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璿一個激靈。
她突然意識到,這分明是林招娣觀察人的習慣,卻被她完完整整繼承下來。
她向來不喜母親那雙勢利眼,很煩地把手插進淺色網球裙的口袋:“1個小時498塊,不便宜。”
男人問:“年卡呢?”
羅璿抽出左手,指了指收費標準。
男人抬眼掃了下價格,不徐不疾道:“給我辦張年卡。”
羅璿擺擺手:“你找工作人員。”
男人的目光越過她看向管理台,又收回來,看了她幾眼。
他微笑道歉:“不好意思,以為你是這個網球場的教練。”
話語裡沒什麼歉意,反而帶著淡淡的客套與疏離,與其說是道歉,不如說在炫耀良好的風度與教養。
羅旋咂摸出點高高在上味道。
“沒事。”她皺眉道,抬腳就走。
走出幾步,她算了算年卡除以365天再除以24小時的價格,又停了下來,回身看去。
那人站在工作台前,身姿挺拔而瀟灑。管理處慘白的燈光打下來,在他的眉骨下形成淡淡的陰影,襯得鼻梁愈發高挺狹長。
片刻後,他刷卡付賬,負責人問:“先生怎麼稱呼?”
男人低頭簽字,聲音溫和:“姓江。江明映。”
江明映取了卡出來,羅璿走過去同他打招呼:“江先生,拚卡嗎。”
江明映微微挑眉,露出一個詫異的表情,做了個“請說”的手勢。
羅璿說:“江先生,我聽您的口音,從南方來的,大概不常在羅桑縣住,剛好我也不常來這邊。我想從您的年卡裡買8個小時,使用時間好商量,您也能避免浪費,可以嗎。”
江明映笑容不變,維持緘默。
幾秒鐘過去,羅璿沒等到答複,開始尷尬。
她懂了,這種人拒絕的方式就這樣,不直說,讓對方自己識趣離開,顯得自己很有教養。
好在,羅璿從小看爸媽做生意,臉皮比常人厚些。
江明映轉身離開,羅璿追了兩步:“江先生,如果您改變想法——我留個聯係方式給您。”
江明映的臉色突然變了。
羅璿一時沒想清楚自己哪個字冒犯了對方,隻聽江明映聲音不大不小,語氣不軟不硬:“交換聯係方式,是不是就要約球?約了球,還要一起吃飯?一起吃過飯,就是朋友,是不是還要約我晚上出去唱歌?然後你再告訴我,你們羅桑廠運營良好,有批單子要出手,對不對?”
“啊?”
江明映重新展露微笑:“你們這地界,做生意都這麼肮臟嗎?”
羅璿被問懵了。
“借過。”江明映冷冷點頭,繞開她,頭也不回地上了一輛鋥亮的黑車。
駕駛座的車窗緩緩降下,男人露出小半張臉,笑容依舊,聲音卻毫不客氣:“彆讓我再看見你。回去告訴你們羅桑廠的王經理,再用女人算計我,我就報警。我說到做到。”
說罷,沒再給羅璿說話的機會,車子轟鳴駛走。
……
羅璿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注意到來自四麵八方的目光。
誰纏著他啦?!
羅璿對著遠去的車尾,憤怒地做了個口型。
人生不如意果然十之八九,好比這個江明映,看起來完完整整一條人,不但長了張笑癱臉,還不幸患有被害妄想症。
……
羅璿邊跑邊在心裡罵得很臟。
沿著羅桑廠的側牆拐了個彎,廠子後門赫然又是另一番景象。車流進進出出,送貨的,拉料的,往來不絕。貨車、摩托車、自行車和手推車擁擠成一團,一毫米一毫米挪動,暴躁的“滴滴滴”不絕於耳。
冷不丁有人喊:“羅璿!”
羅璿抬頭看過去,一閃神,後背立刻撞了個貨工。她急忙側身子,肩膀又撞到另一個貨工。乾脆站定不動,又被一個貨工迎麵撞上。
“彆擋路!”
“注意點!”
“會不會看路!”
眾人對彼此怒目而視,但同時不忘趕路,邊瞪邊走邊罵,匆匆忙忙半秒鐘就沒了人影。
“借過借過!”
摩托車車尾座綁著五米長的布料,尾端垂下,緩慢拐彎。
羅桑廠前門擁擠的工人潮,一部分流入羅桑廠中,一部分像流水般沿著側牆流淌到後門,被後門拉布、拉料、拉配件的車流切割成更多小塊,再稠密地流動向前,彙聚成浩浩蕩蕩的人河,最終流動到羅桑廠的下遊,分頭彙入大大小小的工廠。
那人在人潮中掙紮片刻,終於擠過來:
“羅璿,你回來了?”
……
羅璿抬頭,看到一個麵容沉靜的英俊男人,戴著細細的灰黑色邊框眼鏡,非常眼熟。
為什麼會眼熟?
林家無論男女,都出美人。他長相漂亮,難道是母親那邊的親戚?
羅璿死活沒想起他是誰,隻聽對方得體道:“我聽說你們家裡的事,太突然了,請你節哀順變。”
想起大姐對舅舅的那些指責,羅璿便打算從這位林家親戚嘴裡套點話出來。她開口邀請:“我準備吃早餐,一起?”
對方笑了笑,點點頭。
兩人到了早餐店,各自點了東西。那人給羅璿倒了杯水,姿態灑脫地坐在寒酸的小桌對麵,亞麻白襯衫挽到手肘,一雙穿著牛仔褲的長腿交叉著。
羅璿在家吃過早餐,並不餓,也不急著說話,在心裡盤算著怎麼開口。
男人沉吟了很久,扶了下眼鏡,神情自然:
“羅琦最近還好嗎?”
……
羅璿差點把水噴出來——她想起來了!
他根本不是什麼林家的表弟,他是小妹羅琦的男朋友!
難怪眼熟,去年春節,小妹帶他回家,兩人見過長輩,準備今年十一訂婚。這位妹夫叫,叫……
羅璿咳了一會,終於想起他的名字:“張東堯,你可以自己去問她。”
張東堯麵色沉靜地看著玻璃杯裡的水。很久以後,他聲音平靜:“她和我提分手以後,把我拉黑了。”
羅璿頓時如坐針氈。
小妹和張東堯分手了?什麼時候的事?
羅璿抓著水杯,喝了口水壓驚,在心裡哀歎:東方不亮西方暗,她遇見誰不好,偏偏遇見前妹夫。
張東堯靠在椅背上,抓著水杯,聲音沒什麼起伏地說下去:“那天伯父出事,羅琦突然找我幫忙,要借一輛電動車。我不太會騎,載著她摔了一跤……我想知道她恢複得怎樣。”
小妹受傷了?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羅璿急忙追問:“傷得重嗎?”
張東堯彎腰地撩起褲子,腿上長長一道擦傷:“還好。”
羅璿看著張東堯腿上長長的傷口,不由自主地說:“多疼啊。”
張東堯說:“我還好,羅琦傷得比我重。”
兩人一時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