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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五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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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涼府城的叛亂,從開始到結束僅持續兩日。

但叛亂平定後,經過戶戶死人、家家出殯,府城依然要麵對官吏皆無、經濟崩潰的混亂殘局。

平涼府城是一座特殊的城池,當然在這個時代的西北,大多數城池都很特殊,隻是各有各的特殊罷了。

這座城池的三萬百姓供養著藩王,但從另一個角度,藩王也供養著這座城鎮。

在韓藩諸王三次邀請之後,獅子營責無旁貸,手纏白布接管城防,楊鼎瑞坐進了府衙理政。

兩日叛亂結束後的第十二天,這座城還有兩千四百餘戶百姓,一萬六千餘口人,除了城裡棺材匠與紙錢鋪子生意興隆,百業俱廢。

楊鼎瑞要辦的第一件事,是以工代賑,這個工程就是韓王爺的保命樓。

韓王發現自己被牽著鼻子走了一圈,劉獅子先讓他相信平涼城不安全,然後推薦了一座有銳角敵台的小城,然後用修造這座城來賑濟百姓,最終目的是給他放貸。

韓王爺後知後覺,左右尋思,覺得這事不對。

他想呀,自己好像沒賑災,這事是府衙在主持,劉獅子每天都會抽半個時辰給工人發工錢。

但要說沒賑災,他的王府因修城,欠了劉獅子白銀一千六百五十兩、成糧一千二百八十石。

韓王現在一輩子給彆人放貸吃息,如今倒欠了反賊頭子錢糧。

他尋思劉承宗這賊子怎麼就沒生在平涼呢,進他的王府,哪怕就一個人,拿王府名頭出去空手套白狼,就能讓整個平涼府都變成韓王家。

但韓王不敢說,他有點害怕劉承宗,因為劉承宗正帶他參加葬禮,葬禮的主人是獅子營四名被處決的士兵。

那是炮哨的兩名隊長和兩名士兵。

入城頭天夜裡,他們非常有禮貌的敲開一位輔國中尉的家門,三個人睡了中尉的兩個小妾,還有一個在外麵掌控局勢捎帶放風。

輔國中尉跟親戚商量了一宿,第二天壯著膽子把事情告到府衙,索賠白銀二十兩。

楊鼎瑞沒辦法做主,隻能報給劉承宗,劉承宗卻做出了全城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決定。

第一天風平浪靜,獅子營照例在城外出操,劉承宗和曹耀借韓王府的觀瀾閣吃了頓飯。

第二天他買了酒菜,請三個士兵大吃一頓,還把自己喝醉了,喝完酒由韓世盤抓人。

樊三郎則帶兵再進輔國中尉府邸,先賠了白銀十兩,然後再給白銀三十兩,把那兩個小妾半搶半買帶走。

第三天獅子營集結城外沒有出操,當眾宣讀罪狀,兩名隊長捆打五十、處死;兩名士兵處死。

炮哨長曹耀罰金一百兩、馬兩匹,兩名隊長所部兩名掌令官各罰銀五十兩,馬兩匹,兩隊全員罰銀十兩、馬一匹。

回去的路上,劉承宗一直鐵青著臉,讓韓王不敢說話。

他斟酌良久,才對劉承宗小聲說:“將軍是不是處罰太重了,我聽說那四人兩個是軍官。”

見馬背上的劉承宗轉過頭,麵無表情地盯著他,韓王又趕緊說道:“小王是說,將軍不用做給宗室和百姓看。”

“讓我殺自己的兵,做給彆人看,他們也配?”

劉承宗原本不想多說,但樊三郎跟在旁邊,便道:“我不在乎他們睡了誰,違背軍法,上不能糾下不能舉,隻能殺。”

韓王擠著眼道:“那也能罰金銀,罰騾馬,剝官職,再剃個禿瓢,戴罪立功啊,我聽說你們很重視軍官。”

劉承宗看看左右,周圍隻有樊三郎一個獅子營的人,而且這問題他確實也憋在心裡難受,才道:“他們倆是軍官,那兩個兵也是可以提拔做軍官的人,我的隊伍軍官很重要。”

“這裡沒有彆人,我可以告訴你。”劉承宗停下戰馬,握韁繩的拳頭攥緊,道:“他們若把那中尉殺了,搶了兩個婦人逃跑,我可能會讓追兵鬆懈,放他們跑。”

“就算不跑或被捉回來,我也會罰了他們所有財貨兵甲戰馬,沒跑就戴罪立功,想跑就依然會放他們離開。”

韓王不明白:“這,這是何意啊?”

