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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獻忠。�
禮部尚書。
這倆玩意,劉承宗的腦子裡本能就覺得屬於是反義詞。
就算承運提名嘴臭到極致的魏遷兒擔任大元帥府禮衙主事,劉承宗都覺得比張獻忠靠譜。
但仔細琢磨這事,西營五六千個凶神惡煞的吃喝拉撒、打仗行軍都能被張獻忠管得井井有條,區區一個管學校、祭祀、藩屬、死傷賜增的禮衙主事,甚至可能還有點殺雞用牛刀了。
劉承宗認為目前的情況,張獻忠領受這一官職非常合適,因為他得把高迎祥、李自成、賀一龍那些人找過來聊聊。
回到蘭州,劉獅子把這個想法告訴張獻忠,老張顯得有點扭捏。
張獻忠之前認為自己很懂劉承宗,但這會兒,他有點弄不明白劉承宗腦瓜子咋長的了……讓咱做禮部尚書,咋想的嘛?�
之所以認為懂,其實就是自從降了元帥府,劉承宗在人事安排上的事兒,張獻忠全明白是什麼意思。
他也收編過彆的小兄弟,收編一群人,最擔心的是什麼?是怕底下人不聽話,跟自己不是一條心。
那該怎麼辦?
先拉一群、再捧幾個、最後逮著一個人往死裡踩。
拉的是願意聽話的,人降了,先給好處,普遍的好處都給了,群體內部就有感激的、也有不感激的,內部分化瓦解,無力一致對外。
西營頭目統統官升一級甚至兩級,士兵統統發餉發糧發衣裳,就是拉。
捧的是有本事但搖擺不定的,在一支軍隊裡,有本事的人就是像劉體純、白文選、馮雙禮這些將官小頭目,不需要分辨誰有能力、誰沒能力。�
他們和官軍不一樣,大明的軍隊走到這個時候,到處是將門之後,那些人當然能力很強,但交際能力占了綜合實力的一大部分;反而在叛軍體係下,尤其是西營這種沒能建政的小股叛軍,能做到小頭目的人都是亡命之徒,沒本事根本活不到現在。
張獻忠知道,這些人將來都要被劉承宗派去乾些看起來很難,但實際上非常簡單的活兒,乾成了就各種誇獎。
就比如派馮雙禮去烏斯藏、白文選去漠北。
挺進烏斯藏,確實挺難,但難點不在打仗在行軍,軍隊怎麼到烏斯藏是問題,到了烏斯藏怎麼打,根本不是問題,張獻忠心說:彆說那些土司小堡子了,馮雙禮那個驢球子跟著老子破城掠縣不知多少,隻要兵臨城下,打仗根本不算什麼。
白文選那個放羊娃跑到漠北去,聽著也挺可怕,其實也是一樣的情況,他頭上還有楊麒那幫人呢,敗了是他們的事,怪不著帶五百人過去的白文選,甚至就算打輸了,隻要能帶兵回來,那不也免不了一頓誇。
至於踩的嘛,張獻忠很清楚,就是他這個在西營有大威望的頭目,啥也不用乾,坐個冷板凳。
等從前的老部下一人乾一攤兒,都他媽乾得不賴,彆人在他這隻能當個把總,到劉承宗那當參將了,他這個過去的舊頭目威望也就下來了。�
都是殺人盈野的軍頭,誰能是善男信女,就你劉承宗有主意,咱八大王就是大傻瓜?
基本操作嘛,咱老張隻是裝傻充愣不計較,暫且陪著你演,咱有真本事,早晚有用得著的時候!
