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咣咣咣,羅璿敲響大姐羅玨的門。
門從裡向外推開,露出羅玨清冷纖瘦的麵孔。
大姐長得像父親,雙眼細長,鼻梁狹而高挺,鼻梁上架一副無框眼鏡,黑發斜分及肩,沒有劉海,襯得整張臉愈發白皙清瘦,哪怕笑起來,氣質也偏冷。
姐妹兩人將近半年未見,羅璿發現姐姐更瘦了,連身上的t恤都空蕩蕩的。
雖然不合時宜,但羅璿還是忍不住摸了把自己腰上的贅肉,然後說:“姐,爸今早去了,我來接你回家。”
羅玨“噓”了聲:“不要吵醒我室友。”
透過身量纖細的大姐,羅璿看見客廳沙發上躺著個女孩,正在睡覺。
姐妹兩人進了屋,大姐一關上門,羅璿立刻忍不住問:“姐,你之前過得挺好的,現在怎麼住這種地方?”
這個60平的三室一廳裡足足住了6個女孩,客廳的沙發睡一個,主臥裡住著倆,大次臥上下鋪住著倆。
羅玨住在陽台隔成的小次臥,南方的夏天動輒40度,這裡卻連台空調都沒有。房間隻夠裝下一張床和一個簡易衣櫃,羅玨把行李箱架在床頭,充當書桌,上麵支著一台筆記本電腦。
羅玨很平和地說:“我被裁員了,空窗半年都沒找到新工作,積蓄吃緊,要節儉開支。”
羅璿失聲:“你對公司比老板對他媽還上心,怎麼會裁到你?”
羅玨歎氣:“美國現在鬨次貸危機,我們集團被波及了,虧損慘重,隻好裁員。”
“什麼次貸危機?”
羅玨坐在床邊:“美國房價漲得快,大家都想買房子,又沒錢,就從銀行借錢。銀行借了太多錢出去,結果房地產突然大跌,越來越多的人還不起貸款,就導致金融危機。”
羅璿“啊”了聲:“我在美企,恐怕要受影響。”
羅玨看向羅璿:“要不是金融危機,美國昨天能降息嗎?你的股票最好找個合適的時機清倉,我感覺形式不太好,怕97年的金融危機再來一次。”
羅璿說:“姐,次貸危機是美國,a股現在大牛市呢。”
羅玨嚴肅道:“你忘了530?”
2007年5月30號,羅璿的股票開盤跌停,足足連續跌停三天,跑都跑不掉,苦不堪言。一直低迷到7月,總算是高歌猛進再度回漲,解了套。
羅璿心有餘悸:“短暫的回調嘛。”
她從2006年3月的1200點入市,4月底兩會以後,市場突破1300點、1400點,直到1700點附近才停下來,還有股改送股的大好事。羅璿第一次炒股,一周就賺了4000多塊錢,抵她大半個月工資了,嚇得她趕緊賣掉——股票賺錢原來這麼容易!
如今是2007年的9月19日,美國降息,a股連續漲停,報紙更是喊出“明年a股12000點”的口號,羅璿未能免俗,整副身家都在股海中浮沉。
羅璿說:“牛市不賺就是賠錢,你不買,我不買,通貨膨脹一來,我們手裡的錢可就不值錢啦!炒股就得捂住,幸好我沒賣,現在足足翻倍。”
羅玨想了想,點點頭:“也是。”
羅璿目光落在喝了半袋的麥片上:“你每天就吃這個?”
羅玨“嗯”了聲:“健康食品。”
羅璿急了,抓起羅玨纖細的胳膊:“姐,你虧什麼都不能虧了自己的嘴呀——怎麼不跟家裡說?”
羅玨抽回胳膊,反問:“你難道不知道?”
羅璿怔住:“我又要知道什麼?!”
羅玨頓了頓:“算了。”
算了?什麼算了?這算什麼?
羅璿心裡再抓狂,也知道大姐愛乾淨。她看了眼自己腿上的牛仔褲,找了條毯子鋪在床邊,才敢用屁股淺淺搭個邊:“姐,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嗎?”
羅玨遞給羅璿一杯水,很平常地說:“我不會再回家了。”
羅璿看著冷靜美麗的大姐,有些茫然:“大姐,爸沒了。爸養小三小四,還在外麵有私生子,我們急著火化他。這次回去,是見爸最後一麵。”
房間裡無比悶熱,羅璿死死盯著大姐,大姐平靜地說:“我知道。我和爸的最後一麵,去年已經見過了。”
羅璿當然記得去年大姐和父親的激烈爭吵:“你還沒原諒爸?”
大姐反問:“爸需要我的原諒嗎?”
……
很小的時候,羅璿就知道,大姐是要飛出去的。
她曾聽奶奶悄悄對爸爸說:“老大的眼睛,看著就聰明。這樣的女孩子,書讀多了,要飛出去,不會再回來。”
果然,羅玨小升初就是縣聯考狀元,緊接著是中考縣狀元、高考縣狀元,獎學金拿到手軟,考去北京去讀大學,學最熱門的金融專業;讀完本科申了獎學金準備出國,在父母的勸說下放棄了,保送了北大的研究生。
同時,羅文彬也幫大姐找好了工作:
在羅桑縣人心中的金飯碗、港商投資的羅桑製衣廠做行政。
——彼時,正是羅璿大四春招最絕望的時候:大學快樂四年,績點沒法保研,拿著一張乏善可陳的英文專業文憑,找工作找成鹹菜乾,人生無落,聽見爸幫大姐找了工作,還是金飯碗羅桑廠,不知有多羨慕。
羅璿找羅文彬試探著問了問:“反正大姐保研了,不如這個工作給我吧?”
羅文彬發牢騷:“羅桑廠的名額緊俏,我走了多少門路,好不容易才弄到一個!你大姐糊塗,在學校裡浪費時間!”
羅璿倒是覺得保研挺好的:“北大呢。”
羅文彬卻說:“北大有什麼用?讀研又有什麼用?在外麵好幾年,心都散了,還不回家!就算文曲星下凡,沒門路,也進不去羅桑廠哇!”
羅璿聽懂了。她爸有自己的算盤,言外之意是,大姐發展得太好,不回家,就沒法幫他養老。
羅文彬和大姐幾番爭吵後,乾脆打了直球,跑去學校大鬨一場,取消了大姐的保研資格。
羅玨在羅桑廠僅僅乾了一個月。
昔日披花登報的縣狀元,揣著金燦燦的文憑回羅桑廠做個行政,不知多少人明嘲暗諷。羅鈺火速辭職,羅文彬氣得跟她吵了好幾次,父女各退一步,羅玨在離羅桑縣2小時車程的之河市找了份日企的工作。
去年,趁著羅桑廠高層換屆,羅文彬的老熟人王經理順利上位,他又開始運作羅桑廠采購部的崗,讓羅玨去,但羅玨剛剛考上深圳市稅務局的公務員。
——彼時,羅璿在上海被卷入公司派係鬥爭,處處受製掣,吞了滿肚子癟氣,衝動之下倒是想去,但羅文彬不給。她隻好仰天哀歎: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大姐和爸再次大吵多日。
羅文彬堅決不肯放大女兒出省,故技重施,在政審環節,說了很多羅玨的壞話,導致她錄取失敗。
父女再次大吵一架。
這一次,大姐再沒回過家,哪怕春節,哪怕羅文彬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