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儻緩緩回身,見到一人立在身後,負手迎風,絲毫不亂,正是今日一定纏著要跟自己困覺的醉鬼張世昭。
莫說他“崔公”根本不可能小看此人,便是之前真因為那幾分醉意有了幾分輕視,此時聞言也儘數消無,有的隻是滿心滿眼的震撼與不解:
“這火真是你們放的?”
“崔公覺得呢?”張世昭瞥了眼遠處已經開始擴散的星火,似笑非笑。
“可是……可是,你們三四日前不才入了東部王庭嗎?”崔儻覺得難以接受。“現在打仗已經到這種份上嗎?”
“說實話,李龍頭隻說大約比我晚一日,我也沒想到前鋒能提前半夜放火……”張世昭終於笑了出來。“如何,崔公?新年昭始,人已蒼老,難道還要顛沛流離,死不歸鄉嗎?”
崔儻立在那裡,沒有吭聲,張世昭也沒有逼迫對方,而是與對方就這麼相向而立,任由對方身後火光越來越大,人聲也越來越嘈雜。
二人還在對峙,忽然間,崔二十七郎被外麵的動靜驚醒,狼狽鑽了出來,一邊披衣服一邊惶急來問:“哪裡走了水?如何起的火?怎麼燒了這麼多?!”
再往前兩步,見到自己叔爺與一背身之人相對,嚇了一大跳,當即驚在原地,閉口不語,連衣服都不敢穿。
崔儻將目光從自己侄孫身上收回來,再度看向身前之人:“你酒宴上賴上我,便是看中了我的修為?不是怕我救火,而是想讓我救你?”
“崔公在胡扯什麼?”張世昭笑了一下,懇切來言。“我原本是想半夜偷偷往北麵山裡鑽的,這是實話,但見到崔公後才曉得,此間有一人正好需要相救……崔公,咱們是相互救一救。”
“張大頭領,我曉得你的意思。”崔儻聞言不由歎了口氣。“但你如今隻是一個大頭領,我記得之前是做科考的還是管強製築基的,現在更隻是個騙人的使者,真有本事能赦我們祖孫?若是我現在救了你,你卻救不了我又如何?須知道,當年之事,張首席恨我入骨。”
“張首席或許恨你入骨,但此番領軍的戰帥李定李龍頭卻不恨你,而且跟我有事先的言語;你清河老鄉,如今在東部王庭處置庶務的竇立德竇龍頭也不恨你……依著我的見識,他現在巴不得多撈些清河人上岸呢。”張世昭依舊懇切。“而現在,因為遠征軍設立了戰帥的緣故,這兩人手裡都有特赦的名額……換言之,隻要你們祖孫送我離開,立下切實的功勞,那明後日在這裡,或者圖安全些,初五初六咱們回到東部,便是個無罪之尋常人,就可以回家了。”
說話間,近處的王庭核心區域也已經混亂起來,無數人喊叫著從睡夢中驚醒,已經有貴人開始指揮著什麼,讓人組織起來去那邊救火了,而且也已經有人喊出了間諜、夜襲之類的言語。
混亂開始了。
崔儻曉得不能再拖延,隻是再度輕歎一聲,便提了最後要求:“張公是做過相公的人,自然說話算話,但還有一事,我受成義公主收留,不能反噬人家,所以待會鬨起來,絕不替你們捉拿兩位可汗與成義公主。”
說完,不待張世昭應聲,直接越過對方,替自己侄孫套上了衣服。
可憐崔二十七郎驚得半死,此時又凍了片刻,趕緊套上衣服時不免還有些腦子渾噩,竟然脫口而問:“叔祖,這火竟是你放的嗎?”
崔儻無語至極,一時恨不能將身邊最後一個血脈親眷扔在這裡等死。
王庭的混亂越來越大。
沒辦法,核心問題在於火勢難以控製,七八九處火源,又有風,王庭裡的人發現還晚,等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成了氣候,想去救的時候,已經蔓延成片……不過是片刻,整個王庭便已經完全失控。
至於王庭核心區域的混亂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因為從發現起火的第一時間開始,就有人喊出了間諜……但卻沒人看到間諜,沒人抓到間諜,沒人知道怎麼點的火……而與此同時,隻要稍加判斷就也能知道,大約差不多時間各處一起起火,肯定不是意外!
