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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夜。
在河穀莊園的廢墟裡,說唱藝人高歌格薩爾王,年輕的貴族們圍坐篝火,喝著青稞酒大聲歡笑。
年輕的貴族們聚在一起口無遮攔,高聲嘲笑他們的同僚,多吉甲本。
人們說他家裡跑出去的奴隸崽子成了老爺。
多吉甲本氣得揚揚鞭子,不再與他們坐在一起,他很憤怒,在心底裡責怪巴桑。
林卡代本在歌聲中放下來自遠方傳來的書信,他的王頓月多吉命令左翼軍隊在兩日後抵達金沙江畔完成合圍。
他看向篝火旁仍在大聲嘲笑的年前貴族們,露出笑容,起身繞過篝火,走向多吉甲本藏身的陰影裡。
在白利領地沒人知道,被白利王招降的馬匪頭目林卡代本,出身於朗生家庭。
像他這樣的出身,在法律上能達到最高的官位是率領二十餘人的定本。
但世事從無絕對,在康區長達二十年的戰爭中,他做過頭人的定本,做過山裡的強盜頭子,被授予過莊園,也殺過自己的領主。
身份不停變換,就連林卡代本都快忘了,他曾是朗生奴隸出身。
林卡投奔過很多頭目,曾經他認為,戰爭是打破一切的機會。
而如今,他已不需要再打破什麼了。
白利王在瑪爾崗匪患最重的地區招降他,把那片地方賜給他作為領地,他兼並了所有強盜馬匪,命令人們不再搶劫寺廟和莊園以及過路的行人。
他滿足於這一切,可戰爭永遠不會停止。
隻有力量能保住自己擁有的一切,所以他樂於見得有人被孤立。
被孤立之人最易拉攏。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多吉回頭辨認走來的身影,連忙起身:“代本。”
林卡揮揮手,和他一起坐下,道:“不要理會他們的嘲笑,你們家的崽子被俘又成了老爺,是他的造化。”
“代本也這樣想?”
多吉難堪的臉上終於露出一點笑容:“他是我最喜歡的朗生,但畢竟是個朗生,很笨。”
林卡聞言眉頭微皺,問道:“如果抓住他,你想怎麼辦?”
多吉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不是嚴厲的父親,也並不認為巴桑成了囊謙王的貴族,是多吉家族的恥辱。
責怪巴桑愚蠢,是因為這個笨蛋沒有藏好自己的身份。
就像跑丟了一隻小狗,跑就跑了,乾嘛要在咬壞彆人家的東西以後,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多吉家的崽子!
如果不是因為這事,多吉少爺根本不會被父親派上戰場,這是家族的恥辱,他們要贖罪,以免白利王將來怪罪。
“他向囊鎖謙莫逃跑,大王命令我們左翼向金沙江畔合圍,不是一條路。”
林卡代本說完,看向多吉臉上露出的輕鬆神色,笑道:“但等這場仗打完,我們終歸要去囊謙,我希望你能說服他投降,我會保護他的性命和人馬。”
多吉大喜過望,起身道謝:“代本能保護他,那再好不過了,我這就派人給他送口信,一定能找到他!”
