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為經望著蔻蔻。
這是他在這個女孩身上第二次的看到“悲傷”這種情緒。
第一次是在那家廉價的民宿客房中,她抱著自己哭的時候。
她在為那些劇院裡的舞者而悲傷?
還是為自己媽媽而悲傷?
顧為經不知道。
這種悲傷和上次那種感覺不一樣。
上次在那家月色下的小店裡。
蔻蔻的哭仿佛是月光的銀粉屑揉進了眼睛裡,連眼淚中都是少女的溫軟和細膩。
但現在的蔻蔻,她站在那裡,看著頭頂的枝葉。
她的悲傷同樣細膩,卻更加宏大,又帶著一種滄茫的蕭瑟,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靜靜的看著前方的槐樹。
看到了繁盛,想到了衰敗。
看到了生,便想到了死。
顧為經捏住了蔻蔻遞過來的樹葉。
此刻。
女孩遞過來的似乎不是一片此刻鮮綠的樹葉,而是一片多年後的幻影。
時空交錯。
仿佛很多年很多年過去了。
美豔的舞娘變成了臃腫褶皺的胖阿姨,風光無限的美男醜長滿了白發,夢想著成為舞蹈家的少女走了、瘋了、死了。
你忽然之間。
在書頁撿起了一片枯萎萎縮的枝葉。
透過發黃的脈絡,恍惚間,似乎又看到了它曾經漂浮在鮮綠的海洋時的好時光。
劇院演員離開了舞台,就像是樹葉離開了枝頭。
她們的藝術生命已經結束了。
剩下的風光,剩下的嫩綠,都是過去殘留下的幻影。
都不過隻是虛幻的幽靈。
顧為經此時想的不是畫畫,不是思索筆下的角色。
甚至也不是和蔻蔻搭腔,說一些不要錢的開解人的話。
他想到了不久前曾讀過的一則故事。
樹懶先生是一個對於作品原書文字的理解要求很嚴格,文學素養很高的人。
先談理解作品,再談創作作品。
她在社交軟件上專門給顧為經創建了一個共享書單,用做布置“課堂作業”。
在畫《小王子》插畫的時候。
這個書單上除了《小王子》本身以外。
還多了聖艾克絮佩裡的《南方郵件》、《夜航》,以及1981年文學評論界的雜誌頂流《巴黎評論》與馬爾克斯對談采訪時,馬爾克斯提到的關於對康拉德、聖艾克絮佩裡兩位作家的作品的見解與對他個人寫作影響的那部分。
到了為《熾熱的世界》畫插畫稿的時候。
這個書單更以極為迅猛的速度,變成了超級長的一大串。
上完樹懶先生的戀愛小課堂之後,又增加了阿蘭·德波頓的《愛情筆記》、《藝術的慰藉》和韓炳哲的《愛欲之死》……等戀愛情感分析類的書籍。
世界是不乏有些傑出畫家。
他們完全脫離了書本,缺乏係統的優秀教育和專業的學科背景,純粹依靠身體本能和畫筆嗅覺天馬星空的作畫。
類似教皇烏爾巴諾四世的禦用畫家克洛德·諾蘭。
他改行畫畫以前,就是一個連字母都認不全的糕點廚子。
這種感覺就像——
上世紀南美有些球員連他們的名字都不會寫,十以內的加減算不清楚,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踢野球長大。
但人家就是有一種精靈般的直覺,擁有天馬行空般的足球靈感,能把歐洲一大票從小到大到上著專業足球學校,由一大堆助教和體能師圍著用速記本刷刷刷,嚴格計算每一次傳球角度和跑動距離的精英家庭出身的體係球員按在地上打的抬不起頭。
無需諱言。
不是所有藝術家都是必需坐在皇家美院的圖書館裡,穿著體麵而紳士,談論文學和詩歌的類型。
有些畫家就是野蠻生長的天賦流的。
但這其中的區彆在於。
前者是能培養出來的,後者是很難培養出來的。
人無法控製自己生長出恰到好處的野蠻嗅覺,卻能用堅持和努力培養自己養成讀書的習慣。
無論曹軒、林濤教授,還是樹懶先生。
他們在和顧為經溝通指導的時候,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這些人全部都非常的著重強調讀書的重要性。
