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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交融(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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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大空山南部的澄泉湖奇秀獨絕,當地人稱為娜伊諾諾湖,是一座典型的火山地質瑪珥湖。這座湖像一隻盛滿了清水的大碗鑲嵌在地表,透過它澄清如鏡的水麵,可以清楚的看到湖底層疊的岩石和遊動的魚群。而在晴空下,水波交映著陽光形成滾動變幻的光影鋪灑在整個湖底,與色彩斑斕的岩石紋理交融變幻,隨著掠過水麵的輕風拂動著,時而輕巧跳躍,時而妖嬈蕩漾。

弟弟的語言班就在澄泉湖畔的小學裡。後勤集團與學校合作,在學校僅有的兩棟樓裡開辟出一間教室作為專門的語言班。班裡的學生大多是小學高年級,甚至初中生,隻有弟弟一人是剛入學。後勤集團聘請兩位中方老師負責日文教習和學生管理,而澄泉小學裡一位名叫範本愛的教師則負責帶學生們熟悉日本文化、當地風俗和學校生活,以便學生們畢業後能儘快適應校園環境。因此,語言班的作息與學校一致,偶爾也會參加學校組織的活動。

姐姐每天早上把弟弟送到學校後,就會急匆匆的趕往食堂。全爺爺托人在裡麵幫她找了一份兼職,主要是一些洗菜削皮之類的事。到中午飯點的時候她正好下班,也能帶著熱飯回到宿舍等父親回來。中午兩人吃過飯,她收拾了碗筷稍事休息後,便要準備出門接弟弟回來。她還在二手市場淘來一個舊電餅鐺,擦洗乾淨後便在宿舍裡偷偷做起了煎炸小菜,甚至趁有一次金桂花送來一大包煎餅,居然從她那裡順便學會了攤煎餅。每逢晚上弟弟喊餓,她便熱一張煎餅,再從自己醃製的各色泡菜裡選幾樣漂亮的切絲卷起來,再用熱水燙一盒牛奶給弟弟加餐,偶爾還加個蛋,以至於弟弟逐漸養成了晚上加餐的習慣,半年來倒胖了不少。

姐姐這手煎餅卷泡菜在工人中出了名。剛開始還隻是小四一臉訕笑,探頭探腦的鑽進門來,美其名曰找師傅來“擺兩句”,然後便從懷裡掏出些零食飲料之類的給弟弟放下,再旁敲側擊的找話讚美姐姐的手藝好,煎餅味道更是讓人難忘。

每到這時父女倆便相視一笑,就連小四也不好意思的低頭笑了起來,父親便囑咐他想吃就過來,不要再拿東西。從此以後小四便隔三差五過來,有時甚至一次要好幾個——帶給靦腆的操家三兄弟,三人也喜歡吃老家風味的東西,隻是不敢上來,眼巴巴的在樓下等小四,最小的文化有時甚至隻吃一半,另一半留到第二天當早餐。

姐姐手藝之好,讓對美食有獨到眼光的全爺爺也大為讚歎。他說,這泡菜醃的剛剛好入味,鹹鮮適口又不失蔬菜本來的清香。蔬菜選擇的也好,一入口就知道是當季的尖貨,切成絲爽脆可口不拖泥帶水。再配合上煎餅雜糧香氣,和這個正正好合適的厚度、韌勁,吃到嘴裡層次分明,回味無窮,老子多少年都沒得吃過這個正宗的菜咯!再一個,這個老壇的辣椒才是畫龍點睛!一點點辣味兒,多了影響味道的平衡,少了就沒了那一點兒刺激的口感,簡直太安逸了!

全老二聽了便開起了他的玩笑說,師傅你還是美食家哦,說的也太專業咯!全爺爺聽了哼哼一笑說,你娃兒就曉得個吃,張嘴閉嘴三四十年咯,除了上麵進去下麵出來,就曉不得學點兒長進?就像你做活,睜眼閉眼都是做,做了這麼久,學了些啥子手藝噻?哪個時候都要靠自己想自己揣摩,哪個天天能等到再個人教你?全老二一撇嘴說哎呦師傅,吃個煎餅還順帶罵我兩句嗦,我曉得了嘛,以後吃煎餅多品嘗,用心品嘗要得不嘛,哈哈哈!

雖說父親囑咐小四等人不要拿東西過來,但他們仍會隔三差五買點雞蛋牛奶,甚至米麵油之類的送來。三兄弟年紀小貪玩,經常去爬山,偶爾還會從山上摘一些野生蘑菇來給姐姐做菜燒湯,有時一摘就是一大包。姐姐怕吃不完放壞了,隻能做成椒鹽蘑菇乾分給大家吃,一時間又成了一道流行菜,這次就連對美食遲鈍木訥的全老二,也偶爾攛掇三兄弟趁下過雨出去摘點菌子來給姐姐做蘑菇乾。

這天父親出門前交代姐弟倆晚飯自己吃,晚上關經理請全爺爺和他們幾個老師傅在外麵吃。姐姐正忙著給弟弟收拾出門的衣服,嗯了一聲說要得,然後又趕忙起身對著父親的背影喊了一句,少喝點兒哈,回來給你弄點兒菌子湯醒酒噻!父親哈哈一笑說要得要得,擺擺手便出門了。

夜色初上,關經理抽著煙來回踱步,不時抬頭往街口方向望去,他身後是商店街夜市裡人氣最旺的“大刀燒烤”。此時離工人們下班還有些時候,但這家店裡早已坐滿了人,而因為人氣旺盛,店裡規矩即便是提前預定也要人齊方能入場。因此作為東道主的關經理也隻得提前趕來親自排隊。

關經理已站了許久,眼看店裡座位被一個個占滿,心下無奈,隻得再點上一支煙,凝眉仰頭,呆望著上方一塊不大的店招上依稀可辨的“刀”字和後麵冒出的陣陣濃煙。

這家店其實本名叫做“渡邊燒魚”,隻因廚房的排風口藏在店招後麵,而這塊看著有些年代的木板早已被油煙侵蝕和雨打日曬摧殘得頹敗,首尾兩字基本無法辨認,僅有中間二字勉強可見。而日文中的“邊”字寫作“辺”,因此諾大一塊招牌上,便隻剩“刀燒”二字。但這反而增加了店名的辨識度,隻因初來島上的工人們被這裡量大實惠的菜品和濃鬱辛辣的口味吸引,口口相傳中要推薦這家店時,在既不知道路名更不認得假名的情況下,隻得按照大體方位描述,然後讓對方尋找一個門口高懸的“刀”字!而謬傳之下的店名恰巧又極為上口,以至於即便人們知道了他的本名,也依舊稱呼這家熟悉的小店作“大刀燒烤”。

“關經理,久等了噻!”全爺爺的聲音讓正在出神的關經理猛地驚醒。他一回頭便看見全爺爺笑盈盈的給他遞上一支煙,身後站著麵帶歉笑的父親和一臉不屑的全老二,旁邊幾位老師傅也笑嗬嗬地衝他點頭。

“實在是對不住,倉庫的娃兒新來的,搞不清楚狀況,收料的時候耽擱了半天,天黑了才盤清楚,實在不好意思!”不等他說話,全爺爺已經把火遞上來。

關經理趕忙低頭接過,猛吸兩口,噴出一口煙氣才笑嗬嗬的擺擺手說,哪裡哪裡,你老師傅帶隊我才放心,不晚,我這不也才來!

說著他拉開移門,衝著裡麵點了點頭說了句“斯米馬賽”,然後又一通比劃。廚房裡站著的店主應了一聲,手中忙碌著顯然顧不上接待,便衝堂下一個小學生樣子的小男孩喊了兩句,小男孩便笑盈盈的跑過來對關經理又是鞠躬又是點頭。

隻見他恭敬的雙手捧出一個平板遞給關經理,然後又拿起掛在腰上的手機,對著說了幾句話,再展示給關經理看。關經理看後點點頭,也對著手機說了幾句給小男孩看。兩人這樣來回幾次後,關經理終於滿意的連說幾個“阿裡嘎多”,還衝他豎了下大拇指,小男孩便一臉笑容的接過手機,深鞠一躬後轉身回去忙活了。

關經理笑嗬嗬的捧著平板過來對全爺爺說:“老師傅,今天你可趕上了,有口福!剛那小子說今天的馬腸特彆好,新鮮又肥嘟兒的!上午才下的船!我已經給說了,這好東西咱可不能浪費,得兩吃!先整個你最喜歡的鍋,咱咕嘟著喝點兒,再烤上一把肥馬腸,那撒點孜然芝麻粒兒啥的,不得美死呀哈哈!”

