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星隱沒,昏暗的天空沒有光亮;夜風幽幽,淒冷的風中帶著殺聲。在風之宮壯麗的頂層,有寂寥的風鈴吹響,飄揚起低低的哀歌。三神的布幔隨風飄飛,遮蔽住神鷹與蜂鳥的壁畫,兩者就同時被掩蓋,如同曆史的塵埃。在燭火的清光中,有一個蒼老而高大的人影,正沉默的站在窗前,凝固如無言的畫卷。
塔拉斯科首席大臣津津尼獨自一人,背著雙手,注視著宮殿外的廝殺。
不過半年多的時間,他的頭發已經全白,他的臉龐垂垂蒼老唯有他的眼睛,依然深邃如遙遠的星辰,威嚴如厚重的山脈。他看著都城中漫天的火光,猶如看著最後的煙火;他聽著宮殿下激烈的廝殺,心中卻有了曲終的安然。
片刻後,兩名侍衛麵色沉重,奔跑而來。在侍衛們身後,遠遠跟著十幾名蜂鳥家紋的武士,大多沉默的低頭行走。隔著幾十步,侍衛就高聲喊道。
“首席,武士隊長普阿普請求覲見!他說有緊急的情報稟告!”
津津尼轉過身,平靜的看向殿內。這座雄偉的風之宮中,戍守的侍衛已經不多。大部分武士都在前門處拚死廝殺,少數則在把守後門的退路。他身邊就隻剩下寥寥的幾人。當然,即使再多上一千武士,今夜的結局也早已注定。
十幾名蜂鳥皮甲的民兵武士很快進入殿中,人人衣甲染血,神情蒼白沉重。普阿普悄悄打量,卻正和首席的目光相對。那目光依然如鷹般銳利,仿佛能看破人心。灰土武士頓時心虛的低下頭,臉上浮現出一絲慌亂。
“普阿普,你怎麼在這裡?”
首席的話語平靜而深沉。
“我我有緊急的情報!”
不知怎得,麵對平靜的首席,灰土武士的心中,又一次湧起深深的畏懼。即使對方手無寸鐵、垂垂老矣。
“說吧。”
低沉的聲音中透出蒼老與疲憊。
“首席,我我對不起您!”
普阿普抬起頭,看著蒼老的首席,看著那疲憊的麵容,忽然留下了情真意切的淚水。他的臉上滿是愧疚這可是他從小效忠了二十多年的家主啊。
“首席有人打開了南城的暗門,接引墨西加人入城我我丟了南城門”
“是誰?!”
首席的話語中終於帶起低沉的憤怒,就像蒼老猛獸的咆哮。
“我我”
麵對首席家主的質問,普阿普膝蓋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他痛哭流涕,發自內心的解釋道。每一句話都是真實,每一份感情也是真實。
“守軍的人心散了夜裡沒有光當時一片混亂尤皮爾他他就戰死在我眼前我對不起他!我對不起首席啊!嗚”
低低的哭聲響起,津津尼沒有說話。他注視著伏地痛哭的普阿普,半晌才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小尤皮爾唉,小灰土,你起來吧!到了這個時候,責罰你也沒有任何意義。”
津津尼歎了口氣,罕見的說了許多。在這脆弱的瞬間,他就好像一個普通的老人。
“小灰土,我已經沒有可以信賴的人了我猶豫了很久你這十幾人來的正好,就把最後一件事交給你吧!”
“首席?”
普阿普頓時止住哭泣。他站起身,小心的看著津津尼,臉上還有著幾許畏懼。
窗外的喊殺聲越發激烈,呼嘯的箭雨釘在宮殿的樓閣上,發出“咄咄”的悶響。蜂鳥首席點點頭,提高了聲音。
“侍衛!把沙蒂尼王子帶來,再帶上準備好的財物。”
宮殿外又進來三名侍衛。其中一人的手中,牽著個不過七八歲,正在哭泣的孩童。其他的侍衛則攜帶著幾個結實的竹簍。
“普阿普,我最後交給你一個任務趁著混亂,把沙蒂尼王子帶出城!”
津津尼首席招招手,普阿普就向前兩步。接著,首席把孩童的手,親自交到灰土武士的手中。
“小灰土,先君的其他幾個王子,我已經安排武士們護送離開。沙蒂尼是最小的一個,出生也最為特殊。他的母親是特科斯人,外祖父是科利馬山區的一位大酋長。按照王國法度,他的繼承權本來是排在最後的”
說到這裡,津津尼輕輕一歎,神情再次堅毅起來。
“普阿普,我把沙蒂尼交到你的手中。從此,他的生命就是你的生命!你要記住,他雖然不是長子,卻是最有希望複國的王子!王都即將淪陷,沒有了都城的軍隊,各地的將領很難聽從年幼主君的命令,恐怕會紛紛向墨西加人投誠
把他送到科利馬!他的身上同時流有神鷹王室和特科斯人貴酋的血脈。科利馬的大酋長野心勃勃,一直尋求和王室聯姻他會把沙蒂尼視為最完美的繼承人,能夠最大程度繼承王國滅亡後的遺產!這是最後的希望!”
