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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七年三月十七,肅州衛城東南方向的清水堡旌旗招展,堡外人馬往來絡繹不絕。
清水堡是酒泉綠洲向東的突出部,南、北、東三麵都被沙漠戈壁包裹,與高台駱駝城間隔一百五十裡沙漠遙遙相望。
元帥府六營兵馬駐軍酒泉綠洲各處,劉承宗選擇在距前線較近的清水堡召集將領議事隻有一個原因,這地方沒百姓。
這個時節酒泉綠洲上亂跑的百姓太多了,元帥府分田在即,夏糧也即將成熟,百姓都忙著趕在分田之前收掉自家地裡的豆子,朝廷眼線也很容易隱匿其間,向東邊通報他們的情報。
清水堡好就好在荒涼,周圍的軍屯田已經全部沙漠化,當兵的都不願在這兒待,更彆說百姓了。
劉承宗帶著護兵隊抵達清水堡時,這座年久失修的黃土堡壘已經聚了二百多護兵,元帥軍的高級將領已儘數抵達,在堡門外迎接他的到來。
眾人隨即進了堡內的守備官署,人們都知道大元帥召集議事是為了接下來的戰役部署,因此個個麵容嚴肅,早在官署衙門內準備好了輿圖等一應軍事器具,隻等劉承宗開議了。
參加議事的不僅有楊耀、莫與京、高應登、魏遷兒、張天琳、馮瓤和塘兵千總馬祥,也有虎賁營做參謀的賀虎臣、楊麒、王承恩、李卑。
以及三劫會首王自用、肅州營降將胡誌深、肅州衛同知宋賢、察哈爾營參將粆圖,還有留守圍困嘉峪關的黃勝宵。
「諸位過來一路勞頓,戰事當前一切從簡,各營人馬物資有什麼短缺都報上來。」
劉承宗理了理擺在輿圖上的木俑,就聽部將們一個個彙報起來,裡邊有采納意義的隻有馬祥和張天琳。
塘騎千總馬祥說他們缺茶、糖、鹽,這是塘兵的必備物資,所幸缺得並不多,劉承宗便讓胡誌深和宋賢加以解決。
張天琳則更乾脆,拿出提前寫好的單子念了起來,營帳毛氈、斧頭鐵鏟、繩索麻袋、火炮彈藥……引得劉獅子側目,擺手道:「你彆念了,缺的那些東西我都知道,下去找韓世盤給你調,肅州都有。」
最離譜的是魏遷兒,他說他缺少武器裝備和糧食,劉獅子翻了個白眼,這小子是來秀優越的。
他受命收降肅州諸堡,收編了一個千總部,三千六百人的標準營成了四千八百人的加強營,人多了自然就缺少糧草,但武器裝備這事劉獅子不能理解,按理說降兵是自帶武器裝備的。
魏遷兒笑眯眯地解釋道:「大帥,降兵是有兵甲,但那也太次了,我缺四百八十杆重銃、一百一十杆抬槍,要能讓黃參將再給我鑄一門千斤紅夷炮就更好了。」
這不白日做夢麼?
在肅州這地方,劉承宗去哪兒變出成套的新製軍械。
他沒好氣道:「重銃抬槍你就彆指望了,千斤炮還有點可能,不過你最好用不上。」….
眾將哄堂大笑,眼下圍困嘉峪關的黃勝宵奉命鑄造的是炮彈,鑄炮的目的隻是彌補舊炮在使用中的損壞,如果他們用上了新鑄重炮,那隻能說明攻勢被明軍遏製了。
說完這些,劉承宗轉身看向高應登,道:「高將軍應當已經把前線情況跟你們說了,諸位對接下來戰事有什麼看法,儘管說出來。」
這是軍議的正題。
劉承宗說話時,高應登部下幾名護兵正趴在輿圖上擺設木俑,一道防線已經在高台千戶所的位置被擺設出來。
旅帥楊耀盯著輿圖,沉吟片刻問道:「大帥,敵軍主將李鴻嗣曾在陝西任職,要不要遣人溝通,嘗試將其招降?」
劉承宗知道,楊耀這話其實問的是賞格。
意思是如果李鴻嗣願降,元帥府能拿出什麼職位來安置他,畢竟李
鴻嗣這個人,對元帥府很多將領來說並不陌生。
「他若願降,帥府可授其旅帥之職,仍領原兵。」劉承宗說罷,笑道:「有人能把他招降麼?」
劉承宗並不看好招降李鴻嗣的想法,因為這人對元帥府諸將來說確實不陌生,但問題出在楊耀、高應登等人認識李鴻嗣,李鴻嗣卻未必認識他們。
更何況曾經的下屬去勸降長官,本來難度就比較大。
不過誰都沒料到,楊麒突然發話了,這家夥抱拳道:「大帥!」
「喔?」劉承宗喜道:「楊將軍能去勸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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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麒腦瓜子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末將舉薦,請賀將軍前去勸降李鴻嗣。」
賀虎臣正在邊上瞅著輿圖出神兒呢,非常認真地研究軍事問題,眉頭都皺到一起,感慨於楊嘉謨眼光毒辣。
突然好像聽見有人在叫他,一臉蒙圈的抬頭,就見整個官署的將官都把同情的目光看向了他:「啊?」
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抱著拳頭張口就來:「大帥,楊嘉謨用兵老道不好對付,末將以為此戰宜速戰速決。」
說完,賀虎臣才覺得氣氛有點奇怪,這幫人怎麼還看著自己?
