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熟悉的地方,還是熟悉的場地。
不過,劍道班的訓練場地已經清理乾淨,隻剩下齊修遠、楚子航和源老頭。
齊修遠靜靜地站在場地中央,泛著青光的橫刀橫在胸前,手中鹿皮絨緩緩地掠過刀身。
這個動作像是行刑者默默地擦拭長刀,即將帶著敬畏的心斬下受刑者的頭顱。
而此刻的源老頭還站在場地外,從桌子的抽屜裡拿出一粒粒的藥,含著一口水仰起脖子將其咽下,楚子航則是在身後幫他貼著膏藥。
血壓藥、胃藥、白內障的眼藥、止痛膏藥……
這些東西都在表明,他真的已經很老了。
但源老頭隻是用雙手捧起麵前那柄斷刀,不難看出,這柄刀完整的話會比一般日本打刀更長。
十握劍,“握”是古代的計量單位,相當於一個拳頭的橫向長度,在日本神話中,十握劍又被稱為“十拳劍”,比普通劍長出三“握”。
不過,這就是被他那位老師折斷的劍,長度反倒是和普通打刀一樣了。
“就這樣結束吧。”
做好一切準備的老人低聲呢喃了一句,轉身踏上了那個廝殺過無數次的戰場,站在了早已等待多時的齊修遠的麵前。
“源一心,請賜教。”
老人舉刀過頂擺出日本劍術中標準的正眼架勢,整個人都給人一種頑石落地結根的厚重感,手裡握緊的十握劍沉穩得好似和身體化為一體。
“齊修遠。”他說,“請賜教。”
見齊修遠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老人並沒有感到侮辱輕視而憤怒,中段持刀變為收刀入鞘居於腰間,腳下步伐輕移緩步逼近壓縮距離。
在他們的對峙下,周圍的氣氛凝固,現場安靜的可怕,平穩的呼吸起伏。
隻有外麵槐樹嫩綠的葉子不斷在風中搖晃。
終於,齊修遠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來。
“哈!”
抓住他呼吸交替瞬間的老人動了,踏前一步卻沒有出劍而是大喝一聲,聲音中氣十足甚至震落窗外的樹葉,使得一片死寂的場中泛起了漣漪。
吼嘯,是生物在麵對“危險”和“壓力”時最原始的反應之一。
老虎、獅子這些食物鏈頂端的存在,會通過吼嘯宣示自己的威勢和強大。
“獵食者”那充滿氣勢的吼聲,足以喚起“獵物”內心的膽怯,甚至讓其跪伏在地上陷入恐懼。
這便是日本劍道中的“氣合”,是為了震懾對方的同時調動自己,讓自己快速進入阻抗期,讓身體達到最優的狀態。
而源一心的氣合完全不似一個老人,真像是獅虎一樣引起耳膜共鳴發顫,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傾潑向了齊修遠。
嘭!!
下一刻,便將雙腳踏在地麵,整個人就像弩箭般勁射而出,起步讓人難以反應。
拔刀術。
目視、呼吸、鯉口之切、拔付和切下。
老人以一個快到難以置信的速度完成了整個過程。
手中十握劍從刀鞘抽出向前揮斬而出,刀刃的弧線就仿佛是一把打開的白色折扇,但凡身前之人因他那一聲氣合而失神,就會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刀劃破喉嚨。
但齊修遠的眼神依然平靜,像是一灘死水注視著老人。
他握劍的手依然很穩,呼吸也並未被打斷節奏,身上連抖都沒抖一下。
直到十握劍揮斬到身前,齊修遠整個人毫無征兆地“坍塌”下去,從明亮的弧麵下方閃過,手中橫刀清光由下而上刺向老人的下頜。
鏘!!
本就是試探的老人瞬間橫刀硬格,劍身與刀尖相撞發出尖銳的聲響,這是神道流中水月小太刀的架防。
刀上震回的力度讓虎口發麻,第一次試探,兩人一時間都沒有討到好處。
齊修遠毫不猶豫一刻不停借著反彈的力道,刀勢沉重急狠帶著無與倫比的凶戾,如同剪開柳葉的春風一樣切向老人的腹腰!
攻守易型。
老人的雙腿紮實在地麵上,無論是哪裡的刀術、劍術,下盤永遠都是基礎的基礎。
嘭!!
