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恙真人緩慢登山,山道之上,雪花紛紛而落,連帶著有腳步聲不斷響起。
身著黃紫道袍的道人不知道有多少,此刻都是虔誠地下山,每個人都十分激動。
越是靠近山腳,他們越是感覺得到山道上的道韻濃鬱,那種濃鬱道韻,直接便讓他們想到了在傳說中的那位道祖。
他們修道這麼多年,也是的確沒有感知過有這麼濃鬱的道韻。
癡心觀裡,眾多的年輕弟子本來是看著那場大雪,但當他們看到許多觀中長輩下山的時候,都愣住了。
“師兄,那位好像是霧清師叔祖吧?我怎麼記得我隻在上山最開始見過他老人家一麵,後來這麼多年不是一直在閉關衝擊忘憂儘頭嗎?”
“那的確是霧清師叔祖……但你看看旁邊那位呢?”
“師兄,那位師長我沒見過啊。”
“彆說你了,我也沒見過,但是你記不記得,在碧霄宮那邊,掛著些畫像,那位跟畫像上的某位,很像啊!”
“啊?”
觀中的年輕道人們瞪大眼睛,看著一道又一道的身影從身後的某處出現,然後急匆匆從自己身邊路過,去往山道那邊。
若是平日裡常常能見到的師長們也就算了,可這些個師長,要麼就隻有一兩人曾經見過,平日裡都深居簡出的師長們,要麼就乾脆就是閉關多年,早就不理會凡塵往事的那些個從未見過,且輩分高得嚇人的老道人。
可以說,這會兒出現的那些個老道人,放在整座道門裡,隻怕也是資曆最老,輩分最高的那一批了。
這些人可以說是癡心觀真正的底蘊。
不過很顯然,即便因為道韻而有不少老道人破關而出,但這批人絕對不是全部,在後山最隱秘的幾座洞府裡,常年不曾有任何動靜的地方,一直被認為或許有著癡心觀真正的底蘊。
道人們魚貫下山,很快便在半山腰和那位登山的道人相逢。
為首的一位黃紫道人率先看向那位雙鬢微白的道人,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道:“觀主?”
隨著這位道人開口,身後一眾道人都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遙遙看去,眼前的道人雖說看不清麵容,但絕對不年輕了,怎麼會是雲間月?
但等到片刻之後,不少人都瞪大了眼睛。
因為在此刻,人們看清楚了眼前人的容貌。
如今的那座祖師大殿裡,眼前人的畫像還懸掛其中,他們絕不可能看錯。
“觀主?!”
此起彼伏的聲音響起。
有道人哈哈大笑,然後很快便熱淚盈眶,“蒼天有眼,觀主無礙,如今歸山了!”
無恙真人坐在觀主之位上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不知道在癡心觀裡有著多少忠誠的追隨者,當初在得知無恙真人死在寅曆手中的時候,更不知道多少人都扼腕歎息。
無恙真人停下腳步,看向眼前的一眾道人,微笑道:“諸位,好久不見。”
有一位黃紫道人一步走出,緊緊拉住無恙真人的衣袖,他滿臉淚水,“師兄,當日知曉師兄身死,讓師弟實在是傷心不已啊。”
無恙真人看了一眼對方,伸手去替他擦去淚水,“遊雲,這會兒都是個道門真人了,怎麼還跟個小孩子一樣,你真長不大嗎?”
眼前這位遊雲真人是無恙真人這一代的小師弟,雖說並非一個師父所教,但和無恙真人年少時候便交情不淺,隻是之後為了追尋大道,常年在山中閉關,所以和無恙真人之後的見麵次數便越來越少。
他上次出關之時,聽說無恙師兄被寅曆所害,在山中痛哭三日,當時觀中弟子們都說這位遊雲真人是真性情。
遊雲真人點點頭,笑道:“師兄安然無恙歸來就好……好似師兄境界,又有進展……”
他們這一群人,都是感知到眼前山道上的道韻而來,隻是趕來之時,發現道韻出自無恙真人,自然覺得奇怪。
無恙真人看了一眼眼前的諸多道人,平靜道:“貧道因禍得福,倒是往前走了一步。”
“嗯?!”
遊雲真人一怔,還未開口,一旁的一位白發老道人便已經開口,“真人難不成是往前再走了一步,破開了忘憂門檻?”
忘憂也好,忘憂儘頭也好,雖有高低,但說到底,也隻是在忘憂而已,眼前的無恙真人早在當年便已經是一位忘憂儘頭的道門大真人,如今歸來,並且這一身道韻濃鬱,料誰都會去想這件事。
更何況忘憂之上已並非不可達到,前些日子有傳言傳來,那位劍宗宗主閉關悟劍終於圓滿,如今已經跨過那個境界。
無恙真人淡然一笑,“倒是運氣不錯,已然踏入此境。”
這話一說出來,整個山道上的道人們都一驚,有人好奇問道:“真人是在那片仙海之外得到的機緣,是否那邊真有一群隱士高人?”
當日那顆妖珠裡的影像,的確是記載著眼前的道人被那片仙海吞沒,若是不僅沒死,還能往前一步,那就指定和那片仙海有關了。
無恙真人並未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笑道:“忘憂之上,境界稱為扶雲兩字,諸位可以將其記錄在冊,供後人知曉。”
扶雲?
有老道人喃喃自語,不覺便已經眼眶濕潤,他們當中有些人還沒走到忘憂儘頭,但實際上也已經對修道長生沒有了太多奢望,畢竟這世間的忘憂儘頭仍舊無法長生,他們也不曾看到過忘憂之上的存在,有時候甚至想著修到忘憂儘頭若是也無用,那還苦修做什麼。
“真人可否在與我等說說忘憂之上的玄妙,為我等開悟?”
