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道外的、邊角染上了紅色的楓葉搖搖晃晃,順著風飄過劍鋒,落在秦鐸也和青玄相對而立的地麵上。
秦鐸也輕笑一聲:“青玄大人說笑了,我怎麼可能是北疆的細作。”
一聲笑,輕而易舉地打破了劍拔弩張的氛圍。
秦鐸也泰然自若,完全不在乎近在咫尺的利刃,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楓葉,舉起來對著陽光,仔細看著,似是通過一草一木,來細細端詳著後世大魏的浮生。
“說來慚愧,我自幼困在一方寒窗內,不問天下事,一心讀聖賢書,可惜是個生來愚笨的,隻草草謀了個混溫飽的差事。沒讀過聖皇帝的生平文書,但不代表我有異心。”
秦鐸也聲音輕輕的,但在青玄聽來卻像是千鈞那麼重似的,這語氣像是羽毛一樣飄在空中,倘若有誰去觸碰到,絕對會被壓倒在地一樣。
“青玄,你可以完全相信,這世上不會有誰比我更心向大魏,不會有誰比我更愛大魏的江山,不會有誰比我更希望它綿延千秋萬代。”
千秋萬代。
青玄握劍的手輕顫,不知為何從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文官身上,感受到一種莫名壓迫的氣勢,生不起一絲反抗的心思。
莫名想順從,輔佐,甚至下跪。
“愣著做什麼?”秦鐸也看這個年輕的護衛似乎呆呆的,語氣一轉,又變成了平易近人的樣子。
他伸手撥開仍架在脖子旁的劍刃,向前一步,將這枚楓葉彆在了青玄胸前斜係的半甲上,輕聲,“我願意做皇帝最鋒利的刃。毫無二心,唯有一主。”
“彆慌,你要是不放心,大可以回去將你我的對話轉告給秦玄”秦鐸也頓了頓,“轉告給皇帝,我是不是細作,由他來定奪。”
青玄麵色複雜地看了一眼秦鐸也,將軟劍收回劍鞘。
秦鐸也輕笑,伸手:“請帶路。”
於是剩下的一路,不管秦鐸也怎麼逗這個年輕的護衛,青玄全都沉默不語,被問得煩了,就加快腳步。
秦鐸也莞爾。
這小孩怎麼看著像被他整自閉了一樣。
於是秦鐸也加快腳步,努力跟上青玄飛走的步伐:“青玄大人,你是玄衣衛的首領嗎?這組織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青玄?”
“小青玄?”
“首領大人?”
青玄猛地刹住,一把捂住秦鐸也的嘴,驚悚地望向四周,低聲快速說:“快住嘴!我可不是玄衣衛的首領,你亂說話我們都會掉腦袋的!”
“還有這事?”秦鐸也故作詫異,“你們腦袋這麼危險的嗎?”
“我們首領是陛下啊!”
“秦玄枵?”秦鐸也對這回答也算滿意,看起來這小皇帝還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你不要命啦!”青玄見秦鐸也就這麼像是傻大膽一樣直呼皇帝名諱,有點魂飛魄散了。
“沒事,不用擔心,”秦鐸也拍拍青玄肩膀示意他接著帶路,“我當他麵也這麼叫,腦袋現在還好好掛在脖子上呢。”
青玄心說你進牢之後死活還不一定呢,他再不敢跟秦鐸也說話了,低著頭帶路,眼觀鼻鼻觀心。
慎刑司門口的侍衛見到青玄,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將門打開。
幽黑冰涼的冷意順著從地底反滲上來的風,穿透衣物直紮血肉,偶爾有一兩聲痛苦的、氣若遊絲的呻吟。牆壁角落有皸裂的紋和暗色凝固的血跡。
秦鐸也上輩子來過這個地方,這次倒是第一次以囚犯的身份進來,他好奇地打量四周。
青玄詭異地覺得這人把皇宮當家一樣自在。
處驚不變,好像無論多大的風浪襲來,他都不會眨一下眼。
“範鈞。”青玄叩響了這裡唯一一間體麵的房門,“新犯人。”
屋裡名叫範鈞的青年興奮地把門一開:“老天,快來快來,終於有客人可以折磨不是,可以招待了。”
秦鐸也:“”
你剛剛說的是折磨是吧?
範鈞啪地把一本邊緣有點染血的簿子往桌上一拍:“簽字畫押!”
秦鐸也從善如流,拿起筆,大手一揮往紙上寫了個橫,忽然頓了頓,有點生硬地在上麵加了個點,寫了個文字之後,抬頭:“隻按個手印也可以的吧?”
他剛剛差點寫了個“秦”上去,好在及時收住了,但他也不知道現在這個身體的名字該怎麼寫。
範鈞毫不在意,一把向後倒回椅子,點點頭:“都可以,那邊有紅泥,自己按去。”
秦鐸也利落地按了個手印。
這回輪到範鈞瞪大眼睛,豎了個大拇指:“老天,爺這輩子第一次遇到不哭不鬨這麼利落進牢的,敬你是條漢子。”
範鈞像看了個新奇物種一眼上上下下把秦鐸也打量了個遍,回頭問青玄:“他犯了什麼罪啊?竟然勞煩青玄大人親自押送。”
青玄硬邦邦吐出兩個字:“弑君。”
範鈞咣當一聲從椅子上麵掉下來。
倉皇爬起來,嘴張得能塞進去一個雞卵,他看著秦鐸也風輕雲淡的氣度,歎道:“老天啊。這勇士竟然還能活到現在。”
秦鐸也端詳了一會簽好的簿子,遞過去,主動問:“下一步呢?”