“我壓製了特科斯人一輩子,本不願讓他們窺視王國,這才把沙蒂尼留到最後你的出現,也許是三神的旨意吧拿上這塊首席大臣的玉符,從北門走!安排的船隻在北方的湖邊還有,背上這幾個竹簍,裡麵分彆是寶石、金銀、玉器、羽毛還有一塊傳承的木板。最後”
首席大臣走出幾步,從隱秘的暗格中,取出一顆拳頭大小的祖母綠寶石,放在羽毛的竹簍上。在明亮的燭光下,巨大的祖母綠寶石通透純淨,折射出動人心魄的光芒,如同絢麗的幻夢。
普阿普的眼睛頓時瞪大,瞳孔中滿是寶石的熠熠。民兵們的眼神也全被這巨大的寶石吸引。這樣一顆神聖的寶石,絕對舉世罕有,價值連城!
“這是給大酋長的禮物,來自遙遠的南方雨林,是王室傳承的珍寶。”
首席的話語平靜而嚴厲。
“記住!彆的財物你都可以拿去用,但寶石和王子,一定都要交給大酋長!”
普阿普低下頭,不敢直視首席深邃而滄桑的眼神。他低聲應道。
“是”
“普阿普,時間緊急,快帶著王子走吧!”
“啊,那首席您?”
“走!”
首席大臣擺了擺手,疲憊的轉過身去。他注視著神鷹與蜂鳥的壁畫,看神鷹飛翔又墜落,看蜂鳥盤旋又哀鳴,眼中已經露出了死誌。在壁畫之下,正有一隻尚未點燃的火把,和一排傳承的木板。
奇瓦科看了眼心神動蕩的普阿普,微微搖頭。他和兄弟們使了個眼色,就緩緩散開,靠近悲傷低泣的侍衛們,然後猛然刺出手中的銅矛!
“呃!啊!啊!”
數聲臨死的哀嚎在廣闊的大殿中回蕩,刹那間刺入眾人的心中。鋒利的銅矛揮舞,毫不留情的紮準要害!不過幾個呼吸,五名侍衛就倒地生死。鮮紅的血液,第一次流淌在王室的大殿中!
津津尼猛然轉身,眼中是巨大的震驚。他不可置信的看著素來忠誠的灰土武士。
“普阿普!你要乾什麼?!”
“啊首席我”
普阿普張口結舌,滿麵羞愧,不知該說些什麼。縱然早有準備,這一刻,他還是心神無法自主。
“我墨西加人我”
“普阿普!”
津津尼的聲音如湖底般冰寒。他發出一聲慘笑,眼中仿佛燃燒著最黑暗的火焰。
“哈!我竟然看錯了你?!灰土家族幾代人忠誠的榮譽,今天就要毀在你的手上!”
“首席我對不起您隻要,隻要您投降!我保證,墨西加人一定會接納您,保全您的家族!”
普阿普羞愧的低下頭,不敢再看首席一眼。
津津尼冰冷的注視著麵前的武士,猶如俯視火雞的雄鷹。接著,他看向不遠處的沙蒂尼王子,年幼的王子雖然滿是畏懼,卻止住了哭泣,握緊了腰間的匕首。
首席大臣的眼中流露出幾許欣慰與期許,接著又化為悲哀與絕望。突然,一陣強烈的痛楚從腰間襲來,瞬間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氣!
“啊!”
蒼老的首席咬著牙,發出壓抑的痛呼聲,額頭瞬間滲出汗水。
“奇老頭你你做什麼!”
“做什麼?”
奇瓦科冷冷一笑,又用力攪了下手中的長矛。劇痛襲來,津津尼再也無法站穩,斜斜的就往旁邊栽倒。鮮紅的液體順著腰間的傷口,快速的流淌而出,又染紅了他的白發。
“做什麼?!老爺,都到了這個時候,你怎麼可以心軟呢?!首席大老爺怎麼能投降呢?要是墨西加人接納了大老爺,讓他繼續高高在上,那還有我們這些人的活路嗎?老爺啊老爺,您真像一隻蠢笨的鬆鼠,不過看見一顆橡子,就把手中的玉米丟了;遇到一隻花貓,就害怕的爬不動樹這樣下去,弟兄們又怎能放心,把性命交到你的手中呢?”
聽到老民兵的話,品味著其中隱藏的威脅,普阿普顫抖的背過身,最後低低的說道。
“快一點,不要有痛苦!”
津津尼倒在地上,無力的看著前方。傳承的木板被眾人的鮮血染紅,神靈的布幔不再飄揚。而從地麵仰頭望去,古老壁畫上飛翔的神鷹與蜂鳥,都在仿佛在向深淵墜落。
“哈哈,首席,天大的首席!毀了村子的首席,毀了我家的首席,你個白頭的老蜂鳥,終於落在了我的手裡!”
