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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魚河堡的邊軍,趕在黃昏前從遍地荒田中尋了個村子落腳,村子以前叫郭山峁。
峁是西北一種頂部平緩、斜坡陡峭的黃土丘陵,村子就建在山峁旁,沿陡峭山壁開了許多眼窯洞,還有更多民居院落,在過去也是有上百戶人家的大村子。
去年春天這還有幾戶人家,劉承宗出堡募兵時曾見過郭山峁的羊倌在路上唱民歌。
往年光景曆曆在目,今年隻剩坍塌破敗的院落,與那些被黃土坯糊住門窗的窯洞。
又添幾分荒涼。
賀人龍從魚河堡放出的近二百邊軍,在河口便分成三股,一股帶兵向東北要繞開榆林城去保德州,目的地是神木縣、府穀縣。
往慶陽府、平涼府的小隊也在河邊跟他們道彆,提鞋光腳淌著深尺餘的無定河去了西岸,他們要進橫山。
最後往南走的隻有劉承祖和曹耀兩隊,攏共五十人。
什長田守敬帶兵去砍柴,兄長劉承祖則在初至郭山峁時就已沿山壁斜坡攀爬而上,去登高瞭望地勢了。
那些相熟的臉上都帶著前途未卜的憂心忡忡,倒是曹耀那隊人都挺自在,劈了顆枯樹當撞門錘滿村子亂竄,砸開百姓逃難時封住窯洞的土胚,到處翻找能用的東西。
說是抽簽,但劉承宗覺得賀人龍放出來的兵,都有點問題。
劉承祖這隊,是去年從流民裡招來的兵,這一年糧草不足補給不夠,他們訓練都不到位,掌握技能有限,照老邊軍的能耐看,他們能拿出手的隻有隊列。
所以被放出來二十人。
至於曹耀這隊人,年齡都三十往上,軍事技能個頂個都是翹楚,還有不少是參與薩爾滸之戰的老兵,就是都做過幾年賊人,不好管理。
曹管隊這老賊更樂嗬,指使手下把人門板劈了,支起堆篝火,正摟著婆娘炫耀他用三把豆子買來的銅鏡,火上還不知烤著些什麼,見劉承宗在村裡轉悠,張手招呼。
“獅子,獅子!看你在村裡轉悠半天了,你找啥呢?”
“沒找啥,我帶小鑽風去村外田裡轉了轉,沒見著活物。”劉承宗走過去搖頭道:“想看看村裡有沒有……曹管隊,我轉兩圈沒見著高三哥,你見他了?”
什長高顯在家裡頭排行第三,所以都叫他高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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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耀嘿嘿一笑,擺手道:“嗨,當你找什麼呢,彆管老高了,他去山那邊七眼窯找婆姨去了,估計到那就夜裡,回來都明兒了,還找我借了三鬥糧,說要把婆姨買回來。”
“我給他支招也不聽,要我說直接帶倆人過去把婆姨綁回來,叫他個狗娘養的白睡一年,到頭還得給他糧……”
還真彆說,在他們這兩隊人裡,曹耀就是當之無愧的大戶,從魚河堡離開時裝行李就裝了兩頭騾子,還有些物事讓手下兵背著。
這可能也是曹耀一隊兵很自在的緣由,他們知道自己餓不死,實在不行把這倆騾子宰了也能吃幾天。
“那你借他糧了?”
“啥借不借的,我給了,他說當時那戶人家是救命幫忙,嘁!”曹耀朝火堆裡啐出一口:“救命幫忙,還他娘有這好事兒?他咋不找我幫忙。”
曹耀笑的下流,緊跟著就‘哎喲’叫出聲來,卻是曹嫂子在其腰上狠狠地扭了一把:“好你個曹六兒,還找你幫忙,不要臉!”
曹嫂子看上去比老曹小了有十歲,是個生著鵝蛋臉的美人,打從曹耀投奔賀人龍時就跟著他,一直住在魚河堡外,而且還是個手上有功夫的女人。
“嗨,我這不就說說,我要知道這事他就不用拿婆姨送人……獅子你看。”眼看媳婦發怒,曹耀陪著笑撇開話題,抬手指指架在火上的幾塊肉,道:“眼熟不?”
