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大梁皇帝隻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觀主盯著那個茶壺,也猶豫了很久,沒有動作。
這個世間,說起來很大,說起來有無數重要的人物,但真當要決定這個世間的走勢的時候,往往隻是會落在一兩個人身上,比如此刻的觀主,他的一念之間,便或許能決定這個世間是否能發生什麼變化。
兩位大人物對坐很久,直到大梁皇帝已經拿起茶杯,將自己的那一杯茶喝了下去,觀主這才伸手去拿茶壺,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茶不是什麼好茶,在這種偏僻地方,幾乎不會有什麼上好的茶葉,所以這壺茶也說不上什麼茶香四溢,喝進口的時候,觀主甚至覺得糟糕透了,作為方外的大人物,癡心觀的觀主,他何曾喝過這樣的茶水?
大梁皇帝麵色不變,隻是說道:“一壺茶隻需要一枚大梁通寶,茶不是什麼好茶,但終究是朕花錢買的,那便是朕的東西。”
觀主點頭,說道:“陛下富有四海,不也認為方外都是大梁疆土嗎?”
大梁皇帝說道:“難道你們沒有在朕的庇佑下?”
大梁邊軍在北境抵禦妖族,看起來隻是為了大梁百姓,但真要說是否同時庇護了這些方外的修士,倒也說得過去。
觀主失聲笑道:“如此說來,陛下還對貧道等人有些恩惠。”
“也不想著你們有朝一日會來報答,隻要少生些事情便算了。”大梁皇帝看向窗外,大年初一的日子,外麵並沒有多少行人,大雪依舊,一片素白之意。
觀主說道:“雖說陛下不願低頭,貧道到底也是喝了陛下的茶水,能否算是陛下的客人?”
大梁皇帝沒有說話,觀主的來意並不算太好,這樣的人,算得上客人嗎?
觀主微笑道:“之前那場刺殺,貧道如果說背後並沒有癡心觀的插手,陛下會相信嗎?”
大梁皇帝問道:“你覺得朕會相信嗎?”
觀主不以為意繼續說道:“當日鎮守使大人放過貧道師弟,貧道如今也要還這個人情。”
那樁事情大梁皇帝知道,他淡然道:“當日事情自有說法,何來人情一說?”
大梁皇帝這般生硬,倒是讓觀主有些意外,但他還是說道:“那既然喝了陛下的茶,也總歸給陛下一個人情吧?”
大梁皇帝笑了笑。
觀主不再說話,一口喝儘杯中剩餘的茶水,然後起身離去。
來去匆匆,好似這千萬裡的路途,對於這位癡心觀觀主來說,從來不是什麼大事,他走過那麼遠的路,來看了大梁皇帝一次,沒有殺他也不覺得遺憾,如今這麼歸去也就這麼歸去了。
大梁皇帝沉默許久,這才在桌上留下一枚大梁通寶,緩緩下樓。
走出酒樓,大梁皇帝很快便來到了一座石橋之上。
黃泥小鎮也有一條小河穿鎮而過,隻是如今,早就已經結冰。
他在此刻停留片刻,緩步朝著鎮子外的山上走去。
在離開懸嶺郡之後,他自然知道還會有第二波的襲殺,但對於這第二波的襲殺,大梁皇帝並不是顯得很在意,同第一波襲殺相比,第二波襲殺的人肯定要少太多,或許會是一位在方外的大修士親自來,但說起來大修士,這個世間也就那麼幾位,扳著指頭數也能數清楚,隻是即便是大梁皇帝也沒有想到,最後會出現在這裡的修士,不是旁人,而是這位癡心觀的觀主。
麵對其他人,大梁皇帝尚且有些信心,但如今這重傷之軀,麵對癡心觀的這位觀主的時候,其實即便是大梁皇帝都不會有什麼自信,因此之前在那張桌上的自己,其實很凶險,若是這位觀主執意動手,那麼今日大梁皇帝能不能走出來這座小鎮,還尚未可知。
來到這座不算太高的矮山之上,順著劍意而去,最為濃鬱之處,是一片密林,而在密林深處,則是有一座破敗小廟,如今白雪覆蓋,一時間竟然甚至都看不到從何處而入。
大梁皇帝來到廟前,卻能隱隱約約在裡麵看到些火光。
此處破廟劍意濃鬱至極,想來那柄所謂名叫黃泥的飛劍便在此處了。
大梁皇帝站在原地片刻,這才找到入口走進廟中,廟中四麵透風,隻有一座已經掉色嚴重的山神塑像,這是前朝所立,大梁這一朝,對於鬼神之說,向來不以為意,因此這破廟傾頹倒也無人修繕。
一個穿著破爛單衣的小乞兒正在火堆旁瑟瑟發抖,猛然間看到闖入的高大男人,便警惕到了極致。
