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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八章 留在秋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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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宗攻陷八角城的速度,彆說彆人想不到,就連他父親和兄長都想不到。

在西寧剛剛整理完第二批物資的劉承祖,見到李萬慶傳來城破消息,第一反應不是歡呼,而是直接讓部下將李萬慶軟禁。

劉承祖知道八角城什麼樣,那座城不說比鎮原城易守難攻,至少也算旗鼓相當。

他們攻陷鎮原時,鎮原縣的守軍不過幾百,兵力還不夠給每個城垛後頭站個人,四麵蟻附之下,一日下城並不意外。

可八角城有一萬守軍,劉承宗的攻城軍隊甚至還不到一萬人,從九月初三開始正式圍城,九月十三李萬慶就跑到西寧說城破了。

算李萬慶跑得快,那也至少是九月初九破的城,六天,劉承祖咋能信嘛,真當城池是攻著玩的,比他籌集火藥的速度還快。

若十幾門大炮就能六日破城,後金現在應該已經打到西寧了。。

他覺得李萬慶可能已經投降了綽克兔,弄不好弟弟兵敗,這是敵軍放出假消息作為誘敵之策。

雖說二弟被綽克兔擊敗這事也挺荒唐,但遠不如六日陷城來得奇怪。

為此劉承祖還把李萬慶扣了兩天,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聽,一麵派親信南下打探消息,一麵積極備戰要給弟弟複仇。

直到兩日之後,歸德千戶所的副千戶包虎派人飛馬來報,說大元帥押送七千喀爾喀俘虜和傷兵已進歸德境內,問劉承祖該往哪兒送,並指明了要讓土司陳師文速速集結五百戶百姓開赴八角城、本人去南山堡參見大帥。

劉承祖傻眼了:“真贏了?”

這屬於兩件意想不到的事接連發生,劉承宗這麼快能贏,是第一個難以置信的事,第二件事則是這個包虎。

劉承祖可記得清楚,這個包虎畏懼西寧如畏虎。

早前是一步都不敢進西寧,一個勁在歸德裝鴕鳥,甚至跟喀爾喀開打的時候還在渡口埋地雷,想把他劉承祖送上天,怎麼這會兒就想開了?

其實沒彆的原因,包虎見到劉承宗了。

綽克兔台吉入侵青海這幾個月,包虎及歸德所土流衛官的心態都發生了巨大變化。

這一切還得從他們自喀爾喀創業者那艱難搶來的屍首說起。

打完那場仗,包虎決定引劉承祖對抗綽克兔,他們鑽進歸德城不出來了,隻派人把首級送到河州衛, 屍身留在千戶衙門等待官員查驗, 誰知道首級送過去就沒後信兒了。

正好那會劉承祖的兵正在河穀裡圍繞堡寨跟喀爾喀打拉鋸戰, 包虎也儘量避免部下亂跑,就等了很久才派人去河州詢問,屍身擱在千戶所備著查驗都他媽放爛了。

旗軍過去才知道, 朝廷早就驗收了十八個首級,隻是道路不通, 消息和賞銀都沒往這邊送, 衛衙見著人才扣扣索索發下來十二兩銀子。

包虎在歸德衙門裡左思右想, 召集土流官員齊聚一堂,一幫蒙古血統的衛官眉心緊皺, 化身大數學家把算盤打得啪啪響,看著得出的結果,麵麵相覷懷疑人生。

一個韃賊首級值銀……六錢六分六毫六厘六絲七忽?

歸德所久居拉尊的統治之下, 對國中事物不甚了解, 人人心底都藏著靈魂拷問:難道朝廷的物價, 它已經跌成這樣了嗎?

咱也不知道十八個首級十二兩賞銀究竟是他媽個啥算法, 這玩意兒除不儘啊!

反正他們心知肚明,隻要青海元帥府還在這, 這條路恐怕以後是永遠都不會通了。

西寧就整個一敵國領土,朝廷發來的消息全部已讀不回,派來的官員進了河湟穀地, 就離成為失蹤人口隻差三百裡地。

甚至有些人,比如忠肝義膽的周同知, 受朝廷誥命潛伏在劉賊身邊,自從那年出了西寧城, 再也沒人得到他到底在哪的確切消息,不能問, 西寧都統一口徑了,問就說在青海湖研究水師。

這不是放屁嘛,青海湖裡搞水師,打算把船開哪兒去啊?編瞎話騙小孩都不帶這樣的,乾脆說在瀚海跟蒙古帝國打海戰算了。

聽說就連周同知在保定府的家眷都成了失蹤人口。

有百戶伸著四根手指神神秘秘道:“朝廷的四品命官啊,說沒就沒了,到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太可怕了。”