當然張獻忠不願意跟劉承宗折騰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嘛……他到蘭州城也住了有十幾日了,這些天並不好過,他確實沒勁兒折騰。
四年多,張獻忠起事至今已有四年多了,在城裡、在宅子裡、在木板床上睡覺的日子屈指可數,如今衣食無憂,每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洗淨了躺進柔軟被褥,起初總能睡的很沉,偏偏靜悄悄的夜總不能讓人妥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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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個夜晚,那些閃回少時寧靜祥和的夢裡,總會被突然爆發的槍炮火光與廝殺呐喊擊個粉碎,每個午夜夢回,滿頭大汗渾身濕透的張獻忠望向窗外伸手不見五指,落針可聞的蘭州城靜得像潛伏了大股官軍,處處都透著警兆和凶險。
這日子沒法過,成宿成宿睡不著覺,他快瘋了。
直到昨天,他才從承運那要回來個乾兒,叫張可旺,在戰爭中長大的娃娃啥都見得少,所以見啥都正常,血性殘忍的流寇生涯在他們眼中是正常的,安寧祥和的元帥府對他們來說也不奇怪。�
死亡,更是司空見慣到麻木的事兒了,張可旺不像他的義父那樣,表麵混不吝暗地裡怕死得很,張可旺不怕死,躺在軟和和的大床上,舒服一會兒算一會,呼嚕打的震天響。
把張可旺擱在臥室外間通房裡睡覺,裡屋的張獻忠才終於踏踏實實睡了個囫圇覺兒。
這才剛解決完一個問題,又來一個問題——張獻忠想知道劉承宗到底想乾嘛。
咱老張都做好坐上一年半載冷板凳的準備了,這才多少日子,你劉大帥突然把劇本改了,弄個禮部尚書讓咱乾,你想乾嘛?
張獻忠眼睛一轉,明白了,捧得高高的,但實際分配一個不擅長的工作,跟他的手下正好反過來,增加打壓威望的功效。
劉承宗還挺納悶的,怎麼跟張獻忠說了這事,這家夥半天不說話,一臉乾笑光看見眼睛在那打轉兒,讓他等得不耐煩,便開口道:“兄長是對這事有顧慮,有話直說。”
“大帥,我倒不是顧慮。”�
張獻忠回過神來,笑道:“帥府人才濟濟,就算沒有現成的官員,找個進士做禮部尚,不,禮衙主事難道還不容易嗎?卑職就是個粗人,行軍打仗,那在所不辭;這禮衙大事……”
說到這兒,張獻忠的身子微微向前探去,神神秘秘道:“大帥難道是想,卑職出使朝廷,在金鑾殿上一斧子把豬皇帝砍死?”
“哈哈哈,你敢去嗎?”
劉承宗鼓掌大笑,但心裡像明鏡兒似的,張獻忠雖然目前書讀的不多,個人操行和素質也不高,但還真不是個粗人。
粗人說不出這話。
劉承宗笑過了,也沒等張獻忠尷尬地想出得體回應,便擺了擺手,認真道:“大可不必,禮衙的事務確實繁重,但事務還沒繁重到需要主事去北京刺殺皇上,帥府草創連年征戰,到現在六個衙門都沒建全,趁著我們在蘭州,我需要你幫我把禮部衙門的架子搭好。”
“至於你說的找個進士,宰相起於州部,猛將發於行伍,讀書多的人未必能做成事,做成事的人也可以多讀書。”劉承宗道:“兄長把西營帶得很好,管轄禮衙,也該不在話下。”�
儘管劉承宗的話誠懇又認真,張獻忠還是一肚子狐疑,問道:“那大帥,西旅旅帥的繼任者?”
出乎他的意料,張獻忠本來認為這將會是他和劉承宗的爭執要點,卻沒想到劉承宗答得自然而輕鬆:“你兼著吧,做旅帥也不耽誤你當禮衙主事,咱們西北的事,就沒有能跟軍事分開的,禮衙也是一樣。”
劉承宗不在乎。
本身西旅旅帥的官職,就是劉獅子賣張獻忠一個麵子,意思你們不是降將,這是歸附,定下一個高規格的身份待遇,但是要說實權,西旅還剩幾個人啊?
再者說,元帥府本身就是個軍事底色格外濃重的政權,張獻忠不是父親劉向禹、老師楊鼎瑞、弟弟劉承運那樣的家人,身上沒個軍職,就算任職禮衙主事,在河湟做事也難免被人看輕。
其實也不怪張獻忠多疑,他打從一開始就覺得劉承宗對待他很奇怪。
那些手下日常管著幾萬明軍吃喝拉撒的總兵官,降了就降了,擱在河湟養著,該啟用的時候就啟用,一點都不擔心;彆的首領,那上天猴劉九思當年的聲勢可比他張獻忠大,說合營就合營了,如今派到康寧府任職也如臂使指。�
輪著張獻忠,咱人馬也不多,戰績也不強,為啥很防備呢?咱唯一拿出手的也就攻陷幾座城,耍個滑頭混不吝,可論這個……蘭州、張掖、嘉峪關,天底下誰有你劉承宗下的雄關巨城多?
