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立文這一開口，大夥兒就看出來了，他在看高家村老村民們的麵子說話。
他說話時的態度明顯有點遲疑，一邊說話一邊在打量著高家村原生四十二小人的表情和態度，語氣裡帶著點閃爍，很明顯，如果有人要表達什麼不同的意見。他會在一瞬間改口，利用話術自己給自己圓過去，這是“有文化”的人最拿手的事。
不過，他這一番話確實也是高家村人最愛聽的，高一葉明顯大喜，老村長也明顯大喜……
看到他這發言如此有效，程旭這種混過官場，見風使舵極快的人，當然立即跟上：“譚管事說得有理，闖王似乎真沒做啥事，我也覺得勞改勞改就好了。”
兩人這麼一定調，高家村各級管事們，立即紛紛跟進。
李道玄在旁邊看到這一幕，心裡五味陳雜，一方麵，他也是想偏幫高家村原生小人們的，但另一方麵，他又在哀歎“法製”這兩個字。
高家村是李道玄傾力打造的“烏托邦”，但就連這個地方，也無法做到法律麵前人人平等呢，罪犯隻要有個好關係，就會有好多人幫他說話，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會走上統治者肆意踐踏法律的道路……
正在這時候，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響了起來。
高家村總巡檢方無上開口了：“我反對！”
眾人：“！”
一群人齊齊轉頭看向方無上。
隻見方無上擺著一張有點尷尬，但卻很堅決的臉，伸手從懷裡摸出了一本“天書”，這本所謂的“天書”，是方無上從李道玄經常說的一些隻言片語，偶爾普的一點現代法律裡摘抄下來的句子整理成的書冊。
他翻到其中一頁，對著眾人道：“殺人、放火、搶劫數額極為巨大、強奸、對婦女兒童施加暴行、監禁、拷打、射殺、集體拘捕、集體懲罰，毀壞住房，強迫遷移等等……”
他念了一遍之後，轉頭對著擔架上的高迎祥：“這些事，你可有縱容部下做過？”
高迎祥長長地歎了口氣：“做過。”
方無上道：“那你就毫無疑問的犯了戰爭罪。”
他轉向高家村的人，一臉嚴肅地道：“高迎祥犯的是重罪，非常非常重的罪，用天尊的話來說，他犯的罪甚至可以上升到反人類罪。他又沒有自首情節，是被我們在戰場上抓回來的。而且，抓回他的時候，他正率軍準備攻打西安。按律當死刑，沒有任何疑問。”
眾人：“……”
高家村四十二人，嘴唇顫抖，說不出話。
倒是程旭這種外人，這時候方便幫忙說話些了，他開口道：“老方呀，你也不能這樣說。天啟末年，天下大旱，當時官府又催科甚酷，可謂官逼民反，在這樣的大環境下，他起來造個反很正常的吧？”
方無上臉上表情毫不動搖：“造反倒是沒有錯！你看老回回，天尊不就饒過了他？那就是合情合理的正常造反，正是高迎祥卻不一樣。”
程旭：“咳咳，老方，造反起義不是過家家，有些偶爾的暴行，也是正常的嘛。”
方無上：“那我給你舉個例子好了。”
他頓了頓，很認真地道：“咱們高家村，現在也已經很富裕了，各位高家村原住民，你們家裡的財富，也已經遠遠超過普通人了，對吧？”
眾人點頭。
方無上指著高臘八：“尤其是伱，你的米粉店賺了不少錢，你兒子高山甚至開起了‘新村書店’，你們已經和富商鄉紳，擁有差不多的實力了。”
眾人心裡暗奇：他說這個做啥？
方無上：“我們假設一下，高迎祥是一個貧窮的打工人，他跑到高臘八家的產業裡打工，做一個店小二，結果高臘八心腸很黑，克扣他的工錢，將他逼得活不下去了。你們說他現在該乾嘛？”
眾人：“反抗高臘八？”
方無上：“對啊，他該反抗高臘八，但若高臘八花錢雇傭了保鏢打手，高迎祥雙拳難敵四手，拿高臘八沒辦法，於是……”
他的手向旁邊一甩，指著了高三娘和高三娃：“高迎祥打不過高臘八，就把氣撒在了高三娘和高三娃的身上。他衝進高三娘的家，還把高三娘強行那啥了，霸占高三娘家的所有財物，逼得高三娘上了吊，還把高三娃煮來吃了……”
高三娘的臉微微一紅，語氣裡居然帶起了一絲羞意：“說什麼怪話呢，迎祥哥怎麼可能對我做這種事……哎呀……說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如果是迎祥哥的話，我才不會上吊。”
眾人：“！！！”
高三娃：“喂，娘！他把我煮來吃了這句話你就沒聽到嗎？你就隻聽前麵一半，後麵耳朵都關上了嗎？”
高三娘：“隻是假設嘛，又沒真的吃你，你急啥。”
高三娃：“前麵那句把你那啥了，也是假設啊，那你臉紅個啥？”
高三娘一醒：“哎？”
好吧，假設呢……有些姻緣，錯過了就是錯過了，自己現在已經是個中年大媽，孩子都會畫小人書了呢。
眾人的臉色黑了下去。
沒錯啊，方無上舉的例子，對應到流寇造反這件事上，似乎就是這麼回事。
朝廷對不起他們，這沒錯。
但他們造反起事之後，揮刀卻向弱者。戮害了多少普通老百姓？那些老百姓的冤屈，又有誰能訴說？
程旭不說話了。
譚立文還想說點啥，但看到場麵如此尷尬，又把話吞了回去。
詭異的安靜持續了好一會兒。
突然，高迎祥開口了：“我……我以前一直……沒覺得自己做的……有什麼不對，但剛才……聽了這位兄弟說的話，才突然發現，我真他娘的是個混蛋啊。”
眾人轉過頭來看著他。
高迎祥：“彆人的生死我從來沒放在心上，但是聽到這位兄弟說，我把三娘那啥了……還把三娃煮來吃了……頓時覺得心裡好難過……他們若是被人做了這樣的事，我恨不得把那人撕成碎片。”
眾人一時無言，對啊，不熟悉的人的生死，對於你來說也許僅僅隻是部下彙報的一個數字：今天殺了多少多少個人，明天搶了多少多少戶。
但若把這些被殺的被搶的倒黴蛋，換成你熟悉的名字。
你聽著你的親友被人殺，被人吃，被人擺成十八模般樣，你的感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