就見身側的楊麒用胳膊肘碰碰他,小聲道:「賀將軍,大帥問的不是這個,招降李鴻嗣,你跟他熟。」
賀虎臣尋思我跟李鴻嗣不熟啊!
愣了一下,他才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鬨半天自己被舉薦了。
儘管早就知道身邊這個楊麒不是個東西,但賀虎臣覺得自己還是低估了他不是東西的程度,賀虎臣抱拳道:「大帥,末將跟李鴻嗣就是一起議過事的關係,談不上熟,而且末將與楊麒將軍是真的不熟,隻是湊巧成為同僚,他不了解我。」
說罷,又自覺說話有點僵硬,便抱拳道:「若大帥需要,末將可以寫封勸降書給李鴻嗣,不過他那人脾氣很臭,跟誰都吵架,未必願降。」
一邊的王承恩看著倆人鬨笑話,這會才開口道:「李鴻嗣確實脾性怪異,但對朝廷調令任勞任怨,恐怕難以勸降,末將以為還是兵貴神速,迅速擊垮他的防線,以防楊嘉謨與其彙合。」….
劉承宗對此隻是一笑置之,他能看出來,三個總兵官,楊麒的表現欲望最為強烈,可以儘快帶兵,但他不太可靠。
至於賀虎臣和王承恩,才是真正的可靠之人,不過劉承宗更願意找機會讓王承恩領兵,賀虎臣則更傾向於培訓軍官和練兵。
畢竟賀虎臣除了兒子在青海,家卷都在保定,劉承宗也不知道崇禎皇帝對其家卷是個什麼待遇,估計在牢裡關著呢,要是滿門抄斬,賀虎臣就可以帶兵了。
戰事宜速戰速決,幾乎是他們的共識,高應登、魏遷兒、張天琳、馮瓤等人則是看法一致,這幫人並不在乎怎麼打,隻在乎讓不讓他們打。
因為某種程度上明軍將領和元帥府將領對戰略選擇有相同見解,但凡有機會,都會選擇速戰速決。
在這種情況下,李鴻嗣急吼吼跑過來,猛地刹車就地修造防禦工事的架勢,就意味著沒有足夠的取勝信念,這才轉向被動防守。
隻不過劉承宗暫時還不知道李鴻嗣轉向守勢的原因,因為原因太多了,兵力不足、兵甲不整、軍心不振?都有可能。
這個時代缺少謀而後動的客觀條件。
就在劉承宗打算下達攻堅命令時,他注意到官署正堂末座站著的降將胡誌深躍躍欲試。
說實話,劉承宗對肅州降將,沒有報以任何期待,肅州留守將領裡唯一一個有軍事才能的指揮使王彥明在起事中被殺了,而世襲指揮使出身的胡誌深沒有任何領兵經驗。
軍事上的問題指望他,
基本上屬於奢望了。
不過劉獅子覺得既然叫人家過來了,看這躍躍欲試的勁頭兒,他還挺想讓胡誌深說點什麼,增加一點歸屬感,便道:「胡將軍有話要說?暢所欲言。」
胡誌深是想說,但真讓他說,周圍帥府諸將的眼神一過去,肅州衛的廢物小點心又緊張起來了,往前上了兩步,硬是組織了半天語言。
劉承宗心說這個模樣怎麼當營參將啊?
他安慰道:「胡將軍,都是自己人,不必顧慮太多,有啥說啥嘛,說得不好也無妨。」
得了劉承宗的保證,胡誌深接連點頭,這才說道:「大帥,諸位將軍,小人也不知這事該不該說,好像跟戰事沒啥關係……就是李鴻嗣這個肅州副總兵啊,自打任職就沒來過肅州,我估計他不認路。」
劉承宗傻眼了,跟左右部將對視一眼,人人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人家是肅州副總兵,你說他不認識肅州的路,這不上墳燒報紙湖弄鬼呢?
這事兒誰能信啊?