“那我就先謝謝你咯老關,今天要讓你破費了嗦!”全爺爺也笑嗬嗬的說。

“看你這說的,這有啥,這不應該的麼!要不是你們幾個老師傅在這兒頂著,咱這段上的項目也不可能這麼順。現在這進度款下來了,我還不得表示表示!”關經理說著笑咪咪看向身後眾人,幾位老師傅除了全老二都笑著不住點頭。

“那你來唄?今天反正都是我的,你放開整!”關經理說著,一邊指了指自己懷裡的平板。

“哎呀呀呀,算逑算逑,”全爺爺一仰頭笑著說,“你還不曉得我,哪個受得了這個麻煩,手機都耍不清爽的人。還是你來,你來嘛,聽你的!你關經理今天請客,哪個都曉得肯定不得拉稀擺帶!”

關經理也仰頭哈哈一笑說道:“那行,既然老師傅你這麼信任我,那今晚我安排,我來安排好不好!”說著便在平板上點起菜來。

這時剛剛的小男孩一拉門出來,對著關經理先鞠一躬,然後拿出手機兩人又交流了起來。片刻後關經理猛然拍手一笑,然後雙手衝著小孩豎起了大拇指,嘴裡還“呦西”、“阿裡嘎多”的說個不住。小男孩也露出喜悅之色,伸手迎眾人進去。關經理則衝著外麵幾人一擺手,眾人便魚貫而入。

“以拉夏伊馬——斯”。櫃台後的店主雖然忙的滿臉是汗,也依然笑盈盈的跟眾人打招呼,他身後背身備菜的小哥也轉過頭打了招呼便繼續低頭忙碌。

不大的店麵幾乎全是餐位,細細數來竟也有大小十幾張桌子,而廚房卻隻有緊湊的一角,裡麵的兩人幾乎是背靠背站在一起。然而兩人在滾油烈火的包圍中各司其職穩如泰山,騰挪轉身勝似閒庭信步,割宰烹燒貫如行雲流水,絲毫不見任何停頓磕碰,也感受不到半分局促窄小。

眾人跟著小孩穿過嘈雜的大廳,轉了幾個彎便從後門出來,一抬頭居然是隔壁漁市上貨的後巷。此時各店鋪已經打烊關門,巷口牆燈下兩張並起的折疊桌和幾把椅子早已擺好,上麵整齊的擺放著精致的碗碟和調料盒。小男孩笑盈盈的引幾人坐下後,接過平板再次向眾人連鞠幾躬,便轉身走了。

關經理坐下活動了下肩膀,扶著腰略帶得意說:“咋樣,這小孩還挺機靈吧!這家老會做生意了!上來就跟我說見過我,眼熟,知道我要請客,坐屋裡抽煙也不方便還得出來,就給咱直接安排到這了!”

“要得嘛,老子們也就喜歡這個樣子!裡頭嘛悶,老子們吃到也不安逸。這兒是塊寶地嗦,大家也放得開。怪不得這家生意好,還是有頭腦噻!”全爺爺也四下環顧點頭說道,然後又要遞煙給關經理。關經理趕忙站起來推回去,從桌上拿起自己的煙一支支散給眾人。

說話間隻見廚房的小哥戴著隔熱手套端著一個砂鍋小心翼翼的走來,原本跟在他身後的小男孩迅速跑上前來,將手中提著的卡式爐擺在桌子當中。他熟練的哢哢幾聲點起了火,身後的小哥正好走到,將砂鍋穩穩的放在了上麵。二人笑著鞠一躬便回去了。

關經理和眾位師傅也不客氣,本就勞作一天腹中饑餓,便紛紛下箸開動。小男孩兒也來回跑了幾趟,搬來兩大桶啤酒和幾個冰鎮的杯子,沒一會菜也都齊備了,幾人便開懷暢飲起來。

第二節

“關經理,敬你一杯!上頭的事情嘞,承蒙你照顧,我們幾個乾起活來也輕省,沒得那麼些個烏七八糟的事情。”

酒過三巡,桌上氣氛也輕鬆了下來,大家或提杯相囑,或三兩談笑。全爺爺也舉起酒杯敬向關經理。

“哎——”關經理長長的哎了一聲,趕忙右手扶起全爺爺的酒杯,左手拿起自己的杯子矮下半截與全爺爺一碰,“老師傅你這麼說可見外了!咱們處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這人你也知道,從來不扯那沒用的犢子,上麵的事兒有我,下麵的事你們來,咱們分工明確,把活乾好了大家都好!”說著他又拍著自己的胸脯,“咱這段上,上麵有我,你放心!下麵有你老師傅,我是一百個放心!我乾了,老師傅你隨意啊!”說著關經理一仰頭,滿杯的啤酒竟然一飲而儘!

眾人看到關經理如此豪氣,紛紛叫好,唯獨全老二撇過頭去抽煙不語。全爺爺卻隻喝了一小半便放下酒杯,顯然有些吃力。關經理連忙給他遞了一支煙,讓他隨量喝,慢慢來。

這時父親也端著酒杯欠身敬向關經理說:“關經理,我也敬你!老師傅說你給娃兒上學,還有妹娃兒食堂的工作上都幫了大忙。我嘞,不太會說話,以後肯定好好乾,這個你放心!”關經理趕忙也站起來說:“不提這些啊老孟,都自己人,提這些可見外了……”父親酒量不佳,已有幾分醉意,打斷關經理,握著他的手又說:“今天借你的酒我就表示一下感謝,以後我老孟肯定好好乾,你一百個放心,我乾了!”說完便端起酒杯咕嘟咕嘟的喝著,還灑了一些在脖子上。關經理端著酒杯看他喝完,叫了一聲好,才端起自己的杯子再次一飲而儘,兩人相互拍了拍胳膊便坐下。

幾位師傅看到此處也來了興致,除了全老二自斟自飲,其他人紛紛提酒,一個個敬向關經理。關經理看情況不對,趕忙哈哈笑著說咋的,這是要車輪戰啊,那這樣吧,今天都高興,我來打一圈給咱們開個張,完了大家再隨量喝,好不好?說著擼起袖子便要猜拳行令。

“孟大哥!這麼巧啊?”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父親轉頭一看,一個黑色高大的背影擋住了身後的壁燈,影子投下來完全罩住了眼前的桌子,眾人也紛紛抬頭看去。

“哎呀,太巧了嘛!咋個是你嗦老張!”父親眯起眼端詳片刻才認出是張大有,趕忙起身握著他的手,“屋頭都好嗦?弟妹和娃兒們都好嗦?”說著他便拿出煙要發給老張,老張趕忙攔住他,掏出自己的煙發給父親和桌上眾人,也挨個點頭打了招呼。兩人寒暄一番後,張大有說不便打擾,讓父親和眾人慢慢吃,自己便和身後兩人一起坐在了不遠處的另一張桌上。父親這才看見,原來老張身後還跟著湯帥和侯玉峰二人。

這時小男孩兒也跑了過來,招呼老張一桌點菜。隻見侯玉峰拿著平板,一邊操作著一邊和小男孩兒用日語交流,他故意提高音量要對麵眾人聽到,還不時指指這邊桌上的菜。

關經理見狀調侃父親道:“可以啊老孟,沒看出來啊,還認識日本朋友啊,你這搞技術的也整的挺國際範兒啊!”

父親嘿嘿一笑,便把如何認識金桂花,到他們一起上島,遇到老張和侯玉峰等事說給了眾人。眾人聽到牛虎二兄弟如何闖禍時哈哈大笑,而在得知老張和金桂花的身世遭遇後,有的沉默不語,有的搖頭唏噓。

這時老張三人端著酒杯走過來,眾人也紛紛起身。

“孟大哥是我張大有的恩人,”老張開口說道,父親趕忙連連擺手搖頭說沒有沒有,不是不是,老張卻拉住他端著酒杯繼續說,“隻要是孟哥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孟哥有事我絕不推辭,孟哥的朋友有事,我更不會推辭!今天跟各位有緣幸會,沒啥準備,我就聊表誠意敬各位,我乾了,大家隨意!”

