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斯科科的湖畔,燃燒的夕陽下,修洛特平靜地望向前方。他的身後,追隨著數十名精銳武士,忙碌著數百名工匠民夫。
武士長一動不動,沉靜的守護著。老武士埃塔利克卻看著少年,無聲的向前幾步,微笑低頭致意。
“殿下,對於這裡的燒炭、燒磚和燒寶石,您還有什麼訓示嗎?順從您的心意,我願為您鞭策工匠,守衛太陽的新生,直到黎明籠罩大地!”
聽到老武士直白的心跡,修洛特稍稍訝異。少年仔細地打量著埃塔利克,看著他眼中同樣的火焰,沉默數秒,方才開口。
“埃塔利克,你又是怎麼看待這裡的呢?”
老武士收起臉上的笑容,嚴肅而果決的回答。
“殿下,民夫們隻是燃燒的木炭,維係著聯盟的運轉。武士們則是堅硬的陶磚,保衛著聯盟的偉大。而唯有您是晶瑩剔透的寶石,承載著主神的旨意,指引著聯盟的前進!”
麵對這樣的回答,修洛特心中驚訝。他盯著老武士的眼睛,半晌才緩緩點頭。
“很不錯。埃塔利克,你可堪大用!”
聞言,老武士再次低頭行禮,笑容從臉上一閃而逝。
湖水靜靜流逝,數日時間轉瞬即過。這一天早晨,迎著二月的第一縷朝陽,修洛特盛裝出行。他背著四處張望的小金雕,再次前往蒙特祖瑪的宮殿。隨即,他便收到一個出乎意料,又早有準備的消息。
“什麼?長者又將新年祭祀推遲了兩周?希羅特佩克城終於被攻陷了?!”少年睜大了眼睛,語氣上揚。
阿維特點點頭。他摸了摸小金雕柔軟的羽毛,習慣性的彈了彈小小的腦袋。然後,他笑了笑,遞出瑟瑟發抖的萌雕,交給了滿眼期待的女兒。
阿麗莎便歡喜的抱住小阿維洛特,貼住自己的胸口,綻放出無邪的笑容。接著,少女溫柔的撫摸著小金雕的脖頸,它這才舒服地探出頭,得意的衝著阿維特“呦呦”鳴叫。
“這是夜裡傳來的消息。由最迅捷的猛士日夜劃船帶來七日前,希羅特佩克內缺糧內亂。有上百奧托米武士在夜裡打開城門,引領聯盟大軍入城,北方重鎮隨即陷落。信使出發時,隻有中央的神廟金字塔還在頑抗,此時必然已經平定!”
吉利姆莊重的稟報著,身形筆直。修洛特看了看他雙耳上結疤的傷口,又看了看情報官顫抖的雙肩,疑惑不解。
“殿下,您又立下了大功!”情報官微微一笑,看向少年。
“正是營寨駐守官巴拉莫的提議,奧塞洛爾統帥才派遣出您招降的奧托米武士。他們秘密潛入城中,說動駐守的平民武士營,發動叛亂投降!”
聽著情報官的讚許,修洛特平靜搖頭。
“二次圍城四個多月,希洛特佩克糧草已儘。即使沒有內應,也隻是多撐一個月罷了聯盟後續如何處理?”