林卡代本臉上帶著輕鬆笑容,拍拍多吉的肩膀,起身軍帳走去,走到一半他回過頭,看向陰影裡的多吉正興奮地攥著拳頭。
他搖搖頭。
這個傻孩子根本不知道他家裡跑出去那個奴隸崽子有多大的力量。
貴族都是笨蛋,這些笨蛋讓統治下的百姓變得更笨。
幾千個奴隸,足夠讓他在山林裡種滿糧食,成為白利王麾下勢力最強大的貴族。
這將會是他在這場戰中得到最好的獎賞,等到下次戰爭再起,他就能踢開白利王倒向另一邊了。
林卡代本讓他的朗生熱上酥油茶,趕在天色全黑前巡視營地,囑咐麾下如本們做好夜間的防禦工作,要不了多久,左翼軍隊就可以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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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離金沙江畔還有四十裡遠,白利王說那裡有四千敵軍被鐵索橋困在金沙江西岸,戰鬥力很強,但攜帶的糧草不會太多,可以用圍困的方法打掉他們,再回師昌都對付蒙古人。
不過就在天色即將全黑時,遠處河穀傳來火槍的空曠回響。
火槍響聲如同信號,緊隨其後四麵八方都響起銃聲,大作的銃聲轉眼間隻剩零零散散的幾聲,就像一陣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太陽雨。
但這些銃聲令整個營地都緊張起來。
林卡代本更是加倍警惕,因為那些響起槍聲的方向,都是他布下的崗哨所在。
轉眼間,四麵八方山頭山腳河穀儘頭,都出現了執旗漢軍的身影。
整個營地隨即大亂,林卡代本的奴隸打翻了酥油茶,人們拿起兵器在營地結陣,但那些敵騎並不急於進攻,隻是距離他們一裡遠遠站著。
不論朝哪個方向看去,距離不遠不近,三百步外,一定有漢軍騎兵在搖動旗幟,好似把營地當作壇城施法。
恐慌在軍中蔓延,人們說漢軍有大咒師。
林卡代本對此嗤之以鼻,他見過的漢人多了,從沒聽說過有什麼大咒師。
但這種場麵一樣令他脊背發麻,因為他見過。
早在他還是個馬賊的時候,曾率部劫掠鬆潘附近的部落頭人,那些頭人找來鬆潘城的漢軍,那時就出現了這樣的景象。
隻不過差彆在於鬆潘出現的士兵是步兵,而這裡的是馬隊。
當時僅僅是四麵八方的漢兵,就把他的馬匪隊伍嚇崩潰了。
他必須阻止這種情緒,隨即向各個方向派出朵康馬隊,從四麵八方驅逐這些敵騎。
可是他的馬隊進,敵人的馬兵退,一進一退,很快兩支馬隊就從視野範圍內消失。
直到遠處空曠山穀中又傳出急如驟雨般的火槍響聲,遠遠地,一名朵康騎兵帶著幾匹馬兒跑回,距離營地百餘步重重栽倒,腳沒離開馬蹬,被拖行數步,身體在草地上留下一條醒目的血痕。
漢兵又回來了,依然還是一名孤零零的騎兵,把有三根管子的鐵錘收起,擎著五色旗幟在三百步外緩緩搖動。
林卡代本知道,他被包圍了。
戴道子遠遠看著自己的傑作,對身旁塘騎道:“告訴大帥,左翼敵軍不敢動了。”
塘騎領命前去報告,戴道子興奮地搓搓手,真刺激。
早在這支軍隊尚在二十裡外就和塘騎正麵接觸,但那時候戴道子不敢上前,因為劉承宗的主力部隊還在六十裡外。
他隻能任由敵軍的獵人向東北方向深入,直到他們找到這個莊園廢墟。
等到敵軍抵達莊園進行紮營,在周圍布置崗哨,戴道子依然不敢動作。
直到天色將暗,劉承宗的命令才從十裡之外的營地傳來,讓他動手拔除所有崗哨,以方便明日的進攻。
這件事最難的地方在於如何不讓敵軍突圍。
戴道子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塘騎的密度為每平方裡四個人,沒有能力限製敵軍移動,隻能讓敵人自己不敢動,錯過了最好的突圍時間才能成功。
好在敵軍將領隻派遣三十餘騎從南北兩個方向驅趕塘騎,這給塘騎創造了利用縱深包圍敵騎的機會。
驅趕一名塘騎是容易的,但每名塘騎的後、左右三個方向都有三名塘騎,他們驅趕得越深,周圍的塘騎就越多。
突出三五裡路,洶湧而上的塘騎在數量上就已形成優勢,在混戰中,有誰能打得過帶一根火藥管子的騎兵呢?