老張說罷便要飲,卻被關經理冷不丁的一句話攔住:“那你大恩人在這,你不得敬個三杯啊,一杯咋行啊,是吧?”說著他還衝著父親擠了擠眼。

父親趕忙又衝著關經理擺手搖頭嘿嘿傻笑,誰知老張不動聲色,眼也未抬便說了句,沒錯,我就是來敬三杯的。說罷他就將自己和身後二人手中的三杯酒一掃而儘,豪氣乾雲。喝完最後一杯,他才把酒杯往下一空,然後直直盯住關經理。

眾人見他毫不遲疑一口氣乾了三大杯,紛紛鼓掌喝彩。關經理也不禁露出欽佩的神色,端起酒杯送到老張眼前說:“好啊!兄弟,不熊!不熊啊!是老爺們兒!我陪你一個!”說罷也一仰頭乾了一滿杯,然後炫著空杯打了個大嗝。兩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老張隨後再次給眾人散了一圈煙,便回桌坐下了。

不時酒酣,桌上眾人早已放浪形骸,有的撩起衣服露出肚子,有的脫了鞋踩在凳子上,有的卷起褲腿赤膊上陣,三三兩兩勾肩搭背,大呼小叫猜拳碰盞。全爺爺是幾人中喝的最少也最克製的,他等關經理得空,便拉著自己的凳子朝他身邊靠了靠,低頭湊過去。

關經理覺全爺爺有話說,便低下身來。隻聽他壓低聲音說道:“老關,你就莫得再裝咯,你給老子交個底嗦,是不是有啥子任務要下來?”關經理神色微微一變,起身略帶詫異的看著全爺爺嘟囔著:“沒,沒事啊,沒有……”

全爺爺嗨了一聲扭頭一笑,扶著他的肩又把他拉了回來,繼續小聲說道:“你莫再扯謊,老子早都看出來了。”他吸了一口煙,“這段時間,隔壁幾個段上的經理挨個下去做工作,老子們又不是看不到,這個世界上哪裡有不透風的牆嗦?再說你,我們兩個算下來認識了七八年了嗦,就算莫得交情,也有得交道,到哪裡不是我們兩個搭班子?你啥子樣子,我還不曉得噻?”他用夾著煙的二指掃了一遍滿桌狼藉,“尾款下來也見不得你這個樣子請客,更莫得說進度款了嗦!我記得好多年前嘛,我們在青海打隧道那一次……”

“哎對對對,山丹隧道嘛,哎呀媽呀那誰能忘,攤上一個那樣的項目也真是上輩子造的孽!”關經理摟著全爺爺的肩膀,往昔的崢嶸歲月令他熱血上湧,不由得提起酒杯和全爺爺一碰,飲下一大口接著說道:“那一年半的項目,要不是咱們老哥兒幾個給力,那絕對照著三年乾下去了,你說是不?”關經理說著一仰頭乾了杯中酒,全爺爺卻分毫不動。關經理扭回身接著啤酒一邊又說著:“那家,一天一個情況,一百多米一個地形!光那盾機的電箱燒了多少回,咱都數不清了吧!哈哈哈!哎你記得不?”他轉過身來雙眼放光,“那不是過年咱回不去麼,項目上直接讓那邊兒藏民趕了十幾個小綿羊過來給咱們現殺現做。哎呀媽呀我跟你說,那可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羊肉了,我現在想起來,都可後悔了媽的!那天就給你們幾個灌醉了,不然我跟你說我一口都不喝我就可勁兒造那羊肉!”

“就是嘛哈哈,老子要說的就是那一遭!”全爺爺也眯起眼睛笑嗬嗬的說,“那天晚上,你個龜兒子把你從老家拿來的那個啥子酒……”

“大紅高嘛!”關經理一拍大腿,“那可不都是俺們老家自己釀的純高粱散嘍子麼,度數高還不上頭!這酒現在你可難找咯……”

“哎對頭對頭!”全爺爺哈哈一笑說道,“我記得你帶上來一箱,平時嘛摳摳索索一個人躲起,瓶蓋蓋兒裡頭一口一口抿到喝。結果那天來,一箱全拿出來了嘛,一下子就喝光了!”

“那可不咋滴,大過年的高興啊,再說咱老哥兒幾個辛苦了一年多……”關經理端起酒正要喝,卻被全爺爺一把按住。

隻見全爺爺臉色一變,瞥了眼旁邊正喝酒劃拳的眾人,壓著聲音說道:“你少跟老子耍滑頭,老婆子吃鞋底,扯你龜兒子的狗屁!那次喝完酒,大年初一就過來跟老子們說要趕進度,三班倒,人手夠也就算了,人手不夠倒個錘子!那麼冷的天,老子睡覺褲子都不敢脫,被窩還沒暖就又要頂風冒雪往項目上走。日你媽風吹的老子眼都睜不開,臉上曉不得打過來的是雪還是石頭,刀割一樣地,三條毛褲穿到還是一樣凍傷逑!老子哪裡是日你媽加班哦,那就是豁命噻!今天你龜兒子這個叫做啥子?”

隻聽全爺爺一字一頓的說道:“故技重施!”關經理隻覺得手腕被鉗的疼痛欲裂,然而他卻咬著牙儘量不顯露出來。

“日你媽和當年一摸一樣,那些瓜娃子們莫得經曆好哄,老子可不是一頓酒就能對付的咯!”全爺爺掃了一眼旁邊繼續說道,“今天你要是不交個底出來,到時候下通知,不要怪老子翻臉不認人!”

“哎呀呀操!”關經理終於吃不住疼,雙手一掙甩開了全爺爺的手,打翻了桌上的酒杯。旁邊眾人也一驚,紛紛看過來,隻見全爺爺不慌不忙扶起酒杯,嗬嗬笑著轉過頭衝大家說,關經理喝多了嘛!

關經理卻猛一抬頭,瞪圓雙眼衝著全爺爺惡狠狠說:“誰他媽喝多了!老子今天他媽喝趴下也喝不多!哈哈哈!”他瞬間又換上一副笑臉,一邊甩著手上的酒,一邊對眾人擺擺手說,你們喝啊,玩兒啊,都看我乾啥啊哈哈。

眾人這才放心,又轉回身去各自喝酒。

全爺爺看著咧著嘴俯身揉著手腕的關經理,也自覺剛才有些失了分寸,低頭遞給他一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沒有說話靜靜的看著他。

“那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裝犢子了。”關經理吸了兩口煙,直起身子正視全爺爺。“北邊進度眼看落下了,上麵安排咱這邊支援,”說話間,他鼻孔和嘴裡呼出長長的幾道煙氣,“你準備下,最晚月底,安排兩個班組過去,正式通知過兩天就下。”說完他把煙頭按在了濕漉漉的桌麵上,補了一句“待遇不變。”

“哈哈哈哈……”全爺爺向後仰頭大笑了出來,“老子謝謝你咯,好一個待遇不變嗦!”

“那咋的?還給你升職加薪唄?讓你拿總工、項目經理的年薪唄?”關經理麵帶凶相的看著全爺爺,“你們在哪乾不是一樣乾,再說北邊也是咱們的人,吃住條件都一樣,該加班就算加班,費用肯定一分不少你!”

“老子不是跟你扯啥子待遇費用!要是費用不到位,老子們也不會在這兒乾到今天!”全爺爺二指戳了幾下桌麵,桌上的酒杯和碗碟全都顫抖了起來。“關鍵是你這個進度怎麼安排?你嘴裡說個加班,輕輕鬆鬆,下麵的人嘞?你不考慮一下子嗎?你看咱們南邊兒上,現在已經吃緊得很咯,老子們哪個不是早出晚歸,已經在搶工趕進度,你再抽人出去,這邊兒還要不要?”全爺爺吸了口煙,停頓了下接著說道:“再一個,抽人過去,在那邊人生地不熟,新來的和尚挑全廟的水,在哪裡都是這個樣子,哪個願意去?這些人都是老子一手帶出來的,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麼得二條路!”全爺爺說完便把煙頭在地上一抹,盤起二郎腿扭頭看著遠處。

“你這咋還耍上小孩子脾氣了呢……”關經理又氣又笑,端起兩人的酒杯碰了一下,把一杯遞給全爺爺。“這不是才找你,跟你通氣兒商量麼!你又不是小孩兒,說不去就不去,到時候通知下來咋整,臨時菜雹哧,點兵點將啊?那還不是得提前安排好,規劃好嘛!”

