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雜院這邊的屋子,都隻隔了一麵牆。
稍微翻個身,旁邊就能聽到聲響。
薑雙雙說話聲音不大不小,沒遮掩也沒故意揚聲,但屋裡幾人該聽到的還是聽到了。
可聽到了該怎麼辦呢?
回到自己屋的王老太氣得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自己卻不敢出門咒罵,而是推了推身邊的老頭,“你不趕緊教訓教訓?”
薑老頭盤腿坐著沒動彈,“我那躺椅昨天才修好,再壞一次連修都修不了。”
他苦了一輩子,唯一的消遣就是擱在院子裡的躺椅。
閒來無事躺著搖一搖,心裡都覺得沒那麼苦了。
買回來兩三年,寶貝的不得了。
結果呢?
薑雙雙一個發怒,扛起他的寶貝就往地上一摔,摔得缺胳膊少腿,他硬是求爺爺告奶奶,拎著半斤的豬肉才請人修好。
那木工也說了,再摔一次想修都沒得修,隻能再買一個新的。
可家裡現在的情況,哪裡掏得出錢再買一個?
“那就不管了?”
“管什麼管。”薑老頭一臉風平浪靜,“她在你麵前提了嗎?什麼都沒提你急什麼急,就當她們在背後說悄悄話,你裝作沒聽見就是。”
王老太捧著胸口,“可我心裡憋屈啊!”
薑老頭閉眼。
憋屈能怎麼辦?
要怪就怪他們不會生。
這麼一大家子沒一個有本事,兒子兒子窩囊、孫子孫子不行,憑什麼許英霞接班到現在工資能漲到四十多,其他人就不行?
就憑這份工資,他們其實早就被拿捏死了。
說白了,還是老三媳婦好相處,雖然這些年她為兒女爭取了不少東西,但讓交錢也沒拒絕,要不是這次家裡實在是掏不出錢給薑雙雙買工作,估計也不會鬨成這樣。
可家裡是真掏不出。
彆說薑雙雙那份了,就是想給孫子湊錢買工作也不一定湊得到。
一個月進項就這麼點,家裡人口多事又雜,吃喝拉撒什麼都得花錢,這麼多年來,家底是一點都沒漲,反而越來越少。
其實他早就不想管家了。
都一大把年紀,還死死抓著這麼多人做什麼?
每天都得發愁明天吃什麼,事事都給管好了所有人還怪他們偏心,就沒討到一點好。
還不如分家,由子孫們自己過。
反正他們都得給養老費,到時候他就學隔壁老劉,每天下下棋釣釣魚,小日子過得多舒適?
可惜老婆子就是想不明白這點。
硬是抓著錢不願意放手。
“反正我不同意分家。”王老太一臉倔強,“我還不信收拾不了一個小丫頭了,她要再敢在家裡摔摔打打,對著小河兄弟動手,我就……就、就找公安局收拾她。”
薑老頭閉著眼不作聲。
鬨吧。
鬨得分家了更好。
王老太嘴上硬氣,可真出了房間卻悶不做聲。
一個人鑽進灶房,和薑二嫂忙活起晚飯來。
除了四個上工的人不在家吃,每天兩頓得忙活八九個人的口糧。
王老太掏糧食時,恨不得按一粒一粒數著來,生怕多出一點。
“娘,三弟妹和雙雙也留下吃飯吧?”薑二嫂提醒一句,就怕她忘記多分糧食,不然等會自己也得少吃兩口了。
王老太一頓,到底還是再裝了小半碗玉米粉。
小聲罵罵咧咧著,“這一個兩個心黑,每個月都分給他們糧食了,還來蹭我家的口糧……”
薑二嫂當做沒聽見。
先前三弟妹兩母女在外的話她也聽到了。
聽著薑雙雙出的主意差點沒笑出聲,可笑過之後又心慌了,要是三弟妹分出去,怕是真過不下去了。
現在老屋這邊一共四份工作。
大哥大嫂各一份,她家二兒子一份以及小弟一份。
這要分了家,那得靠兒子養他們幾個人,偏偏兒子去年才接得班,現在還拿著臨時工的工資,哪裡養得活他們一家子?
“現在後悔了吧?”王老太當了大半輩子的婆婆,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麼,沒好氣道:“讓你們去年不打招呼就把工作轉了,以後總有你們後悔的。”
薑二嫂訕笑著。
她倒是不想,可耐不住孩子爹執意要兒子接班。
說什麼上工太累,在累下去她都要當寡婦了。
聽聽,她哪裡還敢拒絕?
