈藥劑實在難以煉製,且能夠煉製藥劑的煉金術師大多數都居住在法師塔內一麵難求,以宗明的能力,他也早就啟靈了。
“我的聖痕已經凝聚穩定,隻差最後一步了。”宗明張開手,露出手背的五道聖痕,首相定定地看了一眼後,才說道:“你需要什麼、想要什麼,直接去做就可以。”
這是進一步給宗明放開了物資供給,首相表示,錢不是問題,其他東西也不是問題,兒子好樣的,繼續加油努力。
這爹當的,也沒誰了。
“嗯。”宗明平時和首相相處還是非常和諧的,他也一直在思考,到底要怎麼樣才能保住首相的命,順便再想辦法幫自家老爹晉升半神,首相卡在傳奇境界,也已經很多年了。
然後他就聽見首相接著說:“但是在那之後,你就把那個精靈處理掉吧。”
男人撫摸著自己手上的戒指,淡淡地說道:“等你從精靈遺跡回來,就把他交給光明神殿吧。”
光明神殿是精靈的死敵,他們最痛恨的,便是來自深淵的生物,律落到他們手上,會生不如死。
但首相的態度明確,宗明張了張嘴,卻停頓下來,因為他意識到,如果現在他開口為律說話辯護。
那麼首相會選擇給他找一個煉金術師教導他,然後現在就把律交給光明神殿。
如果他釜底抽薪,說他很喜歡律,希望首相可以放過律。
那麼首相會直接一巴掌把律拍死,然後男主在生命之樹內直接複活,接著回來把他和首相一人一巴掌拍死。
首相對律的嫌惡和惡意,幾乎完全不加以掩飾,宗明感到很痛心,很惆悵:
——這是你沒有血緣關係的親孫子啊!
你怎麼可以這麼狠心,這麼無情呢。
宗明心中感慨,然後說道:“嗯,你說得對。”
他點了點頭,接著說:“他留在這裡,實在太危險了,還是需要早點處理比較好。”
律要是再留在星耀帝國,估計哪一天就被光明神殿打包帶走了,所以,他還是儘快離開比較好,宗明打算前往精靈遺跡後,就找機會將律放走。
某種情況下,他說得確實是實話,首相的麵色都緩和了很多,他很熟悉宗明,聽得出來他是認真的,就算是落在其他人的眼裡,也隻能感覺到他的真心實意。
隻不過在首相眼裡是殺,而隻有宗明一個人清楚是救。
“你這麼想就好,深淵精靈,本就是不應該存在的東西。”首相寵溺地說:“等你啟靈後,你就該接過一些帝國的事務了。”他的兒子,就應該站在帝國之巔,人人景仰!
“父親的心意我都清楚。”
宗明也跟著笑了笑,在心裡說了聲抱歉,因為首相之後注定會失望,男主是殺不死的,他也不可能去傷害律。
在這個世界上,宗明可能是真正意義上唯一一個不會傷害律的人,但這件事說出去其他人也是不會信的——就連律自己,也是不會信的。
安靜的房間裡隻有精靈幼崽的身影,一道黑影閃過,重新化為他的影子。在這一刻,這個外表漂亮又猙獰的小東西抬起臉,幾雙綠寶石般的眼睛閃爍,眼中卻沒有多少激烈的情緒,平靜地令人詫異。
“很難過?”暗啞低沉的聲音響起,很輕,幾乎讓人感覺是幻覺:“聽到那些話,看見那副樣子,很惡心?”