範鈞嘿嘿一笑,眉眼間都是興奮:“老天,弑君這個罪可真不小啊哈哈哈哈哈,爺來想想一會搞點什麼刑具來拷打呢欸對,我先給你找個死牢,嘿嘿嘿。”
秦鐸也:“”
這孩子也看起來像個瘋的。
老天,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怎麼感覺現在這個朝堂上的官,不是像青玄這樣呆的就是像範鈞這樣癲的。
青玄皺了皺眉,開口提醒:“範鈞,陛下的原話是,’關押起來’,陛下會‘親自審訊’,你不要做什麼多餘的事。”
範鈞魔怔似的翻著另一本畫著刑具的畫冊,頭也不抬:“知道了知道了,我找找不動手也可以將人折磨瘋狂的法子”
青玄:“”
青玄搖搖頭,正準備離開,忽然視線掃過胸前彆著的楓葉,腳步一頓。
想到含章殿內,秦鐸也那副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膽子,和自家陛下難以想象的寬容,青玄忽然覺得還應該再提醒一句。
他又回了頭,將範鈞手中的畫冊抽走,嚴肅道:“陛下的態度還沒定,你好好對待文先生,懂了嗎?”
範鈞“嘖”了一聲,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他拎了鑰匙,對秦鐸也說:“走吧。”
秦鐸也應了聲,視線卻看向站在門口仍有些擔憂的青玄,於是安撫地笑笑:“回去複命吧,我沒事。”
含章殿內。
秦玄枵獨自一人坐在龍書案後,忽然覺得殿內有些太寂靜了。
他摩挲著手上這支狼毫筆的筆杆,垂眸盯著殿前的地麵,降真香的煙氣從博山爐中嫋嫋升起,飄散在室內。
勾弘揚正麻利地把散落一地的紅色輕紗和純金的精致鐐銬鎖鏈收拾到一起,然後安靜垂首立在一邊,他家陛下已經放空一刻鐘還多了,他在拿著燙手山芋一樣的東西,也不敢上前。
他忍不住開口:“陛下”
秦玄枵回神,瞥了一眼,慢條斯理地說:“你自作主張搞得花樣。”
勾弘揚咣嘰一聲跪在地上:“奴才知罪。”
“丟出去燒了,”秦玄枵收回目光,“下不為例。”
勾弘揚得令,立刻爬起來出殿。
秦玄枵看著從勾弘揚懷中掉出來的一截紅紗,腦中忽然閃過那抹裹著輕紗和金鏈的身影。
雪白的肌膚隱匿其中,明明滅滅,再向上,是那雙如點漆墨一般的眸子,像漩渦,輕而易舉將人拉進去溺死其中。
想起這雙格外難忘的雙眼,有什麼聲音似乎穿過百年歲月在耳邊敲響。
正是秦玄枵兒時無論努力去想象過幾百遍,也模擬不出來的場景。
是《魏書·成烈聖皇帝傳》中的,魏成烈帝秦鐸也於萬軍之中一箭取北疆匈奴單於首級。
“自古亂世中,總是英雄惜英雄。不過向來前史中,總是英雄殺英雄。”[1]
“好死不送。”
這句話就這麼莫名其妙,不合時宜地蹦了出來。
誘因竟然是一雙深邃的眼睛。
“等等。”秦玄枵開口叫住勾弘揚。
“彆燒了,給它收起來放著吧。”
怎麼會這樣呢?
秦玄枵罕見地猶豫了,他本應該今天用完文晴鶴之後,直接將人殺了了事。
不過現在他似乎有了點什麼彆的欲望。他有點想看這雙眼睛哭。
“赤玄。”秦玄枵輕聲。
一抹黑影唰地出現在龍書案前,跪在地上。
和青玄的黑色勁裝相似,不過胸前那一抹繡著忍冬雲紋的布料是暗紅色的。
秦玄枵命令:“查文晴鶴,按最高級彆來查,一天時間,朕要知道他最近頻繁接觸了哪些人,去了哪些地方,說了什麼話嗬,竟敢算計到朕頭上來了。”
“遵命。”
赤玄出去了,過了一會,青玄回來複命,將路上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彙報給秦玄枵。
“他真這麼說的?”秦玄枵挑眉。
“是。”
“哈哈哈”秦玄枵忍不住笑了,伸手遮著眉眼,低聲地笑,笑聲悶悶的,像是從胸腔中直接發出來的一樣。
千秋萬代?
大魏可沒辦法千秋萬代了。
文晴鶴啊文晴鶴。
要是朕同你說,朕想把大魏搞死在這一代,讓秦家天下亡在這一世。
你又當如何?
會哭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