全爺爺接過酒杯,低頭長歎一聲,又把杯子放回了桌上。關經理看他沒有喝,自己也放下杯子。

“老子當年是超生,為了上戶口把年齡改小,現在真正算起,也是六十出頭的人了,乾不動咯……”全爺爺又歎了一口氣,:“本來想著這段乾完就不乾了,回老家種菜去了噻,還操那份心,累逑的不得行。現在這個樣子看,恐怕這條老命日你媽要交代到這兒了嗦!”

“哪有你說的那麼嚴重哈哈……無非就是累點兒,”關經理一扭頭笑道,“再說了你老師傅也不親自下場,這不都是徒子徒孫麼,還能累著你?再不行的話……”關經理湊近全爺爺,悄悄地說:“你看誰不順眼,指定他們過去就得了唄,咱這片兒上還是咱倆搭班子,老朋友了有啥事兒還能互相照應……”

全爺爺一擺手打斷他,“老子才乾不得那些個沒得屁眼兒的事!本來就是要退休的人了嗦,人家喊我師傅長師傅短,喊了多少年,我這一輩子最後點兒德行也不可能拐在這點兒屁事上,唉……”全爺爺微微欠身長出一口氣,“命啊,這個就是命啊……”

“那咋的,你意思你老師傅要親自帶隊過去啊?”關經理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看全爺爺,又看了看旁邊,“那你親自帶隊過去也行,這邊你可得給我留個哏啾的人啊,你這幫徒弟啊,我可收拾不住……”說著他趕緊又給全爺爺奉上一支煙。

“那老子可就管逑不得了,到時候老子在北邊兒,這裡嘞,你自己自求多福!”說著全爺爺一扶大腿站了起來,衝旁邊一聲吆喝,招呼大家回家。

“哎彆彆彆……老師傅……要不你這幾天再和他們商量商量唄……”關經理捧著香煙一臉尷尬的衝全爺爺的背影喊道。

第三節

“師傅,老關那龜兒子真的是這麼說的噻?”全老二從碗裡夾起一粒花生米丟進嘴裡,看向全爺爺。隻見他四周煙氣繚繞,眯起雙眼仿佛若有所思的看著前方,輕輕點了點頭。

“那照我說,老子們就不去,能咋個?”全老二看向四周眾人。隻見父女倆這間小房間裡,圍桌而坐的幾位老師傅們紛紛沉默,低頭不語。姐姐遠遠的坐在外麵,看著弟弟在平板上做作業,她也覺察到了氣氛的凝重,懸著心聽著旁邊桌上的對話。

“哎呀你們幾個就是膽子太小了!”全老二見大家不說話,沉不住氣大聲吆喝起來,“反正老子們合同裡寫清楚的就在這個地方,現在要換地方,肯定要簽新合同的嗦!現在啥子時代咯,文明社會法治道德,都要講一下子的嗦!到時候老子們就不簽字,看龜兒子們能咋個!”

他斜眼瞄了一眼全爺爺,見他毫無反應依舊盯著前方吞雲吐霧,便更加放肆的說起來:“跟你們說,老子其實都聽說了!北邊的工程難度大,特彆是樁基、土方和結構這些,那些人早都開始三班倒加班咯,而且就這個樣子還乾不贏!後來幾個土方樁基的頭頭兒,聯合起來抗工了嗦!說再這個樣子乾下去,錢恐怕就不是打到卡上,是要日你媽燒到墳頭上了嗦!”他越說越有勁,提起酒杯嗞的一聲抿下一口,抓起幾顆花生米塞進嘴裡,看著父親說:“老孟,你也曉得的嗦?你不是有認得的那個老張在北邊嗎,應該也聽說了嗦?”

父親點點頭說,確實也聽說了,上次在大刀那邊不是碰到了嘛,我過去也坐了一會兒,擺了兩句,確實聽到那邊不太順。

旁邊幾位老師傅們聽到父親如此說,七嘴八舌讓他講講那天聽到的事情。父親隻得把那天從張大有處聽到的如數說來。

原本前兩年大疫之下,設備、材料和人員就難以到位,讓項目從一開始就已落後於計劃進度,再加上對施工難度的預估不足,便導致階段驗收沒通過。而上次老張三人去大刀喝酒,一方麵也是為了排解拿不到錢的苦悶。

“難歸難,做就對了嗦,抗工是咋個意思嘞?”一個老師傅問到。

父親點點頭繼續說道,主要還是樁基和土方的人。原來為了趕項目進度,上麵要求三班倒連續作業,這原本對做慣工程的師傅們都是家常便飯不值一提,然而誰知工程設計大大低估了現場地質情況的複雜程度——地表下不光有沙質土,還有堅硬的玄武岩和貝類凝結成的岩石,層層疊疊混在一起,甚至還出現了六棱岩柱。樁機經常麵臨打一段就要換鑽頭的情況,一不小心就卡井甚至掉鑽——這就極大的拖延了施工進度。然而上麵非但不去了解實際情況,反而規定,如果出現因為設備使用不當導致進度拖延就要罰款。幾個帶頭的老師傅們沒辦法,隻得自己睡在現場,讓徒弟們三班倒,遇到情況隨時叫醒師傅們排查處理。然而即便如此,任憑幾位師傅們在現場睡了兩個多月,最終也沒通過階段驗收,上麵因此便要罰款,下麵師傅們一氣之下也就開始抗工。

“也是難做哦,這種事情哪個遇到都要抓腦殼兒。”全老二搖著頭說,“再一個,老子還聽說那邊的日本監理,龜兒子壞逑得很,日你媽吃拿卡要……哎不過這個話兒說回來,咱們這邊還是好一些嗦?沒得聽到過啥子這個樣子的事情。”全老二又自顧自的點頭說道。

“你個瓜娃子,哪個吃也吃不到你頭上嗦!”全爺爺終於開口說話,眾人便齊齊的看向他。“那還不是上麵頂起,下麵的人才好乾活!這些個事情都是關經理應付著的,你娃兒就曉得看自己屁股底下那麼大點兒地方,也不曉得抬頭看哈兒嗦!”全爺爺熄滅了煙頭換了個姿勢舒展了一下又說道:“不過我聽他說,咱們這兒這個小林還算仁義,我也打過幾次交道,還是好相處的。”

“哎呀師傅,你說這些個有啥子用嘛!”全老二有些不耐煩的皺了皺眉頭,“現在老子們幾個咋個說?我們都聽你的嗦!隻要你老人家一聲令下,老子們明天就不上工了!”說罷他四下看了看,幾位老師傅都低頭不作聲,更不敢附和他。

“哼哼,你個龜兒子又鬼扯!”全爺爺似乎是被氣笑了,扭頭瞥了一眼全老二接著說:“你不上工,不上工你吃啥子,喝啥子?你不上工那還不如從那個山頭頭兒上跳下來算逑!”說著他揚手指了指窗外黑洞洞的大空山。

“唉……”全爺爺點上一支煙長歎一口氣,“老子活這麼大,就學會一個道理,莫得用小指頭扳到人家大腿。我們現在吃人家這碗飯,鬨起來,兩家都不好過,但是總歸還是自己吃虧多……在人家屋頭下麵啊,該低頭時要低頭……”他轉過來正色看著下麵幾位埋頭不語的師傅們說道:“我想好了,還是按關經理說的,準備起嘛。”

“那……那……叫哪個過去嘞?”其中一位師傅低聲問了句。

“我去嘛老師傅!”父親抬頭看著全爺爺,堅定的說道:“我帶小四幾個過去嘛!我從到這兒就跟到你,你給娃兒們還有我都幫了不少忙。這個時候你有難處,我這個人也不曉得咋個說,我就曉得我不去的話,自己心頭不踏實噻……”

全爺爺笑著點點頭,舒了一口氣說道:“老孟啊,你也是個有情義的人,我沒得看錯人!”他頓了頓,吸了一口煙,“但是嘞,講話講到這下兒,這裡麵哪個都好去,就你不好去。”他伸手攔住正要開口的父親,繼續又說:“你看,娃兒要上學,你又照顧不到。這頭兒嘞,妹娃兒也剛好穩當下來,還能照顧到弟娃兒和你,所以你再不要打翻翻兒咯!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頭,好好看娃兒讀書,你是最不容易的嗦!再說了,你們家這麼樣兒就出了一個留洋的娃娃兒,是不是祖墳冒青煙嘛!”