房間裡隻有那道聲音在回響,以至於接下去的對話幾乎像是在自問自答:
“不。”
隻有在意,才會感到厭惡、才會痛苦、難受。
宗明算什麼東西——他隻是一個新奇的,較為新鮮的玩具而已,他並不是什麼值得重要的存在,所以律絕不會因為他的幾句話而痛苦悲傷,感到心如刀絞,隻恨不得,想要把那個可惡的騙子撕成碎片後咽下,再嚼碎了吞進肚子裡。
到那個時候,對方就再也說不出什麼讓他厭惡的話來,隻能跪在地上求饒吧,會哭得很慘,就和那些祈求他的寬恕,跪在他腳邊的螻蟻一樣可憐,一邊哭著說求求你饒了我,一邊涕淚橫流,醜態畢露。
“不過是一個滿口謊話的騙子而已。”
那道聲音又說,律坐在這裡,突然想起來前不久那個人還在將他抱在懷裡,說你真可愛,一邊說著喜歡一邊低下頭吻他的額頭,身上的氣息溫暖又舒適,唇也是軟的。
就是這樣一個人站在他的麵前,用那雙金眸看著他,然後突然勾起唇笑起來,他眼中的光和喜愛實在太過真切,是一種閃閃發亮般的模樣,仿佛將金粉碾碎了撲在那雙眼睛裡,接著低下頭親他。
可能是從未見過有人眼中的光如此明亮,以至於精靈甚至誤把那種眼神認成了愛意,就那樣殷切地期待著對方的一舉一動,仿佛一個從未收到過這種禮物的人等待著獨屬於自己的珍寶。
仿佛在重複了無數次的無趣旅行中終於找到了一個新奇的玩具,對其愛不釋手,卻突然發現這一切都是假象,那個閃閃發亮的精致寶物突然化為一團汙泥爛在手上,仔細看去,都是陷阱和算計。
現在精靈心中驟然湧現的憤怒和摧毀一切的欲望,都源自於一種被戲弄般的羞恥感。
沒錯。
他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
一個愚蠢的、維持著這副幼年形態,卻一直停留在一個騙子身邊,甚至被其他人視為寵物的蠢貨。
他已經恢複了力量,重傷早已痊愈,留在對方的身邊也僅僅隻是覬覦一味頂級的藥劑材料,對方的魔力和資質讓他像一個容器般,盛放著他所需的資源,他像是一名提前望見了這份珍寶的煉金術師,守在尚未成熟的秘寶前,隻等到他成熟的那天將其采擷。
所以他才如此溫柔、如此耐心地守在對方的身邊,隻因為宗明是早已被他圈定的秘寶,但是現在他等不及了,對方的言語和舉動惹怒了他,那麼被提前撕碎、被吞進肚子、被扯成碎片,也都是他自找的!
有那麼一瞬間,律的心裡居然生出一絲怨恨。
他怨恨自己的愚蠢,怨恨他居然自甘墮落、居然明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明知道之後應該怎麼做,卻還是要留在對方身邊,這種一直以來的不解和困惑被此時怒火一燒,幾乎演變成某種憎怨。
“但這些事情都不要緊。”
那個聲音繼續說道:“因為我們沒有生氣,也沒有憤怒。”
隻感到無趣。
“因為被其他人排斥厭惡,被人欺騙,是我們早就預料到的事。”
所以:“現在我們隻需要殺了他、吃了他,就不用再留在這裡,也不用再被束縛了。”
隻要把人撕碎了吃掉,和他完全融為一體,就沒有任何煩惱和不快,不用再擔心其他事發生,他可以重獲自由,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隻要讓他感到不快就除去;無趣的東西不需要存在,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的嗎。
“嗬……”
房間裡傳來一聲輕聲的嗬笑,精靈幼崽樹根般纏繞在一起的觸須緩緩鬆開,發出令人耳膜發刺的聲響,宗明打開門走進房間的那一瞬間,對方便猛得抬起頭,用幾雙眼睛盯著他。
那一瞬間,宗明居然愣在了原地。
因為律現在的這副樣子,幾乎像是在難過。
並不是多麼龐大、多麼劇烈的悲傷。
隻是有些難過、有些痛苦。
宗明眨了眨眼,輕咳了一聲,想起了首相之前的動作,他走過去想摸摸精靈幼崽的額頭,像之前做的一樣:
“不高興了?”