“讓小鵬接班也挺好,不然他也得下鄉。”薑二嫂舍得閨女下鄉,但真舍不得兒子,尤其是已經有個兒子下了鄉,再走一個她真會哭死。
不像小弟家。
去年小弟家的薑小國就符合年齡,但因為不想下鄉一直躲到今年。
要是還找不到工作,他就得下鄉了。
每次看到小弟弟妹急得團團轉,她就慶幸二兒子接了班。
不過她瞅著,小弟家裡怕也是做著讓兒子接班的打算。
他家就一兒一女,怎麼可能讓兒子下鄉。
到時候家裡怕是又得吵起來。
她好奇的問了一嘴,“娘,你們真打算給小國買份工作?”
“買什麼買。”王老太一臉陰沉,“你以為工作名額是隨便想買就能買到的?”
“那小國不得下鄉了?”
“又不是你肚子裡生出來的種,你操那麼多心做什麼?”王老太瞪了她一眼。
要她說,一個孫子都舍不得送去下鄉。
但就那點家底,哪怕真有工作名額擺在他們麵前,他們都拿不出,“行了,整天就知道說些有的沒的,趕緊把飯給弄好。”
沒搭理她,轉身就想出灶房。
可剛走兩步,就看到門外坐著的兩母女,她絲毫沒憂慮一個轉身又回到灶房,麵無表情道:“算了,我給你搭把手,就你磨磨蹭蹭的性子,還不知道耽誤到什麼時候。”
“……”薑二嫂覺得自己很委屈。
分明就是怕了外頭的兩個,怎麼怪上她了?
不過她沒三弟妹有底氣,到底還是安靜的乾起了活。
半個小時後,該回的回、該出屋的出屋。
表麵上和和氣氣,一大家子心裡誰沒些小心思?
許英霞留下來蹭飯,其實就是想在飯桌上提起分家的事。
先提提看看兩老的態度,實在是行不通就……試試雙雙出的主意,倒不是真想改嫁,她要有這個心思早就改嫁了,哪裡還會拖到現在。
隻是試試,以老爺子老太太的性子,也是不願意鬨得人儘皆知。
吃了兩口玉米糊糊,許英霞就開了口,“爹娘,今天來我是想……”
“哎喲,老二家的你怎麼做的菜?這麼大一顆石子差點崩了我得牙。”王老太怪模怪樣的喊了一聲,尋個理由罵罵咧咧沒完沒了。
菜裡有石子稀奇嗎?
打從薑雙雙穿來後,不知道在飯裡菜裡吃到多少小石子。
一開始還當是沒清洗乾淨。
提了一口王老太罵了幾句“不愛吃就彆吃”,跟著一把搶了她的碗,把玉米糊糊喝得乾乾淨淨。
再然後呢?
薑雙雙歪頭想了想。
對了,再然後她砸了老太的碗,拿一個砸一個,她沒得吃其他人也彆想吃。
現在卻為了一顆小石子說這說那,擺明就是不想讓許媽有說話的機會嘛。
還真是這樣。
王老太說得口乾舌燥,不得不停下來。
當許英霞又要開口時,薑二嫂就一臉慚愧的叨叨,“下回我看著些,可不能讓娘崩了牙,娘你要是疼得厲害就跟我說,我給……”
王老太給了她一個讚賞的表情,“你啊,還是注意些。”
兩婆媳你來我往。
連才回家的幾人都察覺到不對勁。
左看看右看看,最後都保持沉默,加快了吃飯的速度,生怕出了什麼事讓他們吃不上這頓飯。
畢竟這段時間突然掀桌砸碗這種事在他們家沒少發生過。
“娘。”許英霞喊了一聲。
加大聲音蓋過她們,“我這幾天想了想,老薑都已經去世這麼多年,現在雙雙姐弟三人也都這麼大,還是……”
“哎喲喂!”王老太一手捂著胸口慘叫,她扒拉著身邊的老頭,“快快,送我去衛生院,我一聽到老三胸口就疼,哎喲快快,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老太太這麼一弄,哪裡還顧得上吃飯?
就她滿臉通紅的勁,哪裡像是胸口疼得樣子?
但不管是不是裝,送還是得送。
幾個孫子起身,一個抬頭一個抬腳,連帶著老爺子一塊湧出門。
沒兩分鐘的時間,屋子裡就剩下三四個人。
許英霞一口氣接不上來,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側頭一看,白眼又是一翻,“你還吃得下!”
薑雙雙胃口挺好,她這人好養活。
有錢山珍海味,沒錢開水泡飯也成。
吃飽身體才能有勁,“不吃乾嘛?人都跑了,你想說都沒的說。”
對麵的薑大嫂轉了轉眼珠子,遲疑了一會才問道:“弟妹,你剛想說什麼?”