老民兵拔出長矛,又一槍紮入津津尼單薄的胸腹。聽著首席痛苦的低吟,奇瓦科哈哈大笑,笑聲中滿是複仇的暢快!
“哈哈,這一槍,是為了我的婆娘!她跟了我幾十年,到死連個屍體都沒有啊!來,這一槍是為了我的兒子。他離開了爹娘,受了不知多少苦,我卻隻能當他死了!哈哈,首席啊首席,現在,你的心口疼不疼呢?!”
奇瓦科瘋狂的笑著,甚至笑出了眼淚。笑聲在宮殿中回蕩,猶如來自最深處的地底。他放開卡在肋骨上的長矛,俯身在首席身前,再拔出了腰間的短匕。
“哈哈,這一匕,是為了我的女兒!她才那麼點大,就被征入了後勤大營!征丁征丁,墨西加可沒有征我們的丁!大老爺,你揮揮手,我們就去了千裡之外,像野草一樣死去!你再揮揮手,我們的村子就沒了,回去時隻剩個該死不死的老頭
首席啊,你的屁股坐在神國似的宮殿裡,你的眼睛看著高高的天上,那裡能看到腳下的我們呢?哈哈,我不信三神,他們都已經死了!我隻信弟兄們的家夥!哈哈,現在,你的脖子,感受到我們的冰冷了嗎?”
老民兵狀若癲狂。他笑的滿臉是淚。他把染血的匕首拔出,再橫在津津尼的脖頸。鋒利的黑曜石短匕刺破皮膚,首席大臣閉上了眼睛,永遠收起了深邃的目光。
“啊,呀!哈哈!”
奇瓦科用儘全身的力氣,壓下手中的匕首。接著,在民兵們震驚眼神中,他一邊狂笑著站起身,一邊胡亂在懷中摸索,最後顫抖的掏出一顆豆子,用力地扔在了首席的屍體上。
“哈哈,哈哈!這最大的一顆豆子就是你的債你也還了債啦!”
“老奇你你你瘋啦?!你怎麼割下了首席的頭!”
普阿普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如此熟悉又陌生的隊友,心中浮現出莫名的恐懼。這一夜的奇瓦科,是他從未見過的黑暗與鮮紅。
“哈哈,老普啊,這樣的一件大功,怎麼能白白錯過呢?我們不能帶著屍體走呀包好頭顱,好帶走嘛。”
四目相對,老民兵的眼中卻是清明,清明中還帶著從未有過的喜悅笑意。他扯起一塊神靈的布幔,兩下把津津尼的頭顱包好。接著,他一手拿著包裹好的頭顱,一手拿起巨大的祖母綠寶石,真誠的讚歎道。
“嘖嘖,真圓,真亮!就像最圓的月亮我老奇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東西啊!”
韋茲提看了看老叔,心中打了個寒顫。老叔一邊在口中說著漂亮,一邊眼睛卻始終看著頭顱。老叔就這樣微笑著,把滴血的包裹和美麗寶石,一同埋在羽毛裡麵,再背起輕巧的羽毛竹簍。
“蠢木頭們,還愣著乾啥?!快點把這幾竹簍的財物背在身後。老爺,趕緊把你旁邊的王子打暈了。我們快走,墨西加的黑狼勇士就要上來啦!”
窗外的廝殺漸漸沉寂,樓閣下的喊殺卻越發迫近。時間急迫,民兵們聽令的背上竹簍,沉甸甸的寶石金銀背在背上,卻讓人滿心歡喜。
普阿普側過頭,看見正舉起匕首的沙蒂尼王子。灰土武士兩步上前,奪下王子的武器,又兩拳打在對方的下巴上,就把王子打暈。接著,他親自扛起王子,就像扛住最大的珍寶。
“說,塔拉斯科的首席在哪裡?!王室的王子們又在哪裡?!”
在下方的通道中,托爾泰克的咆哮已經清晰可見。他抓住一名侍衛厲聲呼喝,對方卻死死的閉口不言。
聽到熟悉的呐喊,老民兵奇瓦科揮揮手,眾人就聽命的往宮殿的後方跑去。那裡有一條緊急的通道,也是他們被放行進來時,走過的道路。
夜色深深,宮殿長長,喊殺與咆哮都逐漸遠離。老民兵大步在前,快速往宮殿外行去,普阿普緊跟在身後,民兵們則在更後。灰土武士神色複雜,恍惚了一路,直到宮殿的門口,才低聲的開口問道。
“老奇,我們現在去哪裡?去北門找湖邊的小船?還是去南門找墨西加隊長?”
“都不。我們去東門。”
奇瓦科笑著抬起頭,看著陷入廝殺與混亂的都城,胸中滿是複仇後的淋漓。他大口呼吸著微腥的夜風,連佝僂的背脊也挺直起來,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負擔。在他的眼神中,瘋狂與渾濁消失不見,隻剩下懷有希望的明亮,與經曆世事後的深邃,宛如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