阿維特沉吟片刻。他想起過去,便伸出手,親近的揉了揉少年的頭發,
“修洛特,你不要心軟!長者的新年祭祀已經等待許久。聯盟需要盛大的典禮,來安撫人心動搖的貴族,來震懾需要上貢的附庸”
片刻後,修洛特神情平靜,微微點頭。時光無情鍛造,他終究是心堅如鐵,柔軟深埋。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北方重鎮,朝陽又一次升起。燦爛的金黃閃耀在燃燒的神廟上,把過往的神聖與信仰化為焦土,也照亮昏暗的中心廣場。
兩萬多平民被驅趕到廣場左側,其中有許多丁壯民兵。他們骨瘦如柴,滿是饑餓留下的痕跡,虛弱的跪地匍匐,甚至失去了哭泣的力氣。而在廣場右側,是三千多剛剛投降的奧托米武士。他們手無寸鐵,身形精瘦,氣色尚好,隻是麵如灰土,失去了戰鬥的信念與勇氣。
廣場中央,則是兩三百名等級不同的奧托米祭司。他們穿著黑白的祭司服,被劍麻繩綁住雙手,向著燃燒的神廟跪倒,放聲著最後的痛哭。
廣場上,數萬奧托米人或是茫然沉寂,或是抱頭哭泣,擔憂著接下來的命運。在外側,則是上萬墨西加王室武士。他們滿臉殺氣,手持滴血的戰棍與盾牌,全副武裝的把廣場包圍,等待著奧托米人接下來的選擇。
在城市的其他地區,則是分散搜捕的墨西加武士小隊。他們帶著鼓鼓囊囊的腰包,押解著數千服裝華麗的貴族男女,從四麵八方逐漸彙聚到中心主道,把低低哭泣的俘虜帶到城外集中。這些人已經失去了選擇的機會。
逆著俘虜的人流,詩人武士巴拉莫拉著一名神色低落的年輕奧托米武士,親切的低聲囑咐。
“納塔利,我的好友,等會你千萬不要猶豫啊!按令殺死奧托米祭司後,就向墨西加祭司跪下改信,大聲歌頌太陽神的名字!反正太陽神也是你們的戰神,平日裡也要歌頌。”
聽到詩人武士的話,納塔利依然神色恍惚。他痛苦的揪著自己的頭發,不願看向燃燒的神廟,也不願看向出城的貴族男女。自從被奧托潘城邦背叛,他心中一片絕望茫然,沒有能堅持多久,就和兄弟們陸續歸降了墨西加大軍。
隨後,他們便駐紮在西方的山間營寨,在墨西加武士的看押下,接受戰爭祭司的教導足足兩月。接著,一千奧托米降兵被完全拆散,分配入不同的軍隊中。而他則被分配給了詩人武士,山間營寨的駐守官巴拉莫。
巴拉莫對待奧托米降兵極好。他坦誠平易,勇敢善戰,又能在戰場上無畏吟詩,是武士與詩人的完美典範,不多時便收服了大家的心。
圍城之際,看著饑餓的鄉民,納塔利便主動提議,接著冒險潛入希羅特佩克,勸降了昔日的夥伴,駐守北門的平民營長。而此時,當城池如預料中陷落,他卻又無法原諒自己,千百悲苦流淌在心中,思緒複雜難言。
看著新部下這動搖的神色,巴拉莫心中搖頭。
“真是脆弱的花兒,還無法接受寒風的洗禮!但花兒畢竟美麗,也是屬於我花園中的花。總是得勤加培育,來作為未來的臂助啊!”
想到這,詩人武士憂鬱一笑,親切地摟住納塔利的肩膀,低聲勸說道。
“納塔利,我的好友,你看看這些經過的貴族們!”
巴拉莫往衣著華麗的隊伍一指。
“前後圍城兩年,城中平民餓死近半,數萬人化為骷髏!這些貴族依然衣食無憂,臉色紅潤。他們是高高在上的可可,何曾把你們雜草放在心中呢?”
納塔利聞言一怔。他抬起頭,看向押解的長長隊伍,第一次仔細觀瞧。確實,這些華服男女雖然麵色淒苦,卻實際上臉頰飽滿,並無饑餓的痕跡。想到鄉民的饑寒死難,餓殍遍地,一種奇異的怒火在他心中升起,愧疚與悲苦瞬間消減許多。
詩人武士注視著納塔利的表情,微微一笑,繼續用低沉的磁性嗓音開口。
“納塔利,那些貴族祭司對你們平民武士也向來不假辭色。守城這麼久,他們日夜為尊貴者和神靈祈福,又有多少人真正為平民接引過神國的道路呢?”
一句句話語如錐子般刺入年輕奧托米武士的心中,也給了他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把厭惡排斥的自己,重新變成自信正確的樣子。
“這場戰爭都是由這些貪婪的貴族,愚蠢的祭司引起的!如果不是貴族們拒絕納貢,又如何會被聯盟討伐?如果不是祭司們反複鼓動,又怎麼會無謂反叛,讓去年秋季絕收?如果不是祭司與貴族死不投降,又怎麼會被聯盟審判處死?
他們帶來戰爭,讓武士們鮮血流儘。他們飽食安睡,讓無數平民饑寒而亡!現在,便是讓他們償還的時候了!看到這一幕,你又有什麼可以自責的呢?希洛特佩克城終將陷落,到時候會餓死更多的人。所以,納塔利,你沒有做錯,你是這裡的拯救者!”
巴拉莫的勸說忽然如清泉般可口,流淌入納塔利的心田。
年輕的奧托米武士呆呆的站立許久。片刻後,他喃喃的開口。
“所有的死難,所有的過錯,所有的仇恨,都是眼前這些人所帶來的!”
詩人武士仔細傾聽,隨即滿意的一笑,更加用力的把納塔利肩膀摟緊。
“去吧,納塔利,我的朋友。用你手中的武器,去處死真正的罪惡者!向太陽神虔誠祈禱吧,主神會寬恕你一切的罪責,把逝去的靈魂接引到天國裡。”
“我沒有錯,錯的是他們!戰神會照亮一切!”