托生在這個地方對包虎來說確實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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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更可怕的事還在後邊,那天西寧衛的千戶李萬慶奔馬橫穿歸德所,派人告訴他們帥爺大勝,綽克兔台吉全軍覆沒, 要歸德所土流官員到南邊參見。

大勝之威啊,喀爾喀的綽克兔上萬人憋在八角城裡都被滅了,包虎覺得自家的城牆雖然也挺堅固,但未必能頂得住劉承宗。

擋是不敢擋、跑也沒地跑,隻能硬著頭皮喊上土流武官們,牽了九頭牛、九隻羊做勞軍之用,就埋頭往南走。

一共去了六個土流官員,人們內心非常忐忑,都是一臉束手就擒英勇就義的模樣,認為自家這趟南行,多半人就沒了。

最好最好的結果,恐怕不過是像拉尊還在小河套時的模樣,交添巴。

可他們聽說劉承宗心黑手狠最不是個東西,對百姓敲骨吸髓的架勢都快攆上崇禎皇帝了。

懷著給自己送葬的心情,他們見到了劉承宗, 看著非常威武倒也不想吃人的妖魔鬼怪,就是一見他們就笑,問他們名字官職, 還給他們搬凳子, 怪嚇人的。

不是劉承宗搬凳子嚇人, 關鍵是那大槍, 凳子是從六杆守營大槍下邊卸的,兩個槍架拚一具條凳,有點硌屁股也不敢說。

萬萬沒想到,劉承宗對他們來拜見非常高興,先是誇獎了一番他們在抵抗綽克兔進攻時的英勇,隨後就嘉獎他們守城有功。

六個人從百戶到副千戶,依照官階不論土流一視同仁,該賞羊的賞羊、該賞牛的賞牛。

問過抗擊綽克兔及首級功經過後,劉承宗還賞下一百八十兩銀子給歸德所,讓土流衛官熱淚盈眶……這錢說實話不算多,撐死不過比朝廷給的多十五倍,但這數它除得儘啊!

賞銀隻不過是劉承宗的同情之心,說了些過去自己也是官軍之類的體己話,他對歸德千戶所衛官真正的收買之舉,是升官。

包虎被升為正千戶、餘下五人儘數提拔為歸德所副千戶,讓他們拿著委任狀去西寧城要印信。

麵對護兵送上的委任狀,包虎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都知道這東西不該也不能接,可最終還是敵不過一聲無奈的歎息,隻能心態複雜地接下。

接委任狀容易,難的是表示感謝的禮儀。

就他們這個大明軍官的身份,跟劉承宗這個說不清是啥的身份,該咋表示感謝?

最後大夥兒實在不知道該咋辦,都把目光看向包虎,麵對這麼多疑惑眼神,包虎也很無奈啊。

他這祖祖輩輩都是受過大明朝廷專業訓練的,考試不合格也沒辦法繼承土司,向皇帝表達感謝的流程門兒清,可他沒受過向土司表示感謝的禮儀訓練啊。

更何況,這劉承宗從頭到腳哪兒都不像土司啊!

最後包虎回想了一下在這次戰爭中河州衛的表現,在這一畝三分地元帥府比朝廷可靠得多,再看看周圍那幾杆比人高的大槍,把心一橫,算了,全當領旨,臉不要了,磕幾個頭吧。

當即率領五名土流武官,就要三拜九叩:“我等恭謝元帥天恩,永服……”

“行了,都是軍中武官,不要叩來叩去的,這麼多年過去,也早沒什麼漢土區彆,這個地方朝廷幫不上忙,踏踏實實跟著我,不會虧待你們。”

這隻是一句空話,但劉承宗證明了實現的可能,他讓包虎給陳師文送信,說那是第一個歸附於他的土司,他要兌現不虧待承諾了。

旋後劉承宗把黃南小河套的收尾工作都留給大哥,率軍西進,西邊的烏蘭山下還有個阿爾斯蘭呢,收拾了那個才算儘收全功。

不過接下來的戰役對劉承宗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了,喀爾喀四萬大軍被削平,隻剩阿爾斯蘭屯兵於烏蘭山的一萬人,再如何都掀不起什麼風浪了。

