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征兆的”林不浪歎了口氣,“那孔鶴臣對我們一家的態度就越來越冷淡起來”
蘇淩眉頭一皺,問道:“為什麼會這樣,是發生了什麼嗎?”
林不浪低聲道:“起初的時候我們一家人並不知道為什麼孔鶴臣對我們的態度會突然轉變隻是發現,他與我父親李嵇之間的來往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我隻記得,很多時候,我父親總在門前張望,希望能夠等到那孔鶴臣來可是往往,一等一整天,孔鶴臣也沒有出現黃昏之中,殘陽如血映照著父親失落的背影”
“後來,那孔鶴臣總也不來,父親乾脆就自己去孔府尋他我不知道他到了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總是早早的便去了,很晚很晚才回來我母親問他,是否見到了孔大人,他總是打起精神,笑著說,自然是見到了見到了”
“然後,母親再問他什麼,他便語焉不詳起來,我們喚他一起吃飯,他也隻是擺手讓我們先吃,不要等他,便一個人回到屋中,不再出來”
“我當時年紀小,但我阿姊對我說阿爹最近似乎不開心”
“後來,一天晚上,我隱隱約約地聽到母親和父親在院中談話,父親的聲音時高時低,但我聽到了,他說,孔大人現在對他十分冷淡,簡直判若兩人我聽得出,父親對此事十分的苦惱。”
“為什麼會這樣突然轉變呢?總該有個原因吧”蘇淩疑惑地問道。
“這個原因我知道,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啊”邊章突然插話道。
“師叔的意思是”蘇淩心頭一凜,大體的明白了邊章所說的意思。
“孔鶴臣對李嵇最初十分的熱情,更是讓李嵇認為找到了一位賞識他的人,是因為當時我還有用孔鶴臣對我還在利用之中,而後來他之所以前倨後恭,是因為他已經決定讓我成為棄子了,也就是這個原因,他開始對李嵇越來越冷淡了”
邊章歎息搖頭,頗為後悔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今看來,那多此一舉的一封信,真真是葬送李嵇前程的刀啊”
林不浪似乎恍若未聞,待邊章說完,也不搭話,仍舊自顧自的說道:“我記得那一日,天剛亮大清早,我還沒有睡醒,便聽到院中有腳步聲傳來,更有人說話,十分的嘈雜我揉揉眼,翻身坐起,看到阿姊令薑正坐在我旁邊,透過窗戶朝院外看”
“我問阿姊她在看什麼,阿姊說,那個孔什麼臣的人來了,身後還跟著不少人,似乎來尋咱們阿爹”
“我聽阿姊這樣說,也探過頭去,透過窗子朝外麵看去,果然看到外麵站了好多人,那些人我都不認識,但認得站在最前麵跟我父親和母親說話的人,正是孔鶴臣”
“隔著窗戶,他們說些什麼我聽不清楚我隻是看到父親和母親的神情十分的激動,更是見我父親不停地揮舞著手臂而孔鶴臣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冷眼看著我父親揮舞手臂,我那時很小,不知道他那種神情是什麼現在想想,是不屑,是冷酷,是無動於衷”
“我父親李嵇,少時便刻苦讀書,生性溫和敦厚,更是謙謙君子,幾乎從未與任何人紅過臉,吵過架,更沒有與人當麵揮舞手臂那般失態過除了那天清晨,我第一次見到父親有那般的舉動”
“我想要下床,跑到院中聽聽他們說些什麼可是,我阿姊李令薑卻阻住了我,她告訴我,阿爹和阿娘都說過,讓她領著我這個弟弟,待在房中,無論外麵發生什麼,都不要出去”
林不浪淒然一笑道:“當時的我是真的小啊,為了所謂不惹我父母生氣這個原因我竟真的沒有出去,就在那窗戶後麵,看著我的父親母親,被孔鶴臣和那一群人圍著”
“後來呢?後來如何”蘇淩問道。
“後來,我看著父親跟孔鶴臣那群人一起走了,臨走時還朝著我和阿姊房間的方向看了幾眼我看到父親朝我這裡看過來,還十分高興地衝他招手我也不知道,當時父親有沒有看到”
林不浪說到這裡,眼神一暗,聲音低沉道:“可是父親走後,母親卻蹲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子來”
“我這才和阿姊從房中跑到院中,將母親扶起來我年紀小,什麼都不懂,我還問我母親,阿娘為什麼哭了呢?阿爹又去何處了呢?”
“我母親見是我們,趕緊擦拭了淚水,然後將我擁在懷中,她說阿娘剛才被風迷了眼睛你阿爹跟孔大人一起出去辦事了”
林不浪淒然一笑,又緩緩道:“我當時聽到是孔鶴臣,完全沒有意識到其他的,我還說,是孔伯伯他好久都沒來咱們家了,可是幺兒還記得他他家好大好大的為什麼他這次來,隻讓阿爹去了呢,幺兒也想去玩”
“阿姊令薑,比我大上一些,雖然也不全部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大體上還是懂了不少的她看著我,她說,幺兒那個孔鶴臣不是什麼好人咱們不能去他家的!”