“我是魚河堡的兵,他們也是,擅殺是大罪,但功勞苦勞,保他們性命,我可以為他們犯的錯承受一些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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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三郎也和韓王一樣一頭霧水:“那,那大帥為啥殺他倆?”

“是四個,如果能放一條生路四個我都會放,但他們不怕。”劉承宗深吸口氣:“他們沒殺中尉,就那樣大搖大擺出去,他們認為中尉不敢告狀,或者說……他們不怕中尉告狀。”

“那誰也保不住他們。”

劉承宗轉過頭道:“三郎,將有五德,為智信仁勇嚴,智為機智權謀懂得變通,信是賞罰分明不令人疑惑,而嚴,是以威刑整肅三軍。”

樊三郎把這句話念了一遍,點頭說記住了,隨後才問:“大帥,曹哨長沒勸你?”

“勸了,被我說服了,他有自己的帶兵方法,做這個決定比我難得多,這五德裡智在最前,因為權衡變通最為重要。”

樊三郎眨眨眼睛,她印象裡曹耀一直是個能說服彆人的人,居然被劉承宗說服了,邊忙問道:“大帥怎麼說服的?”

“我說我可以變通,我剛才也說了,承受代價,嚴行軍法並非不能變通,隻要願意承受代價,這和功勞苦勞沒有關係。”

“他們有些功勞,但賞銀我從未虧欠過,該罰的時候自然也不該放鬆。”

劉承宗道:“如果他們害怕,我免去他們死罪,讓營中軍士對軍法起了些許輕慢之心,但卻得他們四人死力,或許將來立下更大功勞,或能救我一命,值得。”

“他們不怕,我不會不做處罰,既為他們承擔軍法失效的代價,還要承擔他們或許因懲罰恨我的代價,將來搭上全軍性命,我不能為他們承擔如此代價。”

“我待曹哨長像對待我的兄長一樣,我把這些告訴他,說如果今天他開口,說這四個人必須活,我可以為他承擔,隻要他開口,這四個人就能活。”

劉承宗緩緩搖頭:“他不能開口。”

“仗義!”

劉獅子話音剛落,一旁的韓王便伸出胳膊翹起大拇指喝彩一聲,而後問道:“那他要是說了,你就真不殺了?”

劉承宗看了他一眼,搖頭道:“我說了,我待曹哨長像對待我兄長一樣,所以我了解他,也像了解我的兄長一樣。”

“他很機智,不是個隻知道說大話的傻瓜,保命經驗豐富,比我還要謹慎。”

韓王歎了口氣,抬手指指劉承宗,搖頭道:“你就不能騙騙我?我剛覺得你挺仗義,你就讓我覺得你很狡猾。”

劉承宗笑笑沒說話,樊三郎問道:“那仁呢?”

“將有五德,而非有這五德就是良將,最終目的是取勝,對幾名士兵小仁,使全營軍紀鬆弛,待到作戰,士兵四處搶掠,我派你去製止搶劫士兵,然後你加入了他們的搶劫隊伍,最終被人擊敗,會死多少人?這是不仁。”

“閒時的仁,是善待士卒,吃飽穿暖、裝備精良、訓練充足、軍紀嚴格,而到戰時,取得勝利,不計傷亡地用最好的戰術取得勝利,儘快結束戰爭,是最大的仁慈。”

樊三郎聽懂了,把小腦瓜點得很堅決。

韓王則聽得一頭霧水,他覺得太麻煩了,帶個兵還這麼多彎彎繞繞。

其實他對劉承宗怎麼騙他,讓他背上債務的事更感興趣。

隻是覺得這麼問出來會顯得自己很蠢,就沒好意思問。

他說:“將軍,你說這麼多,都跟你帶兵有關,你都把獅子營做成仁義之師了,為啥還把中尉那倆小妾半搶半買的弄走了?”

其實執行任務的樊三郎對這更感興趣。

她甚至偷偷琢磨過,她的大帥是不是跟三國裡那個曹操一樣,愛好比較特彆,就喜歡結過婚的。

這種事不太好問。

“你算問到點子上了,這事啊,和帶兵沒關係,但和我告訴你,我不會也不需要殺自己的兵給彆人看有關,不會是我不想,但不需要,你知道為啥麼?”

劉承宗指指自己:“因為我是賊。”

“隻要我入城沒縱兵亂殺亂搶,百姓也好藩王也罷,都會把仁義之名、節製有度的溢美之詞強加我身,哪怕出了一點兒小問題,除了當事人,彆人都會對我們很寬容。”

韓王想著不禁點頭,外邊的若是官軍,這會宗室們應該已經拿起兵器備城門了。

就不會給官軍出問題的機會,絕對不會讓他們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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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見劉承宗問:“這是為啥?”