活到老,讀到老,學到老。
顧為經就是發現了這一點。
才總結先進規律,每天回到家,拿著“鞭子”啪啪啪的抽著自家爺爺嗷嗷叫的在那裡吭哧著寫讀書筆記。
林濤教授那裡,也是這麼要求自己的。
好在。
樹懶先生對偵探貓,還是要比顧為經對顧老頭要溫柔許多的。
她倒不要求顧為經每天打卡上班一樣,給她寫讀書總結。
大幾十本書,還在以每個星期一兩本的速度不斷的增加中,從客觀條件上也很難做到在短時間內,就把它們全部都認真讀一遍。
安娜雖然熱情滿滿的致力於偵探貓大姐姐的“學術素養改造工作”,但她明白培養一個人的藝術氣質,是馬拉鬆而非短跑。
馬拉鬆重要的不是爆發力。
而是對目標堅定不疑的決心,麵對困難不動搖的意誌和專注,以及從行動中獲得滿足感的熱情。
她在培養偵探貓的閱讀愛好。
有事沒事翻翻書。
那些書單上的大多數。
沒時間的話。
涉獵即可。
一星期重點讀個一到兩本,她也總會挑一些有趣的段落給偵探貓讀一讀,能培養出對閱讀的愛好,要比一兩個星期時間,灌著咖啡挑燈夜戰突擊翻了多少本書本身,要重要的多。
伊蓮娜小姐就像馬拉鬆教練一樣。
她在心中可是製定了一個長期的“大畫家偵探貓養成計劃”呢。
靈魂伴侶的思想改造工作,任重而道遠。
為了讓偵探貓更能理解《熾熱的世界》裡,關於帝國的隱喻,以及當紐卡斯爾公爵夫人落筆寫下這本書的時候,整個十七到十八世紀,英國以及歐洲大陸,對舊日羅馬和希臘的想象。
她為偵探貓在書單上添加了幾乎與《熾熱的世界》在差不多的年月所誕生的曆史學著作《羅馬帝國衰亡史》。
把它比作西方的史記有些誇張。
《羅馬帝國衰亡史》雖有對史實和觀點的闡釋有所欠缺,以如今視角來看,它所持有的典型的啟蒙時代英國式輝格史觀也有很多過時偏頗之處。
但仍然可以說,它幾乎開創整個歐洲現代曆史寫作的先河,如果給整個歐洲的所有出現過的曆史學書籍排個序的話。
把它排進前三應該是不難的。
這本書是伊蓮娜小姐小時候的曆史啟蒙書籍。
她想到對於一個沒有史學閱讀基礎的青澀的大姐姐來說,翻開那厚厚的寫滿“安東尼時代的政治架構”與“克勞狄烏斯·阿爾比努斯在不列巔、佩西尼烏斯·尼爾格在敘利亞,對從禁衛軍中買得帝位的議員德第烏斯·尤利安努斯發起聲討”的百萬字巨著,看到目錄的時候,容易拔腿就跑掉了。
所以。
伊蓮娜小姐沒有要求偵探貓去自己閱讀這本書。
她總是會把羅馬帝國的曆史拆分成一個個有趣的小故事,在他們討論插畫角色的間隙,讀給偵探貓聽。
被禁衛軍推上皇帝位為新君王,他被羅馬軍團如林的槍刺和緊密的盾牌所圍繞,大步走入元老院之中。
他對那些失敗者缺少了頭顱的屍骸視若無睹,一邊麵無表情的聽著議員們的奉承,一邊享受著豐盛的飲宴,看著舞蹈家的表演,玩著手中的骰子直到深夜。
當宴會散儘,禁衛軍拿著許諾得到的每人6250枚第納兒的賞金離開後。
這位龐大帝國新的最高權力者,風光無限的皇帝,卻在黑夜之中,被恐懼所環繞,戰栗難安,無法入睡。
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就像是手中骰子,論威信他無法與老皇帝相比,論才能元老院的滿地屍骸中,不乏有勝過自己之輩。
可他們全部都在兵變中死去了。
他不是勝利者,他隻是僥幸在權力的拍賣場上,出價最高的那個人。
他贏了一場。
可總有一天,明天,下個月,十年後,會有新來者,投出比他更大的數字。
……
公元五世紀,上帝之鞭匈人王阿提拉橫掃歐洲,羅馬陷入危機,使團前往匈人的軍帳希望用貢金來換取和平,使團人心惶惶。