眾人聽了哈哈大笑,然而弟弟卻走過來嚴肅的看著全爺爺說:“全爺爺全爺爺,你帶我去嘛,我不想讀書了,這個我一點兒都認不到,好難哦!”

“啥子嘛,哪個還能難倒你嗦?你個瓜娃子!”全爺爺刮了一下弟弟的鼻子,摸著他的頭說:“你這麼聰明,要好生用功,莫得叫你老子丟人,曉得不嘛?”

姐姐這時趕緊拉回弟弟,笑著對全爺爺說,這娃兒學日語吃力的很,整天和我說學不會看不懂,鬨著說不學了。

全爺爺卻一擺手說:“哎呀這些個小日本兒的圈圈拐拐的字,老子看了腦殼兒都大咯,怪不得娃兒學的慢。莫得事,我看人從來不錯,娃兒聰明,腦殼兒絕對夠用,多練就好了嘛,莫得事莫得事!”

說著他又轉過來看著眾人,隻見除了父親和全老二抬頭和他眼光相接,其他人或低頭不語,或看著彆處抽著煙。全爺爺這時目光轉向全老二,全老二自知是何用意,嘿嘿笑著說,全爺爺,你老人家莫看我,你是大人,我是小人,你叫我去就去嘛,打個招呼的事,莫得再說教老子了,老子怕了嘛哈哈。老子早就曉得了你要老子去,去就去嘛,老子就一個要求!

“你狗日的龜兒子學精了嗦,啥子要求?”全爺爺鼻子裡哼的一笑問道。

“那個大刀燒烤的腸旺兒太安逸了嘛,你帶我再去吃一次嘛!哎對了,再把文明幾個叫到起嗦,那幾個龜兒子求了老子也不是一兩天了噻!”

“哈哈好嘛好嘛,你個龜兒子就曉得吃,有一天你娃兒要壞在你這個嘴上!”全爺爺終於露出笑容。

他抖擻了精神坐直身體,對下麵幾位師傅吆喝了一聲說道:“哎!你們幾個,把頭抬起嗦!老子出門仗義第一,從不為難旁人!今天就說定了,兩個班組,全老二算一個,老子自己帶一個!”說著他眼光掃向對麵幾人,“你們幾個每人從組裡抽一個人出來,老子親自帶,這就夠了嗦!但是,不管你們喊到哪個過來,都跟他說,是我看上他了,指名道姓點到他,喊他過來的!這樣你們這些個當師傅的也不為難,好嘛,就這個樣子嗦!”

眾人聽到他如此說,真是鬆了一口氣,點著頭互相說笑起來。

“但是嘞,這邊上,你們也給老子撐起!莫得給老子丟人!”全爺爺大聲說著。

“沒得問題!你放心吧!老師傅你放心!”下麵眾人紛紛點頭保證。

“那就說好了。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老孟你就帶好隊伍!關經理那邊我都說好了噻!等老子回來了,要是看到哪個給老子拉稀擺帶,老子可翻臉不認人!”

“老師傅,我……我不得行……”父親被這突如其來的任命搞的有些惶恐,正要說話卻被全爺爺再次按住。

“老孟你牽頭莫得問題,老子從來不會看錯人!你不管是人品,資曆,技術,在這些人裡頭都是第一等的,你扯旗,大家肯定都沒得話說。”說著他看向眾人,隻見大家紛紛點頭表示同意。“關經理那邊我去打招呼,明天就帶你去交接。這個人嘛,滑頭是滑頭,人也是個好人。但是也怪不到他,在那個位置上,不滑頭也做不好,你慢慢相處就曉得了。”

“那……我……”父親還是有些遲疑。全爺爺哈哈一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哎呀莫得想那些個七七八八的了噻,咋個都是個乾,也就是以後你多操點兒心,多喝兩頓酒,多見識幾個龜兒子王八蛋,就學會了噻!哈哈哈!”

說罷眾人也大笑了起來。

“哎呦,全爺爺,師傅,幾位師傅,啥子事情這麼高興噻!”隻見小四提著一個袋子探頭探腦推門進來。

“你娃兒是不是又來套妹娃兒的卷餅吃嗦?”了卻心頭一件大事,全爺爺顯然心情大好,開起了小四的玩笑。

“哎呦全爺爺,哪個都逃不出你老人家的法眼嗦。”小四笑咪咪的說,“但是今天我可是送東西來的嗦!”小四說著把袋子遞給全爺爺,說道:“弟娃兒不是說,這段時間腸胃不好,拉肚子嗦,大姐跟我說的,吃藥也用處不大。”

“就是嘛,隔三差五就拉肚子嘛。他們學校醫院看了,醫院也去化驗了,都說沒得問題,可能就是啥子,菌群咋個失調。”姐姐也點頭說著。

“哎呀那些個庸醫瓜娃子,書讀到狗肚子裡頭去了。”全爺爺嗨嗨一笑說道,“這個就是換水土嘛,再一個娃兒長身體時候也有拉肚子的,吃啥子藥嗦!”他從袋子裡抓出幾片葉子和綠豆大小的黑色顆粒,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略帶驚奇的看著小四說:“你娃兒可以哦,哪個也曉得這個土辦法的嗦?”

“全爺爺你老人家也太厲害咯,這個樣子就曉得是啥子了嗦?不過嘛,我哪裡曉得這些辦法,也是大姐教我的嗦。”小四笑著看向姐姐。

“我也不曉得嘛,前幾天和老家的嬢嬢打電話,說起弟娃兒拉肚子,她就跟我說,有沒得黃檗,弄點兒葉子果子,焙乾了泡水喝,是咱們的土辦法嘛!”姐姐笑著說。

“是嗦!”全爺爺笑著說,“老子也多少年沒得見過這個辦法了嗦。”說著他俯身看看正在玩平板的弟弟,笑著調侃道:“你娃兒可以哦,土娃兒就要用土法兒,讓你姐姐給你熬點水喝了,你就安逸了嗦!”

“好了嘛!”全爺爺一拍大腿起身,“那就這麼說好了嗦!老子先去項目上了,晚上加了筋的模子打灰,老子要去盯到,你們也早點兒睡嘛!”

眾人也都起身散去,小四幫著姐姐收拾了桌椅,在她耳邊小聲嘀咕了兩句。姐姐抿嘴一笑,便對父親說,我和小四去全爺爺那邊看下啊,等會就回來,那個黃檗你莫動,我來了給弟娃兒做。

父親笑笑擺擺手說你莫管了去耍吧,早點兒回來嘛!兩人答應一聲,嬉笑著出門去了。

第四節

“哇——你們幾個好安逸哇!開餐會了噻!”小四帶姐姐來到全爺爺宿舍樓最頂角的一間屋子。她一推門便看到當中一個小桌子,上麵擺著一個小火爐和幾個一次性打包盒,操家三兄弟圍桌而坐,旁邊地下還擺著啤酒飲料罐頭瓜子等物。

這間宿舍因為在頂樓最西邊,每天日照西曬,冬冷夏熱,沒人願意住,所以平時作為倉庫,來存放一些工人們宿舍裡放不下的大件行李箱。這幾天工程上的人陸續趕去北部支援,因此這間屋子也空蕩了許多,否則三兄弟也不可能擺的開這許多東西。

“哇——見手青哦!好東西噻!哎,你們幾個可當心點兒嘛,這個東西還是要燒熟了吃的嗦!”姐姐剛一進門就被三兄弟讓著坐到中間,看到了桌上的野菌子。

老大知識拿出一瓶飲料在床頭哢的一磕,打開了蓋子遞到姐姐手裡。小四也提了把小板凳坐在旁邊,自己從桌下拿出一罐啤酒,哧的一聲拉開拉環,毫不客氣的咕嘟咕嘟大口喝了一通。

“你們幾個好會耍哦!”姐姐一邊吃著老二學問從烤爐上拿下來的烤串,一邊笑嘻嘻的四下打量著說道,“咋個找得到這個地方的嗦?還扯起燒烤了嘛,這個也太專業嗦,長……長啥子……炭……”她看著腳下一個方正的紙盒子上麵的幾個字問道。

“長備炭!”最小的文化接話說道,“這個是繁體的‘備’字嘛,劉備的備。”文化貌似正在變聲發育期,一張嘴就是老鴨子一樣矮啞聲音,也正因如此,他才從剛來時候的小話嘮,變得現在這樣羞於講話。

“你娃兒可以嗦!怪不得叫文化,你娃兒三兄弟裡頭最有文化嗦,繁體字都認得到嗦!”小四嗑著瓜子調侃道。

“你給老子爬起!”文化白了他一眼,“老子耍三國遊戲的嗦,裡頭有繁體字,認得到劉備嘛!”說著他從桌下拎起一罐啤酒也咕嘟喝了一口,但顯然他有些不適應啤酒的氣感,在嘴裡憋了好一會才一口口慢慢咽下去。

“哎哎,你娃兒才好多年紀,會不會喝酒的嗦?”姐姐笑著假意嗔怒問老三,再看看桌上幾人,“你們幾個這個樣子,就不怕你們師傅和全爺爺看到嗦?”