他的手中畫出了一條線,劃出的刀風就像一麵石牆,揮砍在那柄橫刀的刀麵上,齊修遠的刀勢軌跡偏移。
齊修遠再進,源一心再防。
上一刻,源一心還在走柳生新陰流的防禦刀術,格擋住了齊修遠八極門中的春秋大刀。
下一刻,源一心就用“無刀取”試圖奪下齊修遠的手腕,齊修遠則以形意刀術中的“蛇腹刺劍”快且狠。
在觀戰的楚子航眼中,兩人所用的刀術招式讓人眼花繚亂,在分秒之中進行變化。
齊修遠,輕盈狠厲,如風如雷。
源一心,厚重穩健,如山如玉。
就和兩人不同的年齡一樣,兩人的劍也是不同的風格。
齊修遠感覺自己像是在劈砍一麵石壁,無論揮出什麼樣的進攻都會被牆彈回,源一心也覺得他的進攻如同暴風驟雨,置身風雨中的他隻能防守中尋找間隙。
靛藍布棉質材料的衣袴將兩人的身形收緊,雖然有著一定的防護緩衝作用,但是麵對兩人手中的刀幾乎無法造成阻礙。
他們簡直是在踩著刀刃起舞,隻要砍中一刀都會開膛破肚。
鏘!!
刀刃與刀刃再次碰撞之間,近乎撕裂耳膜的刀鳴響起。
刺眼奪目的火星散落濺射,貼近的兩人越過刀背對視,又在同時出手又同時防住。
“老頭,學得真雜啊。”齊修遠忍不住感慨道。
“這句話該我說。”源一心臉皮抽搐道,“我不記得教過你這些亂七八糟的。”
“你書房裡收藏了幾本劍譜,我無聊的時候就翻了翻記住了,平時沒事就在家裡瞎練練。”齊修遠笑道。
哪怕沒有老師進行指導,僅憑自己瞎練,也可以練到這種程度嗎?
源一心能看出齊修遠在最開始用這些劍招時還很生疏,但是也能感覺到對方正在兩人的實戰中將其融會貫通。
是的。
他仿佛變成了齊修遠的磨刀石。
他正在被麵前的年輕人“吞噬”。
他從齊修遠的身上已經能夠隱約看到一個少年有成的劍術大家風範。
“所以說。”源老頭咬了咬牙恨聲道,“天才什麼的,最可惡了啊!”
呲!!
雙方不約而同繃緊手臂向一旁抽刀,刀刃撕咬交錯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旋即,兩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刺出,狠厲紮向了彼此的心臟!
在這一刻,源一心看著那雙倒映著自己麵容的黑眸,那雙眼睛中居然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怯意,但倒映在上麵的那張臉卻浮現一抹恐懼。
那是他的臉,是他在恐懼。
幾乎是在身體本能的驅使之下,刺向齊修遠的刀滯住,源一心的身體選擇向身後退去。
噗嗤!!
橫刀的刀尖刺穿了他的肩膀,鮮血在空中劃出了一抹弧度。
甚至,那柄十握斷劍都掉落在地,響起清脆如哀鳴的聲音。
“無趣。”
齊修遠並沒有繼續追擊,站在原地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抬頭看向遠處的源一心:“真的好無趣,老家夥,連拚死的心都沒有,如果隻有這種程度……”
說罷,他臉上的笑容淡去,眼眸清冷的寒意刺向源一心,猛地踏出一步,身上那股如海潮般的威勢儘數摧倒而來。
“呼…呼……”
與其對視的源一心喘息著,感受到了那股一往無前的銳意,隻感覺腦袋一陣刺痛抽搐,心臟也像是被捏緊的水管一樣,體內血液都變得停滯遲緩。
“我,我避開了?”他心中生出屈辱和疑惑,“為什麼?是我老了嗎?”
不,雖然他老了,但他的經驗技巧本該比齊修遠更強,卻始終沒能從對方的攻勢中找到突破製勝的機會。
隻能說明齊修遠僅僅用了數年的時間,就已經追趕上他數十年的水平,他甚至連求勝的決心都比不過齊修遠。
齊修遠由內而外都透著一股銳意韌勁,就像是一根筋節筆直風雨不動的竹子,不斷向上生長仿佛要將天捅出個窟窿。
“那麼,我呢?”老人心中自問道,“如果比喻的話,我會是什麼呢?”