韓王不知道。

劉承宗說:“這叫寡婦失節,不如老妓從良。”

“儘管我的兵犯了錯,可我一個銅板都不想賠給那輔國中尉,他應該與我的兵拚個生死,殺了他們最好,即使不敵,我也會給他報仇。”

“可他沒有,那麼一個生得挺氣派的五尺大男子,第二天跑去告狀,不是讓我懲罰士兵,是索要二十兩銀子,他從頭至尾沒想過保護自己的婆姨。”

韓王皺眉道:“那就是買來的倆小妾,你讓他搭上性命……”

“妾咋了?那是倆人,我現在去柳湖,把你養在池裡的錦鯉撈上來去鱗用鹽煎了。”

韓王瞪大眼睛,梗著脖子:“你隻能撈一條!”

“我他媽就說說,德行,還親王呢,就幾條鯉魚,這會你不怕搭上命了。”

劉承宗攤手道:“我也沒怪他,錯的是我的人,但那四個人汙了人家倆婦人的清白,在你們大戶人家,她們倆會怎麼樣?”

“上吊,投井?”韓王對這些東西也不清楚,但有個守節的基本常識:“我不知道,這得看她們自己,守節是上等人做的事,中等人待丈夫死了改嫁也無妨,至於下等人,隻要不謀害親夫,怎麼著不行啊。”

韓王笑了一聲:“這世上若貞潔烈女多,也就不需要發貞節牌坊咯。”

劉承宗非常平靜:“這是無恥。”

韓王攤開手詫異道:“怎麼就無恥了,沒人逼她們啊!”

“這還用逼迫?她們兩個婦人是見識遠大,還是心性頑強,且不說那輔國中尉什麼都沒做,隻怕旁人閒言碎語就比我還能殺人。”

劉承宗指了一下自己,隨後才道:“她們從小到大滿腦子都是丈夫死後第一等隨夫下地為烈,第二等是守節寡居,第三等是做人事改嫁;聽到的故事,都是一死以示清白,那遇上這事能怎麼辦?”

劉承宗萬萬沒想到,韓王沒有犟嘴,隻是若有所思的點頭,對此提出異議的居然是樊三郎。

樊三郎道:“可是大帥,風氣推崇貞潔,民間尚且不貞潔,若不推崇,又當如何?”

劉承宗讚賞地看了一眼,樊三郎這不是強辯,而確實有自己思考的東西,這就是有閱曆之後的進步,他道:“你說的有道理,有道德標準非常重要,但人非聖賢,道德標準不宜過高,更不宜無意義的高。”

“人可以不嫁,但不應通奸,這與忠誠有關;可丈夫死了該改嫁就改嫁,守寡甚至殉情有何意義?如這種遭人奸汙,上吊投井又有何益?”

“更何況,都是上等人家,《禮記》裡結婚之義,丈夫應儘之道義,在為之君、為之親、為之師,是師長表率。”

劉承宗抬手指向不遠的平涼府城:“兩個婦人不過所遭不幸,並非自肯失身,這座城裡的上等男子,城池失守藩國失陷,已是有辱國體,我怎麼不見有人投井上吊殉國啊?”

“倒是一群人跑出城去,看黑驢配種看得熱鬨。”說著,他看了韓王一眼,對樊三郎道:“想必是國王德行不足。”

“哎你這人,我才剛覺得你說的有道理。”韓王急得光想在馬背上跳起來,又感覺被說得臊得慌,瞥了一眼道:“怎麼就罵人呢?”

劉承宗和樊三郎對視一眼,都被韓王受窘的模樣逗得麵帶笑意。

“唉你這人好煩,我知道自己心眼兒沒你多了。”韓王想儘快把這個讓他丟人的話題轉移過去,道:“你就說吧,又想讓我乾啥?”

“已經乾完啦。”劉承宗一臉無辜地攤手道:“這幾天太過沉重,高興高興。”

說罷,給樊三郎打了個招呼,打馬向城池走去。

氣的韓王在後麵邊打馬邊罵:“知足吧你,若非小王的親人總乾敵人的事,就你這品行,小王怎會和你做朋友!”

兩個年輕人策馬馳騁追逐打鬨,直至在城門口被出城的長史碰個正著。

長史下馬先看了一眼劉承宗,這才對韓王行禮道:“王爺,回宮吧,來了天使內官,要宣旨;劉將軍,你的好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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