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地區的夜晚,都有著不同的底色。
在精靈王城伊維琉斯,夜色是由豎琴和葉笛奏響的優雅詩篇;而換到“鋼鐵壁壘”熔鋼城,那裡的夜晚則大抵充斥著鐵血與烽煙。
薄霧森林的深夜很安靜。
蟲鳴與獸啼當然存在,但又不同於其他荒無人煙的野外。
聲量很小,模模糊糊的,哪怕近在耳邊,也仿佛隔了層紗,聽不真切。
仿佛連聲音都消融於那彌漫空氣的薄霧之中。
馬吉獨自一人坐在篝火旁。
輕輕擦拭著長弓。
那是陪伴了他將近二十年的“老夥計”。
哪怕過往的無數記憶都已如他的人生那般變成了灰色,但其仍然記得,二十年前,在自己十八歲成年的那個早上。
從來都如群山般沉默寡言的父親,砍掉了院子裡那棵陪伴著自己長大的白橡樹,並用其中最精華的部分,為自己打造了這柄長弓。
老實說,它並沒有什麼特彆的地方。
弓臂柔韌但硬度不夠,握把觸感粗糙,弦槽打磨得也不夠仔細。
不管從哪個角度,都比不過商店貨架上的“精品”。
但就像幼時躺在白橡樹下小憩的那無數個午後。
柔和清爽的微風與枝葉搖曳的“莎莎”聲。
長弓仿佛與他的身體融合在了一起,無比的趁手與貼心。
如果不是那輛慢悠悠駛入村莊的奢華馬車,或許今天的自己仍能與“老夥計”一起,遊蕩在那片望不到邊的群山之中……
橙紅色的火焰映照在馬吉滄桑的麵孔上,陰影籠罩,看不清具體表情。
被繃帶緊緊纏繞的右腿仍舊隱隱作痛,手臂上是超負荷使用戰技後導致的酸麻。
他抬起腦袋,望了一眼漆黑夜空。
深呼吸。
目光在營地旁矗立的青鬆樹下掃過——
從哥布林洞穴中帶出的釘頭錘,靜靜躺在落葉之中;而那柄來自另一位已經死去隊友的雙手斧,也正安穩地靠著樹乾。
說起來,名為“嘎骨”的半獸人雖然脾氣粗暴了一些,但混熟之後其實也還……
“算了。”
馬吉搖了搖頭。
深夜時分總是容易傷春悲秋。
現在,該乾正事了。
視線望向營地的另一邊。
隔著熊熊燃燒的篝火,一道身影正一動不動躺著,平緩而悠長的呼吸聲隱約從空氣中傳來。
馬吉眼神中沒有猶豫,他早已做出了決定。
“不要怪我,小子。”
沒有起身,依然保持著盤坐在地的姿勢。
木製長弓悄然豎直,弓弦向後拉伸,箭羽在空氣中微微震顫。
如此近的距離,馬吉自然不可能有失誤的可能。
隻要輕輕鬆手,鋒銳的箭矢便能帶走眼前這條年輕的生命。
“冒險者就是這樣的,你必須知道。”
他在心中喃喃道。
而也就在這時,馬吉突然看到夏南眼皮微微震顫了一下。
睜眼。
清澈明亮的眼眸,絕非剛睡醒時的惺忪狀態。
“意識到了?”
他心中詫異著,指尖卻是已經鬆開了箭杆。
咻——
時空在這一刻仿佛陷入了凝滯。
細長而鋒銳的箭矢攪動著薄霧,在月光籠罩下帶起一圈圈微弱的氣流;
越過篝火,升騰繚繞的火焰被氣流所引動,如煉獄惡魔的觸手般向上攀援,又在焰心無形牽引力的作用下被牢牢束縛。
空氣、棉毯、細草、泥壤。
箭矢穿過毯子,直入地麵,卻沒有絲毫穿透血肉的聲響。
射歪了嗎?
不,那裡本該是夏南沉睡時頭顱所在的位置。
隻是早有防備的“新手冒險者”,在確認對方的動作之後,便做出了躲避與反擊。
看似側身酣眠的身軀,實則卻是最容易發力的姿勢。
蓋在身上的毛毯被猛地掀起,阻擋對方視野的同時,落下時卻已經不見了夏南的身影。
空氣中傳來物體移動的聲響。
“轟!”
篝火被驟然踹翻,視線中是飛濺的火星與火焰包裹下的沉重木塊。
隨即,便是稍縱即逝的兩道弧形銀光。
【旋斬】
柴薪被順帶斬碎,火花迸濺。
利刃入體,再從另一邊劃出。
斷裂的長弓跌落地麵。
“嗬……嗬……”
夏南站在草甸上,身前是雙手捂著喉嚨的馬吉。
氣管被割裂,他說不出來話,唯有指縫間的鮮血不斷流淌。
夜色深沉,夏南無法捕捉到此時馬吉的神色。
他隻看到了對方不斷睜大,最後失去神采的眼眸;以及抽搐著最後向後跌倒的身體。
蹲下身,確認對方已經徹底死去。
夏南才鬆了口氣,將手中來自侏儒“埃爾基”的兩柄匕首收回腰間。
並非運氣好。
早在前天洞穴中察覺到馬吉神態變化的那一刻,他便在暗中提高了警惕。
哪怕這是他第一次出任務,但一路上臭魚爛蝦小隊眾人那頗為符合“底層冒險者”客觀印象的表現,還是被他深深記在了心裡。
防人之心不可無,哪怕是這種剛剛一同經曆過死戰的隊友。
但夏南倒也不至於主動出擊,畢竟對方直到方才為止,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敵意,甚至還相當認真地邀請過他進入團隊。
也幸虧自己及時領悟的謹慎心態,幫助他躲過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
相比起此前損耗的心力,兩人的戰鬥過程倒是非常簡單。
受了重傷的馬吉,隻有一箭的機會,甚至還必須等到兩人來到迷霧森林邊緣,以眼下他的身體狀態也可以順利回到城鎮的時候才能動手;
而幾乎保持著大半戰力的夏南,解決對方卻也隻需要一刀。
天空微微亮。
沒有再管對方的屍體,夏南參照著這一路從幾人身上學來的,有關打掃戰場的技巧,快速收拾著營地內的補給行李。
馬吉身上有用的裝備不多,僅有的武器木弓也在戰鬥中被自己斬斷,大概率買不上價。
因此夏南隻是把對方的箭筒拿上,滅了火,便匆匆離開了。
清風吹過,林間響起樹枝搖曳的“莎莎”聲。
馬吉閉著眼睛,靠在樹邊,懷中是那把由白橡木製成的斷裂木弓。
這一刻的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個陽光明媚,樹蔭斑駁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