魏遷兒已經陰惻惻地看向胡誌深,尋思這人是個反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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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元帥府眾將紛紛神色不善地看向胡誌深時,再一次跳出來為降將解圍的又是王承恩。
儘管王承恩也覺得這事有點扯蛋,不過經過深思熟慮,還是擰著眉頭道:「大帥,李鴻嗣任上直到我等奉命調入河湟,他一直在陝西平叛,確實有沒來過肅州的可能。」….
得了王承恩的印證,人們看向胡誌深的眼神不再那麼奇怪,但這事在人們眼中似乎比胡誌深是個反賊還***。
劉承宗笑眯眯地朝胡誌深豎了個大拇指:「胡將軍厲害,這些消息確實是我等短處,這事非常有用,還有彆的消息麼?」
其實李鴻嗣不認路的消息,他也不知道目前有啥用,但他對胡誌深不吝誇獎……這世上太多看起來強大的人,栽在人畜無害的小人物手裡了。
更何況這樣的消息,沒準後麵的戰事能用的上呢。
偏偏,劉承宗的誇獎對胡誌深來說意義非凡,作為世襲指揮使,下邊的軍戶不配、上麵的長官懶得搭理,以至於這輩子沒啥人誇獎過他。
更彆說劉承宗還是當著一群驕兵悍將的麵誇他,讓肅州衛的廢物小點心有點飄飄然,特彆在意劉承宗的鼓勵,他是真心想再說個有用的消息,但他自己都不確定啥消息有用。
絞儘腦汁,胡誌深細細斟酌了半天,這才麵露怯色地問道:「大帥,有個事可能不該我說,要是說的不對,還望大帥大人大量,彆跟卑職一般見識。」
劉承宗點點頭,他估摸著胡誌深可能要說跟軍事有關的事了,他道:「但說無妨。」
胡誌深小心翼翼地看了楊耀、王承恩等人一眼,隨後對劉承宗拱手道:「卑職以為,此時不宜速戰速決,尤其不應衝擊高台守軍以攻堅取勝。」
劉承宗對此不置可否,並未第一時間開口,倒是一旁的宋賢急了:「不宜速勝,你胡將軍給兩萬大軍弄軍糧?」
再沒有人比宋賢更希望劉承宗趕緊打到甘州去了。
整個肅州也就戶不過萬、口不過兩萬,元帥府兩萬軍隊和戰馬牲畜在這駐紮,他們的兵糧吃完,元帥府的軍隊不一定崩潰,但肅州衛肯定會崩潰,到時候就不是強征給養的問題了,要死人的。
胡誌深到底是個世襲指揮使,心智不同旁人,經曆最開始的緊張,這會兒被宋賢嗬斥倒是自在起來了,非常鎮定地搖頭道:「我弄不來軍糧,可是大帥,邊牆長城的墩堡在彆的地方都叫墩堡,隻有高台的墩堡叫壩,因為高台種的是水田,特產是稻米。」
「高台周圍河流縱橫,湖泊眾多,有七條河,三十多條主渠,支渠不可勝數,大帥人馬
眾多,那地方跑不開。」
何止是跑不開!
元帥府兩三萬人的大軍擺開了衝過去,沒打起來就要被水渠乾渠分割,到時候彆說速勝,輕則被少量官軍打個平手傷了銳氣,重則被擊退恐怕連火炮都得丟在那邊。
胡誌深給劉承宗帶來太多驚喜,他先是轉頭看了高應登和馬祥一眼,雖未明言,但二將立即會意,立刻無聲抱拳轉身出了官署,吩咐塘兵潛入高台探查地理。
劉承宗這才重新看向胡誌深,問道:「既然胡將軍知曉這裡的地理,可有破敵之策?」
「大帥太高看卑職了。」胡誌深一臉抱歉地抱拳道:「卑職不學無術,隻有些本地土人的見識,對了大帥,鎮夷遊擊唐明世,他搶我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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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劉承宗納悶兒這家夥怎麼突然說起搶官職的事時,胡誌深解釋道:「鎮夷孤懸要衝,過去套賊常自鎮夷穿越,尤為凶險,如今套虜已除、海賊不現,那年鎮夷守將出缺,卑職有誌於此,朝廷卻守著老路,說鎮夷守將必為勇猛驍健之人,選了涼州百戶出身的唐明世。」
胡誌深的意思很明顯:朝廷罵我慫,大帥要給我出口氣。
「夠了!」
劉承宗鼓掌道:「胡將軍已經把我軍取勝的秘訣都說出來了,若高台地理、守將心性確如胡將軍所言,此戰得勝,該著你是首功。」
說罷,劉承宗伏身按著輿圖,對眾人道:「孫子兵法說,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諸位,調動他們,讓他們從地洞裡出來跟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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