不知道,不知道啊,了解他的人,已經一個都沒有了,他的身後空無一人。
看著麵前無比年輕的齊修遠,源一心已經能夠預見自己的失敗,深深的無力感再度湧上心頭。
無論是劍術技巧還是求勝之心,此刻的他已經輸得徹徹底底了。
他仿佛能夠感受到,那些日日夜夜纏在他身上的布條,那些日日夜夜折磨著他的期望,也開始從他的身上漸漸飄向遠處。
畢竟,他也失敗了,已經無法完成那些未完成心願之人的心願了,也無法再完成囑托,也要和曾經的朋友和老師一樣,離開劍道這條路了。
或許,曾經的執著,終究隻是一場夢。
千絲萬縷就此去,四十載入局白首,終不及天才一夜。
事到如今,他本該輕鬆的,可是……
“你還剩什麼呢?”齊修遠突然開口問道,“沒有你口中所謂的期待和執念,你還剩什麼呢?”
“你真的甘心嗎?”
“你真的喜歡劍嗎?”
“你終究不過如此嗎?”
耳邊是他一聲聲沒有感情波動的話語,源一心隻是搖著頭,一股無比強烈的不甘和痛苦湧上心頭。
獲勝時會高興得躺在地上放聲呐喊大笑,失敗時又好像被踩著五臟六腑一樣痛苦,在心裡不斷自我譴責已經失去生存價值。
但是,即便這樣,他也無法放棄。
這份感情,怎麼可能用三言兩語表達出來啊!
呲!
那邊十握斷劍被齊修遠單腳挑起後踢了過來,豎直沒入源一心麵前的地板發出一陣嗡鳴聲。
“撿起來。”他說。
“……”
源一心放開了捂住肩膀的手,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握住了麵前的刀讓其染上血。
他緩緩將刀舉過了頭頂,刀刃向天,左手輕輕拖住了刀背,目光從刀鋒上劃過切向遠處的齊修遠,混濁的眼中古井無波,不再有絲毫的軟弱和遲疑。
刀尖在微微顫動,深呼吸間發出細細的風聲,仿佛變成了將要搏人而噬的惡鬼。
感受到那股莫名的寒意,齊修遠再次露出了笑容。
“很好。”
話音落下的下一刻。
嘭!嘭!!
兩道藍色的身影襲向彼此,速度之快隻看到兩抹殘影,仿佛展開了兩副藍色畫卷。
齊修遠手中橫刀斬出,平日練了上萬遍的左橫切劃破空氣,發出刺耳尖嘯。
踏進,揮劍橫掃,動作一氣嗬成。
但是,迎著斬向麵門的橫刀,源一心吐出了一口氣。
呲!!
收在胸前的十握斷劍斬出,這一刀的殺氣凝聚在刀鋒,仿佛能夠嗅到劍上的腥臭。
古流殺人劍·心形刀流·四番八相。
在“明治維新”之後,刀術和茶道一樣,已經變成了傳統文化的一部分。
討巧的竹劍被發明出來,供劍道館的學生們相互擊打玩耍,劍道館出來的學生可能隻在畢業的時候手持真刀合影留念。
但是,在“明治維新”之前,設館教學的人隨時等候有人登門踢館把自己斬於劍下,浪人們更是帶著狼一樣的眼神在街頭走過,一言不合就出手殺人。
誰帶刀誰就有權殺人,不受法律的製裁,人的生命就如薄櫻般脆弱。
所以那時的刀術陰森淒厲狠辣,完全不像現在的刀術優雅體麵。
在那個年代,刀術就是用來殺人的,活下來的人才能體麵。
為了殺人,可以像惡鬼一樣,也可以像狼一樣,甚至可以像老鼠一樣。
這就是所謂的“古流殺人劍”。
而所謂的八相,是赤炎、修羅、羅刹、幽冥等八種可怕的景象,在學習這招禁手時,需要依次幻想這八種最可怖的景象。
而且,在幻想赤炎的時候,真的有燒紅的鐵尺靠近他的背脊,令他感受如烈火焚燒自己一般的幻覺。
學生必須通過這八種幻覺的考驗,才能駕馭這一往無前的凶戾一刀,
想要用出這一刀必須有舍棄一切的覺悟,就算是衝入火爐都毫無畏懼,就算腳下是鐵釘都會毫不猶豫地踩下去。
而在齊修遠的眼中,源一心仿佛成了空氣中朦朧的虛影,又像是一道裹挾枯葉吹向湖泊的風。
他手中的劍都因為極速而失去了形態,隻能看到被染上薄薄光暈的刀光,揮劍速度快到無法看清劍的全貌,隻能清晰聽見那駭人尖銳的破空風嘯!
看到這一刀的齊修遠逐漸睜大眼睛,炙熱沸騰的精光從雙眸眼底下溢出,一抹更加愉悅的笑容逐漸爬上臉頰。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