“哎呀沒得事,老子們反正後天就走了噻,明天全爺爺給老子們放假,再說又拿到錢,吃喝耍一下子嘛也不是啥子大事……”老大知識一邊說,一邊從大碗裡夾了幾片菌子到姐姐碗裡,“這個還是我和老三昨天上山摘到的嘛。日本人瓜娃子曉不得吃這麼好的東西,山上多的很。你放心,已經煮了十幾分鐘咯,肯定熟透了嘛!就是可惜沒得點兒折耳根再拌一下子。”

“哎對了?那個黃檗對不對嗎?”老大抬頭問姐姐。

“對頭對頭,全爺爺也看過了,也說是對的!”姐姐嚼著菌子,忙從碗裡抬起頭,笑盈盈地說。

“我就說噻!”老大知識站起來在文化頭上拍了幾下,老三文化也不甘示弱,隔著中間埋頭燒烤的老二學問揮著手臂反擊。老二終於耐不住,把兩人一把架開說:“打……打……打個錘子,看,看……到,到起……老子老子……的……爐爐爐子!”

老大哈哈一笑坐下,對著老三說:“老子就是火眼金睛,給你說了嘛老子小的時候經常喝,你瓜娃子就是要跟老子板起,硬要使到啥子瓜娃子安屁屁(a)才認得到,結果還不是認錯咯!你那個瓜娃子手機,捧起耍三國嘛還要得,認到樹哪怕還是差了一點兒……”說著他又哈哈大笑起來,文化則一臉不忿,撅著嘴在一邊生悶氣。老二嘴裡嬉笑一聲,拍了他一把,讓他彆生氣了,然後從爐子上拿下一把烤串分給眾人。他遞烤串給姐姐時,依舊低著眼不敢和她對視。

“那個……你們早就曉得自己要走了嗦?”姐姐接過烤串,小聲地問。她又看看旁邊的小四,然而小四卻裝模作樣隻顧低頭吃串喝酒,假裝沒看到姐姐的眼神。

“對頭嘛,我師傅那個人,你還不曉得?”老大擺了下手大大咧咧的說道,“刀子嘴豆腐心!那晚上,他早都聽到全爺爺和關經理說啥子了。”他一口吞下一整串雞肉,看著簽子自顧自的說了句狗日的串串咋個也這麼少的嗦,然後又抬頭繼續說道:“他跟到全爺爺好多年了嗦,也是老家一起出來的,遇到這種事情,他曉得自己要是不出頭,那讓全爺爺咋個辦?所以早都跟我們幾個說好了噻!”他把手裡玩弄折成幾段的木簽扔到烤爐的木炭上,卻被老二惡狠狠的瞪了一眼。隻見老二用筷子迅速把剛燃起的簽子夾出來踩滅,又指了指烤爐和腳下的炭箱,“無……煙煙……炭!貴得很很……莫給給老子糟……糟蹋了!龜……兒子!”

“哈哈哈!”老大爽朗的一笑,咕嘟一氣喝完了剩下的酒,又拿出一罐打開。他動作太猛,啤酒泡沫一下湧了出來。他連忙把嘴搭在罐口,吮吸了好一會,才用袖子擦著下巴慢慢說道:“老子們三個到哪裡都是吃喝耍,跟到師傅和全爺爺,老子們也安逸,莫得問題。就是可惜,怕是再吃不到大姐你做的菜了嘛!”

隻見老大不等姐姐回話,便學著大人的樣子端起酒杯伸到桌前說:“來嘛來嘛!大家乾杯嘛!雖然老子們以後就不在這裡了,但是嘞,大家友誼長存!以後我們一家就是兄弟姐妹,大姐你和弟娃兒有啥子事情,老子們一個電話就衝過來!來乾乾乾!”

說著大家便都站起來碰杯。兄弟三人好像逞能一樣,都喝乾了自己罐裡的酒,搞的喝到一半就停下的小四也不好意思,又接著乾了剩下的。姐姐則喝了一大口飲料,隻覺得冰涼的氣體紮得她從舌頭到胃裡都是麻麻的。喝完後大家都坐下,隻有老三文化還站在那裡,老大有些奇怪的問他,咋個嘛,坐下嘛?

“喝猛了嘛,撐……”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說了句,幾人哈哈大笑。

姐姐也笑著站起來,繞到他背後摩挲了幾下,隻見他挺了兩下身子,嗝嗝兩聲打出兩個大嗝,然後便轉過頭嘿嘿笑著對姐姐說,謝謝大姐,好多了。然後不等姐姐坐下,他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黑色的石頭說,山上拾的,給你嗦。

姐姐愣了一下,仔細端詳起了手中這塊石頭。隻見它通體黢黑如墨,但四周薄邊處卻淡淡透光,仿佛是一塊清透的水晶在濃重的黑夜中浸染,把夜色的精華全部凝結在這塊純淨的結晶裡。

“好安逸哦這個顏色!”姐姐不由得對著燈下的石頭讚歎道。

“你看他像不像這個山包包嘛?”老三說著指了下窗外。

姐姐定神一看,果然這塊石頭通體圓潤,好像是被衝刷打磨過,唯有底部一截仿佛被霹靂驚雷切過一樣平整。而當姐姐把這塊石頭切口朝下放在桌上時,整塊石頭與麵前這座大空山簡直脫胎般相像!

“好巧哦你!這塊石頭也太漂亮了嘛!姐姐好喜歡嘛!你娃兒太有心了!”姐姐一邊讚歎著一邊把石頭給大夥看。老三則臉一紅,趕快坐下說,吃了你好多東西嘛,這個沒得啥子,以後我去山上看到好的,再拾給你,說著臉更紅了。

小四覷見弟弟的臉色,抿著嘴忍著笑,而姐姐隻顧看著這塊寶石,並沒發覺老三的異樣,隻是嘴裡說著,好嘛好嘛,姐姐以後經常多做點兒卷餅泡菜,送過去給你和師傅還有全爺爺,要得不嘛?

要得要得!幾個人紛紛點頭笑著答應。

“要個逑!”眾人一回頭,隻見全老二板著臉瞪著牛鈴一樣的眼睛站在窗外。他一閃身推門進來,眾人全都站起戰戰兢兢往後靠去。

“老子說到處尋人不到,狗日的跑到這兒來了嗦,怪不得老子……”全老二正罵著,看見了桌上的東西。他俯身仔細端詳了下,竟然笑了起來,但嘴裡依然沒好氣:“狗日的龜兒子,耍得安逸嘛!有酒有菜!三把菇,青頭兒,狗日的還有見手青嗦!熟透沒得嘛?”

“透了透了!全師傅你老人家嘗一口噻!他們幾個將將拌好,也曉不得味道咋個樣,你老師傅經過的多,你品嘗一下嘛!”小四看全老二笑了起來,趕緊趁此機會端著一大碗菌子到他眼前,然後轉過頭去衝三兄弟擠眉弄眼。

三兄弟這才反應過來,趕忙搬凳子開酒上碗筷好不熱鬨。

“哼哼,少給老子來這一套,老子不吃這一套!”全老二一邊說著,居然接過了啤酒,一拉小馬紮坐在了桌前。

姐姐和幾人對視一下,都咬著嘴唇不敢笑出聲。

“辣椒圈圈兒嘞?”全老二嘗了一口拌菜說道,“你們娃兒沒得見過豬跑,豬肉也吃了不少嘛,曉不得拌菌子少不得辣椒圈圈兒的嗦?”