林不浪忽地自嘲一笑道:“我當時還覺得阿姊說的不對,還十分生氣地撅著嘴,大聲地問阿姊”
“我說,孔伯伯抱過我,還逗我玩,他怎麼會不是好人呢?阿姊你騙我”
“阿姊見我如此,隻得歎了口氣說,具體的她也說不上來,但是她能看出來,我們的阿爹不高興、不開心,在那個孔鶴臣麵前很生氣、很激動所以,這個孔鶴臣一定不是什麼好人”
“阿姊還說,小弟若是不信,你問問阿娘”
“我轉過頭去,我問阿娘我說,阿娘,阿娘阿姊說,孔伯伯不是好人他真的是壞人麼?”
蘇淩聞言,長歎一聲道:“唉不浪,當時你年歲還小,你的母親自然不會把實話告訴你的,她不想讓你知道這些就算她真的告訴你實話,以你的心智和年齡,怕是也會似懂非懂”
林不浪點了點頭道:“我娘隻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林不浪一直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阿娘看著我,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幺兒,不管你懂不懂,也不管你看明白不明白”
“但你要永永遠遠地記住今天你看到的一切,永永遠遠的記住孔鶴臣那個人隻要你活著,就不要忘記”
林不浪眼中含淚,聲音發顫道:“直到多年以後,我終於長大,我才知道,母親當時說這些話究竟何意可是父親、母親和阿姊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李叔父跟著孔鶴臣走後,就沒有再回來過麼?”蘇淩低低地問道。
“回來了當天深夜就回來了雖然回來得很晚很晚,但不浪卻記得很清楚,那晚我和母親,還有阿姊都沒有睡,一直盯著家門,直到父親熟悉的身影推開那大門”
“竟然”蘇淩有些不可思議道,“孔鶴臣那架勢最後李叔父竟然平安的回來了?這有些不可思議啊”
林不浪聲音低沉道:“當時我們等到很晚很晚,才看到漫天星鬥之下,父親拖著疲憊的身軀,走路還有些踉踉蹌蹌地推開了房門我母親趕快迎了出去跟父親打招呼,父親問我跟阿姊睡了沒有,卻見我跟阿姊也隨後走了出來”
“我們一家人就在那長夜星鬥之下簇擁在一起,我看到父親和母親都在默默地流淚直到後來,父親抹掉眼中的淚水像是在對他自己說話,又像是在對我們每個人說話”
“他說我們一家人無事就好無事就好我母親聞言,也不再哭泣,使勁地點頭我見他們都不再哭了,便問道,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
“父親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也許是看到我,打起了一些精神,朝我的小腦袋上輕輕地一拍,然後大聲喊了一句,現在所有人,回屋睡覺!”
“接下來,一切都風平浪靜,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風平浪靜的,沒有一絲波瀾,父親依舊早出晚歸,不是會那些應試的學子,就是去孔府拜會孔鶴臣母親依舊縫縫補補,照料我與阿姊,柴米油鹽,操持家務”
“我本以為,生活就要這樣繼續下去了,等到冬去春來,來年春闈,我父親必當蟾宮折桂,到時候入朝做個大官,我們一家就能換一個大房子就算沒有孔家的大,但也比現在這所房子大上許多的”
“終於冬去春來,春闈的日子終於到了那一天父親換了一套乾乾淨淨的衣裳,打扮得從來沒有那麼的莊重我們一家人都起得早早的,我跟阿姊梳洗完畢,阿娘已經做好了早飯,我們一家人圍在一起吃了父親春闈前最後的一頓早飯那一餐,我母親還刻意地在我父親的碗中多加了一隻雞蛋”
“我原以為,父親會一個人去參加春闈科考,讓我們都在家等著可是父親卻對我和阿姊說,待會兒啊,咱們一家人都去你們就在考場外等著阿爹考完出來”
“他剛說完我就應已經興高采烈起來,興奮地大呼小叫,嚷著說,太好嘍,太好嘍,可以陪阿爹去嘍”
“我看到阿姊也很興奮,阿娘和阿爹看到我這樣,也大笑起來”林不浪幽幽道。
“這不是挺好嘛一切都照舊,沒有什麼意外的事情發生啊”蘇淩插話道。
林不浪搖了搖頭,聲音低沉道:“可是我並沒有發現,父親和母親,在我阿姊和我麵前笑得很開心,可是轉頭的那一刻,他們互相對望,眼中卻滿是冰冷的淚水”
“我當時還有些不解地問阿爹,咱們一家四口去春闈考場啊,還有很遠的路呢我力氣小,走不動怎麼辦”
“阿爹卻說放心吧,外麵有馬車,在等著我們呢這馬車會帶著我們一家人,一起去春闈考場的以後啊,我們一家人,無論乾什麼,都整整齊齊的,永遠不分開”
“我聞言,更是歡呼雀躍,有些迫不及待地拉著阿姊的手,跑出門去,就看見那門前,果然有一輛大馬車,穹廬華蓋,好不奢華我和阿姊都快驚呆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漂亮的馬車”
“就在我跟阿姊驚歎得張大嘴的時候,阿爹和阿娘不知何時出現在我們的身後,阿爹蹲下來,撫摸著我的頭,然後他問我,他說,幺兒哦這馬車漂亮麼?”