他愕然看向這位高大男人,手已經摸到身側不遠處的一根木棍之上。
這一切,當然被大梁皇帝儘收眼底,他隻是不以為意,隻是看向那山神塑像,如無意外,那柄飛劍便藏身於這塑像之中。
年少時候便向往劍仙風采的大梁皇帝之所以會親自來到這裡,倒也不是來取走這柄飛劍的,隻是想一看這柄飛劍真容,但如今飛劍藏身於塑像之中,大梁皇帝雖然有些失望,但情緒並不強烈。
他看了一眼那個小乞兒,沒有多說,轉身便走出這破廟。
看著眼前的高大男人離去,小乞兒這才鬆了口氣。
不多時,他甚至還趴到門邊去看了一眼,確定那個高大男人的身影越來越遠之後,小乞兒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轉身返回火堆前,小乞兒便有些困了。
天寒地凍的,沒什麼吃的,就沒有比睡覺更讓人覺得合適的事情了,畢竟睡著了,便不覺得餓了。
隻是小乞兒其實這些時候不太敢睡覺,因為這些天他每次睡覺,都會做噩夢。
在夢裡,眼前的山神塑像會變成一柄劍,一柄劍身暗黃,如同這山神塑像裡麵的泥胎一般顏色的飛劍。
“變成劍也就算了,還老是叫,真的很煩啊。”
小乞兒嘟囔著,但還是熬不過這睡意襲來,就此睡了過去。
……
……
離開黃泥小鎮的觀主一路南下,要返回癡心觀,但隻是走出小鎮不遠處,有一道身影便攔在了這位觀主的南歸路上。
看著來人,觀主瞥了他一眼,就要擦身而過。
那人卻在此刻開口說道:“觀主讓那位武夫就這麼走了,難道不想說些什麼嗎?”
觀主聞言,停下腳步,臉色不變,隻是嗬嗬笑道:“貧道做事,還需要給你個交代?”
隨著觀主開口說出這句話,那人臉色驟然大變,一道無形氣息瞬間落在他的身上,他不得不就此倒退數十丈,一口鮮血瞬間噴出,臉色慘白。
觀主看著這位同樣出自方外大宗的修士,麵無表情。
對方臉色不斷變化,最後還是拱手行禮,說道:“衝撞了觀主,還望觀主海涵。”
觀主微笑道:“海涵不海涵的,倒也沒那麼重要,隻是教你一個道理,說話這種事情,說出來之前得好好掂量掂量。”
那人默不作聲,不敢接話。
觀主想了想,說道:“既然來了,那貧道也有些話想說說,你告訴他們,貧道來了,不是因為他們想貧道來貧道便來了,貧道隻是想看看這位大梁的皇帝陛下到底如何,至於貧道為何選擇放他離開,這是貧道的想法,有些人若是真想知道,便來癡心觀問問貧道便是。”
說這話的時候,觀主甚至都沒有看那人,而隻是看著前方,緩慢離去。
看著觀主的背影,那人在原地站了很久,這才化作一道虹光消失在原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
神都,左衛衙門。
風雪不停。
陳朝按住刀柄,緩聲道:“來都來了,還藏著做什麼?”
隨著話音落下,一道寒風吹開房門,一道身影出現在這位左衛指揮使的麵前。
“寒冬臘月,大家都在過年,你們倒是不閒著。”
陳朝挑眉看著眼前的那人,手中的斷刀已經緩慢出鞘。
那人微笑道:“過年這種事情,大概也隻有你們這種武夫會在意了。”
不等陳朝說話,那人又誇讚道:“刀不錯,可惜斷了,人也不錯,可惜還太小。”
陳朝不為所動,隻是問道:“既然是來殺我,那我倒是想知道,你是誰派來的,是朝中那些想替皇帝陛下做些事情的家夥,還是方外的修士?”
那人倒也沒有隱瞞,淡然道:“我出身方外,但這樁事,自然要算在他們頭上。”
陳朝點頭,“明白了。”
那人有些讚許點頭道:“心智也不錯,就算是方外年輕一代裡,大概也沒有幾人,你若是可以修行彆的,又沒有這個糟糕身份,早早投身某個大宗門下,隻怕是前途無量,可惜,偏偏要選一條死路。”
陳朝笑了笑,“沒得道理講了?要不然我跟你走,你放我一馬?”
那人搖了搖頭,說道:“漫說你隻是個武夫,即便你當真有些修行彆的天賦,今日也不能放過你。”
陳朝哦了一聲,那一直緩緩出鞘的斷刀在此刻終於全部出鞘,一抹清亮的刀光照亮整個房間。
那麼刀光照亮了房間,也照亮了那人的臉。
那是一張慘白的臉。
是一種病態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