納塔利反複的念叨著。想到這個解釋,他便如同在深深的坦彭河中,抓住了一根浮木,突然手中有了力量。他越往這個方向思考,心中就越安定下來,直至到達了中心的廣場。
看到抵達的奧托米降兵們,墨西加隨軍祭司們這才步入廣場。他們建起太陽神的神台,點起熊熊的聖火,在火焰下齊聲歌頌。很快,周圍的墨西加武士也歌頌起來。他們用戰棍敲擊著盾牌,整齊的山呼海嘯,誦經聲中帶著可怖的虎嘯鷹啼。
看到祭祀開始,奧托米平民們便恐懼的匍匐在地,另一側的奧托米武士們也麵色蒼白震撼。隻有中間的奧托米祭司們驟然憤怒,高聲的咆哮呼喊,隨即被淹沒在呼嘯聲裡。
墨西加武士們簇擁的正中間,指揮官奧塞洛爾滿意的聽了片刻,隨即大手有力的前揮,低沉的鼓聲便響起。在納瓦語中,奧塞洛爾的含義便是美洲虎,敏捷的野獸,以及精銳的武士。這個高貴的名字,同樣隻流傳於墨西加的王室。
聽到驟然響起的鼓聲,巴拉莫快速拍了拍納塔利的肩膀,塞給他一把黑曜石長匕首,然後猛地把他往前一推。
納塔利便踉蹌兩步,第一個從奧托米降兵中衝出,在數萬平民與武士的注目下,搖搖晃晃的走向最中間的祭司們。
在這一刻,年輕的奧托米武士如同走在雲端,又像做夢般恍惚不清。二十多年來,對神靈的畏懼驀然湧上心頭。看著神聖至高的祭司,他的腳步微微遲疑。隨即,巴拉莫低沉的話語再次流轉在他心頭,如同有著奇異的魔力。
“他們有罪殺死我無罪拯救”
低聲胡亂的念叨著,納塔利終於走到最前方的祭司首領處,對方那如同神靈的麵孔,此時正憤怒的看著他咆哮。
“背叛原初之神的罪惡者!你將永遠墜入呃啊”
噗嗤一聲,納塔利用力刺出匕首,貫入祭司首領的胸膛。他手中顫抖,這一下錯過了心臟要害,對方慘呼的斜倒。他再次刺擊,依然沒有致死。最後,年輕的奧托米武士雙眼赤紅,一把橫過長匕,斬割在胸膛之上的脖頸,終於給了對方一個解脫。
這全力的一斬,破開了皮肉,也斬破了納塔利心中最後的阻礙,綻放了鮮血,也帶走他心中所有的罪責。他終於獲得了新的生命。
納塔利麵色扭曲,凶悍的掃過廣場,直到看到聖火旁的墨西加祭司。他這才微微醒來,顫抖的把匕首一丟,向著心中的光明,跑出幾步,跪倒在祭司麵前。
“維齊洛波奇特利,維齊洛波奇特利!維齊洛波奇特利!!!”
納塔利虔誠的呐喊出口,一下匍匐在地,臉貼著地麵,喃喃出最後的三個字。
“拯救我”
“好,甚好!”指揮官奧塞洛爾猛地揮動戰棍,帶起呼嘯的風聲。他異常滿意的看著納塔利。這個奧托米降兵第一個衝出去,在數萬奧托米人麵前,毫不猶豫的斬殺了城中的祭司首領,與過去完全決裂。他手段凶猛果決,意誌堅定,還如此虔誠的信仰太陽神!
“記下這個奧托米武士的名字!我要提拔他為新的世襲貴族,許配他墨西加人的貴女,再把一千奧托米武士營都交給他!”
奧塞洛爾威嚴的對侍衛們下令,這會是所有奧托米人的典範,聯盟最忠誠的臣從。
不遠處,詩人武士巴拉莫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一幕。
“天神啊,這這花園中的花才剛剛種下,一轉眼便長成了大樹,究竟我被蒙蔽了雙眼,還是世人蒙蔽了心靈?!”
聖火熊熊燃燒,投降已久的一千奧托米武士受到激勵,再無顧忌。他們嚎叫著衝上前去,很快,奧托米祭司的誦經聲,便如同他們得鮮血一起,沉浸入深沉的泥土裡。
最前方,納塔利依然虔誠的匍匐在聖火前。他無聲呢喃,感受著完全的光明與溫暖。而在他身後,很快跪上更多的奧托米武士,數十多,數百多,上千多多到定下了北方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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