宗明輕聲說道,律並未避開他的手指,卻也沒有像之前那樣高興又激動地貼上來,恨不得把所有觸須纏在他的手臂上和他挨蹭,那幾雙眼睛此時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讓人生出一絲淡淡的毛骨悚然,幾乎滲出一絲冷。
“看來確實是生氣了。”
宗明站起來,律心中一絲起伏也無,隻等這個家夥接下去還會說些什麼,但就算他再說任何的花言巧語,他也不會信了。
宗明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走了。
律:“……”
宗明走到自己的床邊,低下身,取出一個盒子,他一拉開,黑藍色的流華便如海邊極光照射而出,絢爛華美,再一看,這股流華卻儘數流淌而下,被一把通體漆黑的長刀吸收,上方的寶石被封印死死壓製,卻仍然在見麵的第一刻蠱惑人心。
宗明的珍藏,絕世罕見,即使是首相也極為喜愛,在宗明成為劍聖時首相送給他的賀禮,就是這把被稱為“源”的魔刀。
因為作為劍聖的宗明並不能完全駕馭它,以至於他隻能將其暫時封印,等到啟靈之後再去使用。
宗明的眼神落到源的身上,似乎是察覺到了那目光的寒意,源在他手中微微震動。
它有較為清晰的靈智,記得對方曾經將一把把魔刀取下,碎紙機一樣喂給一個很恐怖的怪物,如同飼養邪物般毫不吝惜,用自身的珍藏供奉。
“嗡”地一聲,源幾乎發出尖鳴,它可以毀於戰鬥,但絕不能忍受自己被當成祭品喂給他人!
“這可由不得你。”宗明輕聲說。
他提著這把刀走向律,離得越近,源的顫抖就越發厲害,隻不過被男人隨手握住,所以動彈不得。
“等到聖女大人回歸後,我們就將精靈交給她處置吧。但是在那之前,你要記得榨乾他的最後一絲利用價值。”
“嗯,我辦事,你放心。”
回想起和首相的對話,宗明心想對不起啊父親,不過你很護犢子,那麼你也應該能夠理解我護犢子吧。
你和我都是一樣的護犢子,所以你應該也能對我的所作所為感同身受吧。
律仍然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宗明走到他的身邊,把刀放在他的麵前,這把之前還被宗明抱在身邊細心嗬護著的魔刀就那樣放置在律的麵前,還在發出不甘的顫動。
“吃吧。”宗明說:“你吃了那麼多東西,也是時候該恢複原樣了。”
律的身體微微一動,他終於抬起頭,看向了麵前的人。
宗明低下頭望著他,兩個人的目光交彙,那一瞬間,宗明眯起眼笑了起來,笑得爽朗:“吃完了,就要快點好起來,知道嗎。”
“不然我就把你賣掉。”
他威脅道:“你一個精靈的價格,也能賣出好價錢吧。”
看著仍然死死盯著他的精靈幼崽,宗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說道:“所以,快點好起來吧。”
謊話。
他隻是想要利用,他隻是……在說謊。
律的觸須翻湧,小小的一團伸了出來,卻沒有伸向那把魔刀,而是伸向了男人的手指。
一小團的樹根如海葵的觸手般,緊緊纏繞住男人的指尖,感受著對方身上的溫度。
“嗯?”宗明有些疑惑。
“咕……”
律在這個時候才終於發出一聲模糊的聲音,宗明聽不清楚,卻下意識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在意那猙獰的觸須纏繞在他的手臂上,一路延伸。
他在律身邊全然不設防,像是全然信任、萬番維護。
……再等一等吧。
律閉上眼睛,聽見自己的影子發出一聲低諷般的嗬笑。
再等一等,看他會怎麼做……看他要怎麼做。
“蠢貨。”
他聽見有人說,卻不知道是在說宗明,還是在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