“來得急了,沒得買到……”老大嘟囔著說。

“瓜娃子……”全老二哼了一聲,轉眼看見爐上的串又罵道:“你們三個瓜娃子眼睛是燈泡兒嗦?看不到這個要燒焦了嗦?曉不得翻一下?”老二學問聽到這句話,才趕快坐下,又重新當起了燒烤師傅,旁邊幾人也嘿嘿訕笑著坐下。

小四這時忍著笑,舉起啤酒對全老二說:“全師傅,我敬你一個嘛!你看過幾天你們就要到北邊去了,他們幾個怕你辛苦,說拿了錢,要好好的犒勞老師傅,這才請你……”

“你請你個鬼!”全老二一撇嘴打斷他,“你少給老子扯鬼都不信的爛屁!你師傅那麼老實一個人,咋個帶出你狗日的這個油嘴滑舌的龜兒子嘞?”小四聽到這終於忍不住,低頭捂臉顫抖著笑了起來。其他幾人也極力忍著笑,姐姐甚至雙手捂臉不敢正視全老二。

“好了嘛!吃都吃了,那就給老子好好吃!今晚老子就破到例,回個規矩,讓你們幾個龜兒子好好耍!但是話說好,明天睡醒了收拾東西,到時候到了那邊,不要給老子丟人,都給我扯起精神好好乾!更不得給操家班丟人!曉得不!”

“好!好!要得!”三兄弟紛紛挺起胸脯答應!

“那就好嘛,那開吃!哈哈哈!”全老二大笑著拿起筷子準備吃,突然想到了什麼,對著旁邊的姐姐和小四有些訕訕的說:“那你們兩個快些吃,等下早點兒回去,莫得給全爺爺曉得了嗦……”說罷嘿嘿一笑,眾人也哈哈哈大笑起來。

姐姐和小四因為第二天要早起,略再坐了會兒便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小四還給姐姐講了一個三兄弟老家的故事。

他說,他們那裡一個中年喪女的寡婦,偶爾有次吃了半生的菌子,居然看到女兒回來了還說餓了。她就趕忙煮了飯和女兒一起吃,吃完聊到深夜,兩人都趴在桌上睡了。結果第二天起來,寡婦發現桌上果然多了一副碗筷。她也不知道是自己糊塗時候放在那裡的,還是女兒真的回來了,索性真真假假也不再理會,故意吃半生的菌子,這樣每次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女兒。

後來呢?姐姐問。後來我也曉不得嘛,我也想曉得嗦,下次見到這三個娃兒再問問嘛,小四哈哈一笑說道。

這天晚上姐姐做了一夜的夢,也不知道是因為聽了小四的故事,還是三兄弟采來的見手青真的沒熟透。她夢見自己回到了老家,遠遠的看見家裡有人在喂雞,喂兔子,做飯……仔細一看,才發現是自己。她看到另一個自己手腳不停的從早忙到晚,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其中就有菌子。她看見自己吃了一會,就從櫥櫃裡拿出另一副碗筷擺在旁邊,然後對著空氣聊起了天,不時捧腹笑著,不時涕淚俱下,說著什麼想爸爸,想媽媽,弟弟很好很聰明你們放心,她沒有照顧好爺爺奶奶……不一會兒便累倒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姐姐輕輕的走上去,緩緩理了理她鬢邊的發絲,輕輕抹去她眼角的淚痕,收起碗筷放回了櫃裡。

第五節

姐姐隻覺得整個人麻木了,全身血液仿佛瞬間蒸發,隻留下一副軀殼在空中飄蕩。她的身體失去了重量,好像一隻浮在空氣中的水母,隨著地麵蒸騰上升的熱浪搖曳著。她感覺有一層薄薄電流在她這具軀殼的表裡四處遊走,當電流經過體表時,每一個毛孔都痙攣般不受控製的抽搐收縮著,令上麵的寒毛根根豎立,讓她意識到自己還有一絲殘存的生命,而當這股電流遊走進入體內後,她隻覺得五臟六腑都被巨大的壓力從內向外壓迫著,蹂躪著,旋轉搖晃著,直到一團翻湧的熱浪從腹中不可阻擋的升起。她終於忍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來,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達依教步!達依教步!”

姐姐緩緩睜開眼,麵前這個麵目清秀,說著日語麵露忐忑的男人雖然戴著安全帽,但顯然不是工人。姐姐隻見他焦急的問著自己,還回頭不停的招呼著人,但是這一切畫麵在那一刻她的眼中已經毫無意義,如同深夜電視屏幕上的雪花一般,模糊揉雜,讓真實與臆像失去了邊界逐漸交融——直到她看到哭泣的小四和僵屍一樣站在原地的全爺爺,直到他看見了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身邊的父親和他那惶恐慌張還帶著淚花的臉,直到她覺得世界再次上浮,自己的身體被引力沉重的拉向了萬丈深淵。

全老二和三兄弟被發現時,已經是早上六點多。

夜班回來的全爺爺看見宿舍空空,起初以為是幾人去外麵玩還未回來,但躺下後越覺心神不寧,挨個打了幾人手機都無應答,才預感事情不妙。他趕忙喊來人四處尋找,最終發現頂樓角上亮了一夜的燈。

四人被發現時,隻有全老二一息尚存,應當是身體素質最好,且離門最近。他平躺在地上,身體朝向門口,一隻手向前伸,好像要試圖開門出去。而三個徒弟卻未能如此幸運,早已沒了氣息。老三口吐白沫仰麵躺在後麵的架子床上,老大趴在他身上,應當是想要拉他起來卻力竭倒下。老二麵朝外蜷縮身子側倒在地上,手裡還緊攥著全老二的一隻鞋,仿佛是最後時刻絕望的掙紮,希望師傅能救他一起出去。

全爺爺開門看到這場景後,如晴天霹靂一般。一向沉穩的他這時也亂了方寸,和眾人七手八腳把人往外麵抬,打電話。剛開始他還能講幾句話,幫忙給全老二做心肺複蘇,可等他看到三兄弟冰冷得已經有些僵硬的肢體,意識到無論如何三人都不會再有任何回應的那一刻,便失魂落魄的站起來,向後一跌,靠在了牆上。

他麻木的站在那裡,看著救護車把全老二拉走,再看著三兄弟被裝進黑色屍袋。他沒說一句話,也沒有任何表情,仿佛他才是這場悲劇中最無關緊要的那個看客。關經理帶著小林仁光趕來,搖著他的身體,但他也隻是眼神空洞的望著前方。關經理怕他出事,便把他也送去醫院,自己則和小林一起應付警察和醫療工作。

小四是第一個聽到動靜的,上去看了一眼便衝到父親宿舍,帶著哭腔喊來了他和姐姐兩人。當姐姐看到昨晚還嬉笑玩鬨的三人,轉眼就變成了門口直挺挺的三具屍體,並且幾人的身體都因為屍僵不同程度的扭曲著的時候,愣了片刻便吐了出來,然後暈倒。樓梯口窄小局促,她正好吐在小林身上,但是也幸而有他在一邊攙扶,否則恐怕要跌落下去。

姐姐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在醫院裡,已過中午,而她驚奇的發現身邊坐著的人居然是金桂花。金桂花看她醒來,滿臉關切的一麵抓著她的手,一麵撫摸著她的額頭,用哄孩子一樣的口吻說道,妮兒,不怕不怕了,你姨姨在這兒呢哦,不怕,不怕,我們都在這,你爸也在這呢,都好著呢……

正說著,隻見父親和九虎二人進來。九虎一隻手提了一大包不知是什麼東西的大袋子,鼓鼓囊囊,另一手抓著五份盒飯,仿佛捏著幾個迷你兒童餐盒一樣。

父親走到姐姐旁邊,勉強擠出一點兒笑容說,醒了嗦,莫得事,就是嚇到了……姐姐還不等父親說完,便顫抖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交叉雙臂遮住臉,放聲嚎淘。父親眼裡也掛著淚珠,擦拭著在床邊坐下,安撫著她,而金桂花則一手摟著她的頭,一手緩緩在她胸口撫摸著,直到她的哭聲慢慢變成抽泣,最後漸漸平息。