重視來得很奇怪,就好像篤定了咱張秉忠是辦大事兒的人——那倒是大元帥慧眼識人才了,可是這曹操防劉備的感覺,奇怪的征服欲與防備心從何而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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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重視、又親待、又防備的感覺,可不太好受。
張獻忠要早知道投了元帥府是這樣,當時他就該跟劉承宗說,西營六千人削到三千,自個兒當個參將就行,劃個駐地駐紮著完事了。
劉承宗讓他沒了拒絕的借口,隻得趕鴨子上架,應下這個官職,並詢問道:“那大帥需要卑職搭的架子,是什麼樣?”
“我已經在城中尋了個三進院子,從前是肅藩輔國將軍的宅邸,一直空著沒住,把它劃過去做禮部衙門,我知道你幕僚多,身邊跟了不少讀書人。”
劉承宗說罷,抬起手指數著道:“禮衙,就設一廳、二局、四個司的編製。”�
“廳是司務廳,主管收理各地文書,呈堂、發司,主官就調折衝都尉兩員。”
這個司務廳是朝廷六部都有的編製,類似辦公室,折衝都尉是元帥府都尉軍銜三等九階裡最低的,一般是虎賁營的什長,在外麵過去的職務是管隊,外放是百總。
“兩個局,一個鑄印局、一個衣冠局,前者管鑄造印信、後者管製作官袍,這活兒不複雜,調兩名驍騎作主官即可。”
“四個司,是儀製、祀祭、主客、精膳,是禮部的主要工作,需要四名一等壯軍都尉做主官,四個二等武節都尉做副官,至於辦事的吏員,就看你需要多少人,把文書報給我。”
張獻忠將這些要求一一記下,心想這事倒沒自己想的那麼難辦,至少劉承宗的要求很清晰,也知道部門架構,省得他再下去問了。
最後他才聽劉承宗道:“禮衙的第一個使命,就是派人聯係各路首領,邀請他們到蘭州來,跟我聚一聚達成盟約,議定今後戰事出兵方向,避免內訌,主客之事要你來安排。”
張獻忠很是沉著地應下,這個使命說好辦也好辦,說難辦也難辦。�
秦嶺南邊如今是遍地反王,阿貓阿狗都擅自稱王,旋起旋滅,甚至一個稱號多次分身、轉世、金蟬脫殼、死而複生,根本沒人能把所有首領都認全。
但另一方麵,大首領的名號就是金字招牌,隻需要找到幾個人,這項使命就算完成一半了。
張獻忠的動作很快,幾日之間,便一麵派人聯係諸路叛軍首領,一麵在蘭州完成禮衙建設,把事情辦得井井有條。
劉承宗的日子變得更加充實,成日裡忙著規劃吏、戶、兵幾個衙門的位置,以及蘭州城外修造軍器局和幾處倉場,遣虎賁兵在臨洮府各地勘探礦山,建立鐵廠、鉛廠。
臨洮府的開發程度與人口密度遠勝於青海,當軌道把西寧、蘭州連為一體,就能借助數不勝數的黃河支流,興修水利,把整個隴西連為一體,打造出一台擁有抗旱功能的戰爭機器。
但再往東就不行了,在劉獅子的老家,黃河弄不好啥時候就斷流了。
九月初三,為了給元帥府的軍隊準備北上進攻涼州的軍需,各式軍備、銃炮、火藥、軍糧與一壇壇油脂從青海、甘肅運抵蘭州,一切都在按計劃行事。�
劉承宗正在蘭州城外的伏龍坪上閱操,一個個龐大軍陣在黃河南岸擺開,突然聽見羽林騎來報:“大帥,有人闖入閱操場!”
闖過來的人癱坐在地,身上穿著明軍的騎兵罩甲,披頭散發、頭盔都不知道去哪了,雖然沒騎馬,但能看出甲裙下的兩腿被馬背磨得血淋淋。
發生這樣的騷動,伏龍坪下閱操的軍陣停擺、軍樂停息,羽林騎稍加詢問,便回來道:“大帥,是臨洮旅駐紮在巉口的兵,受參將張雲起之命,向帥府報告陝西蝗災。”
“蝗災?”劉承宗起身問道:“到哪兒……不用了。”
他才剛起身,耳邊已傳來遠處聽不真切的風聲,再抬起頭,隻覺得眼前一暗,天邊無數小黑影連成一片,如同移動的黑雲,又像張開的黑色巨網,遮住了正午的日光,隨即鋪天蓋地的向蘭州城落了下來,隻一瞬間就把城外溝塹儘數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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