更彆說他們有三根火藥管子。
十裡開外的敵軍被捆住,對劉承宗的營地來說危機解除,他們可以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應對明天的戰鬥。
劉承宗喝了一杯熱牛奶,最後看了一遍帥帳裡懸掛的地圖,局勢非常完美。
在他方圓四十裡內,有兩支敵軍,分彆是左翼和右翼,左翼已被層層疊疊的塘騎困住,而右翼敵軍還在三十裡外無法得到消息,看住他們的塘騎回報,那支敵軍已經紮營休息。
兩支敵軍兵力都在兩千以上,合中軍為七千人。
中軍……中軍暫時在他的視野裡消失了。
不過這不是他的戰術部署失誤,而來自敵軍的不可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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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遊曳於外線的張天琳本想從中軍與右翼的間隙穿過去,但走位失誤,被敵人中軍發現,但敵人反應慢了半拍,以至於兩軍擦肩而過,他們才動起來。
隨後整個中軍就攆著張天琳往西走了,劉承宗也沒辦法解釋這種行為,隻能說大概是敵軍認為張天琳比較好欺負吧。
這種意外對劉承宗來說談不上好壞,他暫時失去了一支一千二百人規模的外線騎兵,但好處是三支敵軍隻剩兩支,而且中間有長達三十裡的間隙。
最後回顧了一遍局勢,劉承宗鑽進被窩,舒舒服服閉上眼,殲滅敵軍主力的戰鬥就在明天,白利王的領地很快就會落入他的掌控之中。
林卡代本是睡不著覺了。
對劉承宗來說格外清晰的局勢,對他來說則是一片迷霧。
在深深的黑夜裡,隱藏著數不清的敵軍,把他團團包圍,他不知道敵人會從哪個方向進攻,也不知道周圍究竟有多少敵軍。
黑夜讓他不敢貿然行動,隻能派出第二波五名獵人,尋找中軍與右翼的蹤跡。
之所以是第二波,因為第一波獵人死了。
他們打了火把,幾乎是明晃晃地把自己送到塘騎身邊,然後被一銃打死。
但第二波獵人的運氣也沒好到哪裡去,因為他們都是家鄉在白利的獵人,同樣不熟悉囊謙的地形,不打火把誰都不認識路,大家的結局都不太好。
有兩個人掉下山崖,其中一個非常沉默地死去了;另一個大聲呼救,被塘騎救下,得到了良好的醫治,捆得嚴嚴實實做了俘虜。
還有兩個人結伴而行,克服艱難險阻爬上高山,看見遠處黑暗中散發模糊明亮的營地,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他們一直走到劉承宗的營地,非常乖巧地當了俘虜。
還有最後一名獵人懂得很多,他知道中軍向西追擊一支千餘騎規模的敵人,所以躲過一名又一名塘騎,走得越來越遠。
他完成了林卡代本賦予他的使命,看到了就連劉承宗都沒找到的中軍。
可惜那附近有兩支軍隊,一個防守嚴密、一個放鬆警惕。
他認為中軍的規模比敵軍龐大,應對那支千餘騎的敵軍,應該不會那麼緊張,所以走進了放鬆警惕的營地。
然後他就見到了那座營地的主人——張天琳。
當然,他是被綁著見的,張天琳狠狠給了這個吵醒自己睡覺的獵人兩拳,把他拴了起來。
在一望無際的黑暗中,林卡代本始終沒等到來自兩營友軍的回應,他的軍隊一夜不敢睡覺,時刻提防敵軍夜襲。
但沒人夜襲他。
等到三更天,林卡代本終於意識到,敵人是打算等到白天再進攻他,但他的軍隊徹夜未眠安,無力在白天抵禦進攻,所以他打算突圍。
突圍的部隊集結後,吸取了第一隊獵人的教訓,不打火把向營地外走出百步,發現天太黑了,隨後作罷。
後來他們嘗試打起火把,就被隱藏在陰暗中的一名塘騎連放三銃,其他人就嘩啦啦地跑回營地。
沒過多久,營地外傳來傷兵的喊聲。
有人想回去救人,遠遠地被一銃打過來,遏製了這個想法。
傷兵喊了好半天,發現沒人來救他,剛開始往回爬,就被趕來的塘騎一腳踹懵,扔在馬背上帶走了。
塘騎們交替著用戰馬把他送到戴道子所在的後方,在篝火映照下,戴道子發現這人身上沒有被三眼銃擊中的傷痕,倒是有不少大腳印子,腿被踩折了,所以才動不了。
戴道子眯著眼氣鼓鼓拿出軍官小本兒,給放銃塘騎評了個射術下下等。
塘騎挺冤,他放出三銃,遠遠地打出九顆鉛丸,其實擊中了六名敵人。
隻是六名敵人都不知道自己被擊中了,鉛丸不是糊在鎧甲上,就是嵌入皮襖裡,隻有一人的手被打破了皮,跑回營地以為是蹭到彆人兵器了。
無精打采的林卡代本可能永遠都不知道,在這個混亂的夜晚,他在和假象中的大軍對峙。
因為伴著日光從東方映照,地平線上出現一杆飄揚的劉字大旗,一杆杆高揚的盔槍隨馬背起伏升起,劉承宗騎著戰馬,率領軍隊出現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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