許英霞看了她一眼,“沒,就隨便說說話。”
幾個妯娌中,她最不想接觸的就是薑大嫂。
看著和和氣氣,其實人特彆精,稍有不慎就會吃虧。
不然,憑什麼就他們夫妻一人一個工作?
在這麼一大家子中生存,有些東西不光光爭還得有手段,不然哪裡弄得到手?
她要提分家,最高興的那人絕對是大嫂。
大哥大嫂兩份工資,分了家日子會比現在好過多了。
但分家這事誰都能提,就大嫂不能提。
薑大嫂那份工作是她自己找來的,當初家裡可是掏了五百多塊錢,她當著所有人的麵承諾,就占個工作,工資全部上交,拿到工作也絕對不會提分家。
“沒事就好。”薑大嫂輕輕笑了笑,“不過你也得趕緊想想法子,都已經送走了一個閨女,總不能又讓雙雙下鄉吧?她堂姐先前來了信,那信上滴滿了淚印子,我這個當娘的,看著就心疼。”
許英霞也心疼。
倒不是心疼雙雙,既然已經做好了決定,
找不到合適的對象那就頂班,反正雙雙是不可能送下鄉。
可大女兒前年就已經下了鄉,也不知道日子過得怎麼樣。
不過說來也奇怪。
在家這個苦吃不了、那個苦受不了,可下鄉後就頭一兩個月寄信回來哭訴,後麵寄來的信也沒在哭哭啼啼,甚至有一回還寄來了兩斤白麵。
兩斤不多。
但家裡這麼多下鄉的兒女中,也就歡歡一個人往家裡寄東西過。
薑大嫂看她沒接話,又忍不住說了一句,“要是有打算還是早打算的好,不然真等下鄉那天就遲了。”
“我家的事就不勞大嫂操心了。”許英霞其實知道她話裡的意思。
無非就是讓她帶頭鬨著要分家,她跟在後頭撿便宜罷了。
她把話題丟回去,“我聽說大嫂家的哥哥又進局子?你也知道我家雙雙和公安局那邊有些關係,你要不放心,就讓雙雙去瞅兩眼給你報個平安。”
“……不用,沒幾天就出來了。”薑大嫂一臉難看。
讓瞅兩眼有什麼用?又不是幫著跑關係,分明就是去湊熱鬨看她的笑話。
沒心思在攪和,她找了個借口就回了屋。
等人一走,許英霞撇嘴道:“就知道她不安好心。”
“媽,你還真會吹。”薑雙雙笑眯了眼,“還‘我家雙雙和公安局有關係’,我能有什麼關係?”
許英霞給她夾了一筷子的醃菜,“好歹你還認識幾個人不是?”
薑楠楠這會走進屋子,輕聲和她們打了聲招呼。
許英霞隨口一問,“你奶奶怎麼樣了?”
“沒什麼事,就得多歇歇。”薑楠楠將碗筷一個個收起來,跟著拿進灶房。
許英霞算是明白了,她們不走,老太太怕是不會回。
實在是沒功夫和他們乾耗著,想了想還是決定先回去,反正這幾天她天天來,就不信逮不到說話的機會。
兩母女手勾著手離開,剛收拾完的薑楠楠看著她們離開的背影,呆呆站了一會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站了好幾分鐘,直到薑二嫂走了出來,“你傻站在做什麼?有閒工夫就把我屋裡的那些衣服翻出來,看看有沒有要補的都給補上。”
不然她下了鄉,可就沒女兒幫著補補縫縫了。
“媽。”薑楠楠喚了她一聲,“奶奶是不是給雙雙找了一個對象?能不能……”
“沒可能,誰讓你缺個救人的爹呢。”薑二嫂都不用聽完她的話,就知道她要說什麼,“你就安安心心下鄉,你不是看過你堂姐的來信嗎?下鄉沒你想象中那麼糟,待個幾年再回來,到時候更好找對象一點。”
其實也不是不能替薑楠楠找個對象。
但她私底下算了一筆,算來算去指不準還得往裡麵搭錢,現在有工作的男同誌搶手得很,一個個彩禮壓得特彆低,白折騰一場還不如下鄉去。
“我去外麵轉轉,你趕緊去我屋把衣服翻出來。”
薑楠楠又一次盯著彆人的背影發呆。
堂姐來信是沒訴苦,但怎麼不說後街一戶女兒被欺負的跳了山,被送回來時兩條腿都折斷了,如今癱在家裡門都沒出。
她不敢賭。
從小到大她就沒好運過。
萬一去的地方不好,她想回都回不來。
微微側頭,看著關著的一扇房門。
深深吸一口氣後,她趁著沒人注意悄悄進了爺奶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