較之接下來的戰事,劉承宗更關注今後的青海發展。

剿滅綽克兔讓元帥府的財力進一步增長,單單繳獲的貴重金屬、兵器鎧甲、戰馬牲畜,就價值近五十八萬兩。

但經過統算,這個數字很虛,從來沒人能把敵人那繳獲的戰利品算得這麼清楚。

劉承宗能算清楚的原因也沒彆的,絕大多數繳獲物資都是他們造的。

各種裝飾品、奢侈品、生活器具、金銀首飾、兵器鎧甲,至少七成打著元帥府軍器局、百工局、織造局的標誌。

甚至就連被綽克兔台吉當作軍糧的掛麵,都是俱爾灣出產。

全是俱爾灣賣給青海蒙番部落,又被綽克兔搶去的東西,這些東西在蒙古諸部間流轉,最終又隨著綽克兔被擊敗,回到劉承宗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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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劉承宗意識到一個此前他沒有考慮過的問題,這場戰爭帶給青海帶來最大的影響,恐怕不是元帥府向周邊立威。

而是他一手建立日進鬥金的俱爾灣市場,從源頭上被摧毀了。

他的市場如今還在那,可客戶沒了。

俱爾灣市場的客戶從來都不是普通蒙古百姓,而是由蒙番貴族牽頭的大宗貿易商隊,如今青海的蒙古部眾沒少,甚至比之從前還多了些,可是蒙番貴族沒剩幾個。

今後的貿易對象,將不再是蒙番部落首領,而是周圍諸縣的商賈。

那裡會是西寧城連接海西海北等縣的商貿中心,並進一步向南輻射。

劉承宗率軍向南山堡的行進速度很快,但趕不上阿爾斯蘭逃跑的速度。

綽克兔戰敗身死的消息傳過去,令烏蘭山下的蒙古軍隊大為震動,阿爾斯蘭當即決定逃回甘肅邊外,但他這個烏蘭部的部眾,並不聽他的。

他們有些是喀爾喀的軍隊,更多卻是來自漠南的婦孺,剛剛過上兩天好日子,誰都不願離開烏蘭山。

因為已經臨近十月,冬天要來了。

他們沒參與對土默特古如台吉的進攻,生活物資根本無法支撐他們在甘肅邊外熬到明年春天。

內外壓力之下,烏蘭部土崩瓦解,阿爾斯蘭率領兩個忠於他的千人隊搶了許多牲畜物資,向甘肅邊外逃逸。

而留在烏蘭山的一萬六千餘部眾,推舉出幾名德高望重的首領,向南山堡的鐘虎投降。

鐘虎當時嚇壞了,他手下滿打滿算一千二百人,哪裡敢接受一萬六千人的投降。

海西知縣劉國能也做不了這主……整個海西縣才四千多號人,堪堪自給自足,這一萬六千人就算把牲畜都吃光也熬不到過年。

隻要把人從南山堡放進去,到不了明年上元節,海西縣就該人吃人了。

對投降的蒙古首領來說,事情又發展向他們不願看到的方向,留給他們的選擇並不多,要麼像阿爾斯蘭的選擇一樣,拋棄老弱婦孺;要麼就隻能開戰打一場。

幾乎所有從漠南逃來的蒙古首領都有這樣的經曆:在秋天,他們的部落遇到糧食危機,周圍沒有部落能提供幫助,隻能向大明邊防索要錢糧、向將領上表歸附。

有時候,大明會打開邊市,讓他們用皮貨駿馬高價換回糧食,或者直接提供糧草幫助,以此換來軍事上的協助。

但更多時候,朝廷的邊防也養不起他們。

並非遊牧民族天生輕視老弱而重視青壯,隻是經常會麵臨彆無選擇的境地,很多時候人們不願拋棄老弱,投誠失敗,就隻能由青壯拔出彎刀拚個生死。

打贏了衝進邊牆搶一把,打輸了就死成千上百的人。

不論輸贏,口糧的問題能得到解決,冬季的危機也都能平穩渡過。

隻需要一些人永遠留在這個秋天。

劉承宗率軍抵達南山堡時,等待他的就是這樣的情況,一萬六千個缺糧少襖的蒙古人,把自身生死的裁決權力交付他手,敵人是戰是降,就在他一念之間。

劉國能萬分無奈:“大帥,西寧一直在招募流民,開墾的田地還沒多少收成,河湟穀地的糧價已經漲了兩成,兩萬餘俘虜,恐怕沒有餘力。”

“好事嘛……”

劉承宗用最苦澀的語氣說著最高興的話,仰臉看向巍峨雪山與藍天白雲的交彙之處:“老天爺不想讓這麼多人活,我不是老天爺,不論夏夷俱為人,就共渡難關吧,安插。”

說罷,他深吸口氣,臉上悲憫之色儘褪,昂首道:“海西海北俱爾灣西寧,能收多少收多少,收不了就在水師衙門捕魚,要是糧食還不夠,就隻能委屈一下我的弟兄們,今年冬天少吃點糧多吃點肉。”

“大不了老子這場仗白打。”劉承宗翹著大拇指轉頭向身邊諸將笑道:“我們把古如台吉的牛羊全他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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