金桂花看姐姐好轉,拿熱毛巾給她擦了臉和手腳,把床搖起讓她靠著舒服點,然後再用大手胡嚕了幾把她耳鬢散落下來的碎發。整理清爽後,她才拿過熱好的盒飯喂給她吃。

姐姐沒有讓金桂花喂,自己端過來放在腿上吃了兩口便又放下。金桂花也不勉強,把盒飯放在一邊,打開一盒牛奶溫熱了,看著姐姐喝完,才和父親、九虎三人一起吃了剩下的盒飯。

吃完飯正在收拾間,一個醫生敲了敲門進來,後麵跟著關經理和一個穿工裝的男子。父親趕忙起來站在一邊,隻見醫生走到姐姐病床另一端,從身後的機器人身上拿出一個平板,對著上麵點了起來。幾人這時才發現身後這個機器人,並且一眼就認出,這就是他們在機場看到的那個“光太”。

機器人隨即緩緩滑到姐姐床頭,然後在姐姐和醫生之間作著翻譯。醫生問了一些姐姐的狀況,有沒有感覺更加不適等,姐姐一一回答。說話時她注意到關經理身邊那個男人始終看著她,而且他藍色的工裝上汙了一大塊。她才想起是早上吐在了人家身上,有些不好意思的抬頭看了看,男人也沒有避諱,與她目光相接,禮貌點頭笑了笑。姐姐覺得心下一顫,趕緊低頭看向彆處。

醫生隨後又在機器人的翻譯下與父親交談起來。他說姐姐隻是驚嚇過度,上午入院就做了全麵檢查,除了略微貧血,其他各項指標均無異常。他囑咐姐姐多喝水,吃溫熱的食物多休息等等,然後說如果願意可以明天出院,如果自覺精神恢複的好,下午走也行。他還特彆交代,儘管姐姐身體無礙,但確實受到了精神刺激,所以讓父親後續觀察,如果出現心悸、憂鬱甚至更嚴重的情況,可以及時過來做心理疏導。父親也不敢多說多問,隻是一個勁的點頭。

臨走前小林又叫住醫生說了兩句,兩人倒是客氣,一個勁的互相鞠躬點頭。關經理雖然聽不懂,但也在旁邊陪著笑點頭。最後醫生轉過來說先告辭,向父親鞠一躬便轉身領著關經理和小林走了。父親也趕忙不住的點頭鞠躬,一路將幾人送到了門口。

幾人離開時,姐姐想再看看將人家衣服吐的多嚴重,悄悄抬眼向小林方向窺去,誰知一個清秀可親的眼神早已等在那裡。兩人目光再次相接的一瞬間,姐姐心裡觸電一般,隻覺得呼吸急促了起來,手心腳心也不由得滲出薄汗。她趕緊再次看向彆處,直到父親搖著頭從門口回來坐在旁邊。

“老孟,跟日本人說話累不累?”金桂花笑著調侃道,“我勒個孩兒嘞,我看著都累,你那脖子和腰怕是彆閃了。”

父親搖著頭苦笑了一下沒有回她,轉過來看著姐姐說,大夫說你沒得事,那我也就放心了噻。那還是住一晚再回去嘛?

“哎對了,剛剛那個大夫說啥來著?”金桂花不等姐姐開口,搶先說道:“說你貧血!你個妮子,你也大了,你爸有些話也不好直接跟你開口,那姨就跟你說說!”接著金桂花竟也不避諱旁邊的父親和九虎二人,說了一堆女人該如何照顧自己,例假期間要如何飲食調理的心德經驗。姐姐隻是低頭紅著臉一個勁的點頭,反而是旁邊二人聽得渾身不自在,也不好走開,隻得尷尬的傻站在原地東看看西瞧瞧。

金桂花終於說完,讓九虎從鼓囊囊的大包裡掏出一把紅棗,得意的嘿嘿笑著說,咋樣,姨想的是不是周到?就知道你該補身子了。說著拿起自己的杯子,讓九虎用開水燙了再衝洗乾淨,再用棗子泡一杯開水。她笑嘻嘻的對姐姐說,姨自己喝水的杯子給你燙乾淨,你彆嫌棄啊!等過兩天老家來人了,再讓給你捎點魯西的阿膠,那才是咱們女人家補氣血的好東西!

正說話間,關經理走了進來,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說道:“得了,該收拾的都收拾了,我也得先回去了,你說這事整的……對了你這有水沒?這家跑了一早上水都沒喝一口……”說著便四下張望。金桂花從床下取出一盒牛奶遞給了他,他也不客氣,捧著吸了個乾淨。金桂花笑著又遞給他一盒,他用衣袖擦了擦嘴,笑著說不喝了不喝了。然後問向父親,這是……?

父親才想起來,趕忙介紹兩人認識。老關聽到後一拍腦袋說:“哎呀媽呀,老張的媳婦兒啊,大嫂你好你好!”說著雙手握住金桂花的手,“我和老張還喝過酒呢,這家酒量可好了,老能喝了!一看就不是一般人!這是兒子吧?”關經理又轉過來握著九虎的手,還用力拍了幾下他的肩膀,“這家長得,虎父無犬子啊!這身板兒,虎背熊腰的,小夥子不錯,不錯啊!”

金桂花笑得眯起了眼睛,關經理再寒暄兩句後便說你們先坐,我跟老孟說兩句話,說著便把父親拉到外麵。

半晌後父親回來,神色不怡。金桂花問他什麼事,父親歎了口氣,才緩緩說道,項目緊張,關經理說最多幫我申請三天假,不能再多了。姐姐趕忙說我沒事,吃了飯感覺好多了,咱們一會就出去吧。父親看著她笑了笑說,我也曉得你沒得問題,就是嚇到了,也不是第一次……父親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不想再刺激姐姐去想爺爺奶奶的事,趕緊轉了話口。

“老師傅也怕是要好多天上不得工了噻……這一杆子又少了一個班組。本來就忙,現在怕是要更緊張咯,還要喊我去當袍哥……唉……”父親搖頭歎氣。

姐姐又想起早上好像見到全爺爺也被送進了醫院,忙問他和全老二的情況。父親偷偷看了一眼金桂花,忙轉過來點點頭對姐姐說兩個都好,全爺爺就是精神有些差,他陪著全老二一起。姐姐略一沉吟,問等下要不要去看看他們?父親說他和關經理早上已經看過了,而且他們兩個也要休息,就不要打擾了,改天再過來看也一樣。金桂花也趕忙說就是,你現在先把自己管好,他們肯定有後勤的人照管,你也彆操心了。

姐姐下午又稍睡了一會,精神好了些,況且她還操心著弟弟,便和父親一起辦了出院。父親留金桂花吃晚飯不住,隻得和姐姐一起回家了。臨走時金桂花把那一大包東西硬塞到父親手裡,讓父親覺得十分過意不去,金桂花卻還是大大咧咧的說沒事,這都是老家帶來的乾貨,給姐弟倆多吃點補身子。她還囑咐姐姐注意身體,想吃啥可以跟她說,她托人從國內帶過來,隨後便轉身和九虎二人風風火火的離開了。

雖然回到家,但是姐姐仍覺得自己心裡驚魂未定。她第一個晚上幾乎一夜未睡,而接下來的幾天也總心不在焉,難以集中精神,隻要是自己獨處時,就不由得會胡思亂想。

她儘力控製自己不去想那天早上看到的場景,但是那晚三兄弟喝酒歡笑的樣子,總會止不住的出現在她腦海中。而且這些記憶仿佛生出靈性一樣,在她忙碌時,會自己悄悄藏起來,不打擾她的心緒,隻有在夜深寂靜,她帶著疲憊躺下後,才會慢慢從隱秘的角落裡顯現出來。那些過往的苦與樂,與三兄弟有關或無關的,都在這些記憶的牽動下從最深的沉睡中醒來,被裹挾著進入漩渦般的夢境中,與她脆弱而堅強的意誌激蕩碰撞,直到這意誌被洗刷打磨成最微渺的塵埃,如煙塵般消散。而那些被割劃得細如煙縷,薄如碎冰的記憶,則無窮無儘的旋轉,循環,交疊著將她淹沒。

然而在這無數記憶的塵煙中,總有細如煙縷的一段,哪怕隻是在眼前閃現而過,也能讓她頓覺驚惶無措,心如鹿撞。這是一縷帶著特殊味道的記憶,這味道,有口中殘留的酸苦,有眼前隱隱的茶香,有大地微微的土腥,還有身邊淡淡的薄荷。這也是一絲帶著特殊印記的記憶,這印記,是如同晴空下澄泉湖水一般的湛藍上,帶著殘渣的一片深色汙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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