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鐸也終於將恐怖的、濃黑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藥汁一口乾了,然後麵不改色但咬著牙把勾弘揚送走。
大門闔上的一瞬間,他衝回屋子裡,一把端起桌麵上的綠茶,仰頭全灌進嘴裡。
待綠茶帶有些微甘澀的味道將秦鐸也口中濃鬱的藥味衝乾淨之後,他才緩緩呼了一口氣。
可惡嘞,兩輩子都討厭苦東西!
屋子裡送走了客人,一下子就冷清下來,三九在邊上猶猶豫豫,似乎是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
秦鐸也注意到,調整了一下自身的狀態,爭取讓自己和藹一點:“三九,你有什麼話直接說就是。”
三九搖搖頭,在今天之前,他都感覺老爺跟自己其實也沒多少差彆,是一個階層的人一樣,可以隨意說些話,不會害怕。
但現在,三九不敢了,他覺得老爺好像多了一種他說不出的氣勢,讓他不自覺地想要將腰彎下來,將頭低下去,莫名地害怕。
“好吧,那我有些話要說,”秦鐸也招招手,喚三九來到身邊,塞給他一張銀錢契,說,“我知道你照顧我十多年,日日勤勉,不過如今我再不需要彆人的照顧了,眼看你也到了成家的年齡,這錢你拿著,就當是為以後考慮。”
三九茫然地接過銀錢契,反應了好一會,才明白秦鐸也話中的意思。
他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忙將錢契推回去,撲通一聲跪下,拽秦鐸也的衣角。
“老爺,我不要錢!您不要趕我走!”三九眼淚嘩嘩湧出眼眶,“三九這條命是老爺救回來的,三九不成家,隻希望可以一直照顧老爺。”
哎。
秦鐸也歎了口氣。
不能否認,三九是真情實感,他確實想一直留在文晴鶴身邊。
不過也不能否認,三九確實也做了些出賣主人的事。
三九也不過是個普通人,和天下來來往往的眾生一樣,是善良的、也是掙紮搖擺浮動的人。
“那你直說吧,出去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秦鐸也直視三九那雙淚汪汪的眼睛,雖然話是問句,但語氣卻是陳述的、篤定的。
三九瞳孔猛地震顫了一下。
看這反應,沒跑了。
“彆怕,我沒在怪你。”秦鐸也看著這個不過十幾歲的孩子,放輕了語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溫柔些,“也沒要趕你走,相信我。”
三九哽咽了一下:“老爺”
“嗯,我在聽呢,不要急,慢慢說。”
“是劉大人”三九聲音因為心虛和愧疚低了很多,尾音還顫抖著,“前段時間我一直在您耳邊勸您答應劉大人的交易還有今天趁出門采買,我也是先跑去告訴劉大人您回來了”
“沒什麼大事,不用害怕。”秦鐸也伸手摸了摸三九毛茸茸的腦袋,輕聲道,“方便告訴我原因嗎?”
三九感受頭頂輕柔的力度,吸了吸鼻子,點點頭,說:“劉大人找到了我妹妹,她是一家府中的丫鬟,據說就要被賣出去給人做妾劉大人說如果我答應幫他做事,就幫我把妹妹的賣身契贖出來,讓我們團聚。”
原來如此。
果然這小孩,不是純粹的壞,可能覺得就幫人說兩句話,穿個消息,並不會對自己老爺造成什麼影響,所以就膽戰心驚地這麼做了。
但背主的心思一起,就注定了他再也不會成為心腹。
秦鐸也不知道文晴鶴會怎樣處置三九,也懶得去想,他沒有什麼為難孩子的想法。
秦鐸也從盒中將最後一張銀錢契取出來,兩張一起,放到三九手中。
“贖你妹妹的賣身契,這些夠嗎?”
三九愣了,呆呆地看著手中的錢,又一臉不可思議地抬頭望向秦鐸也,另一隻手不安地揉搓衣角。
良久,小聲說:“一張、一張都用不完的。”
“好,”秦鐸也不欲再多說,“另一張你也拿著,我過兩天就搬進宮中住了,大概不會常回來,你將妹妹贖回來之後,可以接到這一起住,剩下的一張錢,你就做平日裡照顧宅子和生活用吧。若是不夠,往宮裡寄信,我再給你。”
“搬、搬進宮中?!”三九震驚,顧不上秦鐸也後麵說的話,接著視線不自覺地落到了他肩頸的那處咬痕上,又自覺失禮,匆忙移開視線,艱難地問,“老爺,男寵是真的?”