“我使勁地點點頭,我說這馬車實在是太漂亮了,幺兒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馬車”
“阿爹卻看著我的眼睛,從來沒有那麼鄭重,他一字一頓地說,幺兒,無論何時,你要記住為咱們準備馬車的人,就是你見過的那個人,他叫孔鶴臣!”
“阿爹似乎害怕我記不牢,便問了我一遍,他說,幺兒,告訴我,為我們準備馬車的人,他是誰”
“孔鶴臣!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父親,直到這時,父親方重重的點了點頭,然後他忽地沉聲,仿佛用儘了所有的力氣,聲音卻有些顫抖,他說咱們一家人上車!”
蘇淩認真地聽著,卻忽地發覺到一個關鍵的地方。
然後他緩緩朝林不浪道:“不浪,方才你講的這些,我注意到了一個地方,之前是你母親告訴你,要牢記孔鶴臣,後來你父親赴試時,也告訴你,記住孔鶴臣雖然是兩件事,但我總覺得似乎重點不在那些事上,而是”
林不浪深吸了一口氣,朝著蘇淩一字一頓道:“重點不在那個人為我們做了什麼而在於,這個人是孔鶴臣!我母親也好,還是我父親也罷,他們隻是想讓我和阿姊,記住這個人,記住孔鶴臣!”
蘇淩使勁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李叔父夫妻二人,跟你們說的話,都在強調這個人叫孔鶴臣,你當時年歲小,卻記得這麼清楚,看來這都是你父母二人刻意的強調,讓你記住,你才會牢記不忘的”
蘇淩頓了頓,又道:“一般來說,牢記一個人,尤其是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要牢記這個人,那麼這個人,被牢記的原因隻有兩個”
“第一個原因,他可能是你們一家的恩人,你們牢記他,就是以圖將來報恩”
“第二個原因,這個被你們牢記的人,不是你們的恩人,而是你們血海深仇的仇人所以,你們的父母,才會一次又一次強調,才能讓你們記住這個你們全家的仇人!”
說到這裡,蘇淩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道:“所以,很顯然,那大鴻臚,所謂對你父親李嵇有知遇之恩的孔鶴臣他屬於第二種!”
林不浪點了點頭,神色淒然而又滿是悲憤的恨意道:“公子你說的很對,我的父母,就是在告訴我們,這個孔鶴臣,是我們李家最大的仇人”
“幺兒,令薑,無論何時何地,你們都要牢記不忘!”
蘇淩沉沉點頭道:“看來孔鶴臣一定對你們李家,或者說對李嵇叔父做了什麼,使用了什麼陰謀這些事情,不浪,你父親和母親都知道,隻是他們選擇了獨自麵對,而並未將這些事,告訴你們但是,李家的仇人是誰,這是你和你阿姊必須要知道的因為你們流的是李家的血”
林不浪點了點頭,這才淒然道:“直到我母親臨死之前,她將我和阿姊叫到榻前,才將當年孔鶴臣是如何害我父親的事情,全部說了出來,也是在那時我才終於明白,阿爹和阿娘,為什麼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要我記住那個人,那個孔鶴臣!”
林不浪說著,呼吸一起一伏,身體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蘇淩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平複一陣。
隻有邊章,頹然地坐在那裡,默默流淚,似乎關於李嵇與孔鶴臣之間的事情,邊章從最初一開始,就是十分清楚的
林不浪低低的喘息了許久,終於平複了下來,聲音低沉,繼續緩緩的說道:“接下來的幾天,所有的春闈考試,我們一家人都想第一天那樣,一起陪著我父親去考場,父親總是打扮得很莊重,不慌不忙的下車,不慌不忙地衝我們招手,不慌不忙地邁步走進春闈考場的大門我母親左手攬著我,右手攬著阿姊,我們三個人,看著父親和那無數的學子考生們,一起走進考場之中”
“每日如此那孔鶴臣為我們一家準備的馬車,也每日的按時按點隻要我走出門時,那馬車就已經等在那裡了,而且,幾日下來,那趕車的馬夫都不曾更換過,從頭至尾都是同一個馬夫隻是,我卻有些小小的奇怪”
蘇淩疑惑道:“奇怪?如何奇怪了”林不浪道:“這馬夫從第一次見到我們一家人時,到最後一次送我們一家人去考場,從來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便是連笑都未曾笑過”
“總是那樣,神情木然就像一個會動的木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