這會肉香味已經出來了,還沒等劉承宗說話,曹嫂子便笑道:“你就彆捉弄獅子了,這就是人家打的雁。”
說著,她抬眼對劉承宗道:“你哥這人你也知道,混帳慣了,看自己抽中短簽心裡不平,臨要出堡指使人找賀勇去要雁子。”
“就要來一隻。”曹耀說著拿起支木簽看了看火候,吹吹遞給劉承宗道:“給你烤的雁腿,那個給你哥,剩下的一會分給兄弟們燉湯。”
劉承宗根本就沒反應過來,定定看著曹耀伸過來的柳枝簽子:“要來一隻?”
“你打的雁,給他們留一隻不錯了,往後咱見不他們還是回事呢,先吃飽再說。”
想想也是,雖說劉承宗覺得自己乾不出這事,但曹耀要回來隻雁,這會雁腿烤的香噴噴,倒是好的很,也坐下吃了起來。
見他坐下,曹嫂子起身拍拍舊花棉襖上的浮土,對他笑笑,道:“獅子你們兄弟聊正事,我進屋去燒炕,不收拾夜裡沒法睡。”
人一步一步走進窯洞都沒影了,曹耀才把扭著的脖子轉回來,那額頭帶著道疤的大臉盤子還掛著如墜夢裡的癡漢笑,回過神搖頭感慨:“你嫂子是個好女人!”
曹耀跟劉承宗說這些沒用,他又沒老婆,也不懂這些,隻是點著頭,帶八卦心理地問道:“曹大哥,嫂子跟你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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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多久了?”
聽到發問,曹耀伸向劉承宗拿雁腿的手頓住,身子向後靠靠,閉上眼睛思索著道:“有,有十年了吧,薩爾滸大戰那年,嗯……有十年了。”
“十年?”劉承宗頓住,吃驚的睜大眼睛,把雁腿遞過去脫口而出:“我看嫂子也就二十!”
“對,她跟我那年十一,沒薩爾滸,我曹六兒這輩子討不到這麼好的女子。”曹耀拿過雁腿狠狠咬了一口,吃得滿嘴流油:“香!”
“給你講講?”雁腿被遞了回來,曹耀拿木棍挑弄篝火,眼裡映著火光,語速也變慢了:“那年大戰,大軍潰敗我跟將軍逃了出來,大小算個兵頭。
臨近入關,將軍叫熊廷弼斬了,我帶十九個弟兄磕頭拜天地,約定同生共死,逃進關內。
到廣平府境內下著大雪,縣城府城都不敢去,本想尋個村莊買點糧食……彆這麼看我,那會我也就你這麼大,還不夠混賬,隻想活著回河南,把靴子賣了都行。
村子找到,早被搶個乾淨,先到那的潰軍沒我安分,男丁被殺個精光,隻留了女子做飯。
我們都餓極了。”
曹耀深吸口氣,再開口語調極為順暢:“村裡還有糧食,我們就對那夥人拔了刀子,打起來很多人就這麼沒了。
我看她真好看、白淨,真不知該怎麼說話,就說送她回家,她帶我回家,大戶好家,到現在我還記著,三進的院子,影壁瓦當頂著雪,真漂亮!
廂房在燒,前院六個後院倆都死了,我幫她把爹娘抬出去埋了,沾了大便宜……俺倆在墳上拜了堂。
都說我渾,但我不傻,我不混哪兒能保住這麼好的婆娘,磕了頭我就打定主意,就算回河南老家也得落草,這輩子不能再給人種地,給人種地我這媳婦早晚得歸彆人。
後來我去劫道,她是賊婆子;我上山做賊,她做壓寨夫人;我做管隊,她就當管隊婆姨。
她就像我,不,她就是我兄弟!”
曹耀笑著轉過頭,特彆認真:“要是安分守己,我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說罷,他再度深吸口氣,麵上追憶收斂,伸手在二人之間劃拉:“兄弟,咱聊點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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