當然是假的,要是真的,老子把秦玄枵腦袋削掉。
還敢把自家祖宗納進宮裡做男寵,大逆不道。
秦鐸也心裡翻了個白眼,但麵上不顯,他還需要這個身份,對外當然要宣稱是男寵。三九信不過,不可說,就算可信,也沒必要說。
“三九,你去用晚飯吧,今晚不用來主屋,我自己看會書就睡下。”
三九先是難以置信,又突然想到什麼,一下子打起精神,“老爺,您不要勉強,您可以去求主家的!一定有辦法的!百官們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您”
“好了,三九。”秦鐸也微微皺眉,打斷了三九的話,雖然語氣仍很輕,但讓三九的聲音戛然而止,秦鐸也擺擺手,示意對方出去,“我意已決,無需多言。”
剛剛的溫柔轉瞬即逝,十二年皇帝的威嚴,令他所說的話不容置喙。
主屋的門被關上了。
秦鐸也拿起了三九剛買回來的史書,換上寢衣,倒了杯清茶,坐在書案後。
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史書的扉頁,端莊的文字羅列其上。
清茶香嫋嫋。
秦鐸也閉上眼,緩緩呼了一口氣,他啊,這個早該死去的靈魂卻在後世醒來。
閉上眼,前生的時光在黑暗中走馬觀花。少時長於邊疆,京城雲譎波詭,他一個親王的世子,竟成了宦官專政的傀儡。
一年,收歸權力,清肅朝廷;三年,戎馬倥傯,親征戰亂;五年,天下止戈,萬國來朝。
七年,修明內政,休息養民;九年,改革治世,充盈國立;十一年,奠定大魏安平盛世。
爾後急病死於安平十二年的秋風裡。
史書不過寥寥幾字,可誰又知黃金冠上的累累白骨重。[2]
朕這一生,了卻天下之事,至於是非功過,未來當何如,便留與後世評說,留與後世自行發展了。
後世
朕大概是第一個,能看到自己死後的天下和江山的皇帝了吧。
哼哼,這是朕一輩子行善積德應得的!
秦鐸也緩緩睜開眼睛,桌案上搖曳的燭火在他漆黑的眸間閃爍,將雙眼也映得熾烈,前世帝王緩緩翻開後世的史書。
魏成烈帝崩於安平十二年,舉國哀慟。
秦鐸也的指尖從這行字上劃過,接著向下讀。
然後就是他弟弟秦澤之接過了皇位的擔子,延續安平的年號,十五年,倉廩充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年初天降異彩,紫氣東來猶如彩鳳之翼,遂改年號為興鳳,大赦天下。
後來北疆因為秦鐸也身死,蠢蠢欲動,不安分起來。
好在他這個弟弟也武德充沛,將北疆打得屁滾尿流灰溜溜回了老家。
秦澤之在興鳳十一年退位,讓長子繼位,自己做太上皇,攜妻女遊山玩水。
秦鐸也讀到這處,忍不住笑出聲來,他這個弟弟啊,跑路的時候肯定在想,兄長啊,盛世我給你守住了,這位置累死累活我可坐不住,我要出去玩了。
從小就這樣。
秦鐸也微微笑,輕輕觸摸著紙上的文字。
茶杯上縹緲的霧氣,是世人不知的俗世情。
原來當初那樣鮮活的小孩子,竟也成了史書上寥寥數行黑字了。
那不著調的樣子,竟也在他死後一人獨當一麵,成了百姓口中人人稱讚的明君了。
笑著笑著,秦鐸也忽然有點想哭。
他隨手抹了把眼睛,自嘲一笑。
怎麼換了個殼子,還多愁善感上了,多大人了
秦澤之在退位後的第十九年,壽終正寢,葬於皇陵。
親朋均葬在百年前。
怎麼獨留他一人看後世之景,看前人化成灰
秦鐸也望向前史,望向的皆是故人衣塚。
他忙放下手中史書,抬起頭,緩緩眨了下眼睛,待眼前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他接著看下去。
在位二十五年後,秦澤之的長子病故,又十一年,下一任皇帝不幸在巡遊的時候染病身亡,又過了十四年
自魏成烈帝死後,到如今,百年整。
一年一熟的麥,到如今也收了百次。
窗外夜色如晦,深夜無星,一輪明月高懸,這月也曾照過百年前魏成烈帝的身影。
黑夜籠罩著宅子、籠罩著主屋。
屋內,一燈如豆,一書如帆,帶著百年前的靈魂緩緩行駛在曆史的風雨波濤中。
秦鐸也脊背仍筆直,孑然端坐案前,孤獨的燭火將影子扯的長而遠,將光影暈染暖,將陰暗刻畫得深沉。
主屋的房頂,一抹黑色的身影藏匿於黑暗中,忽然閃爍一下,向著皇宮的方向去了。
皇宮,含章殿。
赤玄單膝跪在台階下,將觀察到的事無巨細轉述給秦玄枵。
秦玄枵聽了,時不時挑眉,嘖嘖稱歎。
“他真這麼說的?哈哈哈,那劉暄海活該。”
“他竟然沒拿那個背主的家仆怎麼樣?”
“你說他,在看史書?怎麼突然想起來要看史書了?”
赤玄隻會彙報,並不敢回複秦玄枵的話,不過秦玄枵也沒指望他回,隻是自言自語。
不過赤玄卻從未見過主上對哪個人這麼感興趣。
“這麼晚了,竟然還不睡,嗬,嫌身體太好了是吧。”秦玄枵聽到最後,冷哼一聲。
他自顧自在殿內徘徊了兩步,喊:“勾弘揚,明日早上送早膳和湯藥的時候,不要敲門,等他睡醒了,赤玄會告訴你,那時候再敲門。”
勾弘揚趕忙低頭稱是,低下頭後,眼睛卻瞪得像銅鈴。
陛下這話的意思不就是讓他不要打擾到文晴鶴睡覺!
這是什麼意思!
這代表著那個從來不關心臣子死活的陛下,竟然會主動關心一個朝臣的身體和睡眠!
這太恐怖了,這還是那個眾人皆知的暴君陛下嗎?
還是說陛下真的看上了那個朝臣?
那明日去送藥的時候,多提一句陛下的囑咐吧,希望那個朝臣不要不識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