他們知道如果匈人王發怒,他們就會被釘在帳外的木頭上,成為蒼鷹啄食的餌料。在宴會上,使團用儘了各種手段想讓阿提拉開心。有人頌念歌頌他偉跡的長詩,有武士的搏戲,有摩爾人和西徐亞人的小醜,荒謬可笑的麵具表演滑稽戲。
匈人手下的大臣們紛紛哄堂大笑,大家縱情放縱。
拉丁語,希臘語,高盧語,匈奴語,還有各種地方使節聽不太懂的土語方言混雜在一起,似乎所有人都被這出歡樂的場景打動了。唯有阿提拉高坐在王位之上,神色未改,麵容如水。正當使節悲觀的想著,這位“上帝之鞭”是不是完全就沒有正常人類的感情的時候。
大帳的門簾被掀開。
一個小孩子走了進來,瞬息之間,這位戰神一般的男人便在眾人麵前,露出了平凡父親般的慈愛與溫柔。
“阿提拉把兒子抱在膝蓋上,用布滿射箭留下的堅硬老繭的手指撫摸小孩子細嫩的麵龐,小孩子一哭鬨,他就急忙掰下身前的烤肉喂給他。”
那是阿提拉最小的兒子。
他的名字叫做伊爾納克。
當他出生的時候,阿提拉身邊的祭祀告訴他,這個孩子帶著無上的榮耀來到這個世界,他將成為家族和帝國的中流砥柱。
遺憾的是。
阿提拉不會知道。
曆史上隨著他的猝然身死,他留下的那個東自鹹海,西至大西洋,南自多瑙河,北至波羅的海的龐大帝國就此瞬間崩潰衰亡。
沒有任何一個兒子成為真正的中流砥柱。
因一人而起,因一人而衰。
留下了眾多史家未解的謎團。
……
公元七世紀,在拜占庭即將徹底完全崩潰之即,皇帝赫拉克留斯忽然率領著親衛隊衝向了敵人,在接下來長達十一個小時的鏖戰之中,他親手斬下了敵方將領的首級,戰爭結束後,皇帝邁步走向索菲亞大教堂的台階,雙手高舉一塊碎木的殘片。
這是他的戰利品,傳說中,波斯人手裡的從釘死耶穌的刑台上取下的真十字架碎片。
從此。
羅馬又從此延壽了七百年。
……
樹懶先生的小課堂就是這樣的風格。
永遠帶著她獨有的溫熱和耐心。
在她的聲音中,沒有這個圖表,那個版圖,這個執政方略,那個稅收政策。
從四帝共治到六位奧古斯都,還有那一連串名字長到讓人根本數不清具體有多少個字母的這個努斯,那個努斯(注),他們不是天下共主,代行神權的君王,他們都變成了一個個會喜怒哀樂的普通個體。
帝國的命運便在他們榮耀與罪惡,勇氣與恐懼之中,在樹懶先生不緊不慢的讀書聲中。
波濤起伏。
(注:羅馬皇帝的姓名最後一個音節,通常以努斯“——n”做為結尾。)
這是安娜對偵探貓的改造計劃的一部分。
但顧為經永遠都不會覺得讀書,聽樹懶先生講課,是枯燥無趣的事情,或者是某種必須要完成的繪畫任務。
那是一種非常快樂的,讓人不知道疲憊,甚至不知道時間流逝的感覺。
在五彩繽紛的花園裡,你會覺得疲憊麼?
不。
你隻會因為發現了一朵一次從來未見過的明豔鮮花而覺得快樂。
聽樹懶先生讀書。
便像躺在靈魂與知識的花園裡。
如果能夠得知,伊蓮娜小姐為偵探貓所提供的暖心讀書,情緒價值拉滿的小課堂。再對比孫子向冷麵判官一樣坐在旁邊,監督著他寫讀書報告,不讀完相應的頁數,就不許,不許下象棋,不許出門和嬸子們玩攝影的顧老頭,可能已經眼淚“哇”的一大聲流下來了。
但這不是重點。
站在蔻蔻身邊,感受著蔻蔻話語裡的悲傷。
顧為經想起了,在樹懶先生向他介紹《羅馬帝國衰亡史》的第一天。
那天晚上。
對方並沒有為他讀關於任何一個古羅馬君王的故事,而是挑了一小段這本書的作者,愛德華·吉本的自傳讀給他聽。
“1764年10月15日的傍晚,我坐在卡皮托山的山腳。吉本先生這麼寫道——”樹懶先生說,“在遍布的羅馬廢墟之中,我沉思默想,遠方的神廟中遠遠的傳來赤足僧侶的晚禱聲,那一刻,我想,我必須要寫點什麼。”
“他巨大的幽靈的軀體之中,仿佛看到了昨日的光陰重現,萌生了動筆的衝動。這奠定了整本興衰史的情感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