有道人很快開口,如今既然在眼前便有忘憂之上的存在,自然便要讓他將其中玄妙好好說說,此等機會,是萬萬不能錯過的。
無恙真人淡然道:“自然,隻是在此之前,應有一樁小事要做。”
小事?這麼個不知道是隨意還是刻意的說法,讓山道上的道人們,都微微蹙眉。
之後無恙真人緩步登山,山道兩側的道人都不曾動,而是散開到山道兩側,注視著這位注定境界已在道門之中找不出第二人的大真人。
說是道祖之後,道門再無有一人可稱祖,但眼前這人,應當是有機會的吧?
而拉著無恙真人衣袖的遊雲真人算是例外,能夠和眼前的師兄並肩上山。
遊雲真人微笑道:“當初寅曆那狗東西坐上觀主之位,我們大多數人還不敢相信他會親自害師兄,還是阿月一人將其除去,算是給師兄報了仇,之後阿月也爭氣,坐上觀主之位後,很快便成了一位貨真價實的道門大真人,我們這些老東西,在阿月麵前,真是比不上。”
無恙真人點頭道:“阿月道心堅定,天賦本就不錯,有此成就,在我意料之中。”
“也多虧師兄這些年的諄諄教導,這山上誰不知道,師兄一向是把阿月當做關門弟子看的。”
遊雲真人笑道:“阿月此刻或是在閉關,若是知曉師兄歸來,定然是高興得不行。”
無恙真人淡淡一笑,對於這句話,不置可否。
隻是這位無恙真人忽然開口詢問道:“師弟,若是我要重歸山中,去做那觀主,你覺得如何?”
“師兄……本就是觀主,隻是之前眾人誤以為師兄身死,所以才想著選出新的觀主來,師兄如今歸來,要做觀主,想來是沒什麼問題的,即便阿月想來都不會反對,隻是師兄到了如今這個境界……”
遊雲真人有些不解,其實山上的道人許多都是不願對這些事情上心的,要不然後山那邊也不會有那麼多道人閉關修行,對世間諸多事情,不予理睬。
無恙真人既然已經越過忘憂儘頭,成為更了不起的存在,按理來說,觀主不觀主的,理應不會再繼續在意了。
更何況依著無恙真人如今這境界,就算是沒有這觀主身份,行走世間,誰不禮遇?
所以做不做觀主,根本沒有什麼區彆。
無恙真人看了一眼遊雲真人,本來想要說些什麼,但一想到自己這師弟動不動便閉關苦修,對世間一切,想來也是很不了解並且不願了解上心的,也就作罷。
他隻是緩慢踩在滿是積雪的台階上,一步一台階。
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這位曾經執掌癡心觀無數年的道門大真人,沒來由地想起當年第一次上山。
師父走在前麵,腳步緩慢。
他走在身後,看著師父高大背影,隻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師父那樣的大真人。
那天,他沒有去看一眼山道兩側的任何景象。
而後來某一天,他已經是觀主,是道門大真人,是整個道門所有人都需要仰視的大人物,來到山中,看一個修為極其糟糕的道士帶著一個少年上山。
那少年當時四處觀望。
那道士和他輩分相當,但天賦差太遠,以至於就算是他先上山,自己後上山,兩人境界也很快便拉開極遠,甚至到了那道士一輩子都沒法子追到的地步。
而他這輩子運氣最好的事情,其實就是收了個很不錯的弟子。
後來那些年,其實自己有意無意曾經表露過某個少年,你若是想要改換門庭成為我的弟子,那其間一切事情我都能替你做好,保證不讓人外人覺得有半點不對,也不會讓任何人不滿。
但不知道那少年到底是看不出他的想法還是一味地裝傻充愣,反正從未流露過半點意向。
自己也沒有強求、
於是之後很多年,觀裡來了很多少年,許多天賦不錯,但最後都沒能被他收入門中。
他自己本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天才,又見過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少年,那少年不願意拜入自己門下,那麼自己就要退而求其次去尋不如他的?
很沒意思的。
但雖說沒能收他做弟子,可在那之後,他仍舊是把他當作自己弟子,傾心傳授一切。
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隻有緣由,實在簡單,我無恙這般人,要教的弟子,隻能是最好的。
也隻有最好的,才配自己去教。
深吸一口氣,無恙真人回神之時,眼前山道儘頭,已經有了一位年輕道人立在那邊,微笑看著他。
一身暗紅色道袍,加上那張俊美異常的臉,說此人是天上走下來的仙家,也不會有人懷疑。
無恙真人止住腳步,微笑問道:“阿月,現在這麼小氣了?都不準備讓師叔回來看看?”
雲間月說道:“師叔若隻是回山看看,倒是沒什麼,可師叔這次回山,隻是回山嗎?”
這話一說出來,無恙真人身後的道人們驟然一驚,他們沒有想過,這對關係如此好的師叔和師侄,有一天會這麼對話。
難道隻因為觀主兩字,這兩人便要反目成仇?
遊雲真人離得最近,此刻眉頭皺得極深。
無恙真人沉默許久,看著眼前的那個年輕人,不知道再次想到了些什麼,隻是伸出手。
攤開手掌,索要一物。
“阿月,把東西給我,我不願意殺你。你自囚靈牢吧,我死之後,你仍是觀主。”
聽著這話,眾人再次震撼。
雲間月搖搖頭,“恕難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