所以,爭論和臆測是免不了的。
而很快,一個人的抵達將這種爭論、臆測以及混亂上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還有什麼可說的,快跑吧!”都藍一出現大家就都知道為什麼他來的那麼晚了,這廝竟然換好了衣服,宛若尋常巫族武士一般,而且是掛弓持矛,但幾乎是同一時間,所有人也被他給弄懵了。“這是黜龍幫的大軍打來了!”
“都藍大兄,你在胡扯甚?”一身錦衣的突利無語至極。“大軍在何處?沒有半點喊殺,哪來的大軍?”
“在外麵合圍呢!”都藍焦急萬分。“必然是在外麵合圍呢,我之前便是如此,隻是這次他們遠道而來,怕是不曉得王庭具體位置,所以提前派遣間諜先放火,外麵的兵馬看到火起,就知道往哪裡打了!”
突利還是覺得荒唐:“他們四日前才剛剛進了你的王庭,怎麼打過來的?都像那誰,張相公那樣一人雙騎帶著乾糧飛奔過來?”
“有何不可呀?!”都藍眼睛圓睜。“而且事到如今你還沒看出來嗎?那張……張相公就是麻痹你來了!他就是要糊弄你一個晚上就行!不信你現在去找找,看他還在不在?!”
突利已經開始心慌了——倒不僅僅是堂兄的發難,更重要的是遠處火勢越來越大,眼瞅著短時間內怕是救不來了,這個時候真要是大軍合圍,自己和成義公主可也真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當然,他還是存著一些幻想,還是覺得局勢有一些匪夷所思,隻趕緊讓人把張世昭薅起來,順便請那位河北人宗師過來。
須臾片刻,侍衛回報,張世昭並崔儻一並消失不見了,而且這位侍衛心細,進一步告知,崔儻侄孫崔二十七郎的被窩都還溫熱,倒是崔儻的被窩竟然已經涼了。
“看到沒,宗師親自點火,怪不得火勢這麼怪又找不到間諜。”都藍無語至極,直接攥住了突利的袖子。“這個是一開始的內應,從河北來的!宗師內應!你竟還覺得是誤會?記住了,待會千萬不要直接騰躍,大晚上的,一個成丹騰躍起來,就是宗師的菜!”
突利還要說什麼,忽然間,遠處一陣喧嘩,周圍人也明顯騷動,其人順著眾人指點放眼望去,一開始隻看到似乎是火勢在擴展,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了什麼,那不是尋常火光,是更遠處有一條火龍在接近,或者更直接一點,那是千餘騎的規製,點著火把,正往此間而來,遠望如龍。
突利倒也稱不上驚惶,隻是不免口乾舌燥。
相對而言,都藍卻再不能忍受,他上前直接拽著自己堂弟胸口的錦衣搖晃起了對方:“突利!火光一起,人家先鋒就來了,這個樣子你拿什麼抵擋?你若還不走!求求你讓他們放給我幾匹馬,我走好不好?我求你了,再這麼下去要咱們倆都交代在這裡,巫族這一回就不是被人犁了,是要成黜龍幫的一部了!”
突利恢複了一點神智,直接推開都藍,嗬斥了一聲:“不要自亂陣腳,等本汗去見公主做個商議。”
話音未落,成義公主已經衣著嚴整,持刀而出,然後立在王帳的台階上居高臨下來問:“果然是黜龍賊背信棄義來攻嗎?張……張相公也是間諜?”
前半句語調生硬,說到後一句反而有些悲切之態。
突利趕緊做答:“恐怕正是如此!就是那崔儻也都不見,怕是一開始就處心積慮算計咱們!”
成義公主一驚,趕緊再問:“這個局勢有救嗎?”
突利也隻能勉力做答:“說實話,咱們沒有多餘準備……我召喚了其他部落的人,但定的是三日後漸次彙集……隻憑王庭這些人馬,又被人放火,又被人偷襲,隻要黜龍軍來了兩三萬,又已經開始投入戰鬥,咱們便沒有什麼勝算!”
成義公主長呼了一口氣:“那若是此時逃走,能去哪裡?”
“須防著黜龍賊合圍,這樣的話,帶著人往聖山下麵走,然後順著山麓逃出去……至於去哪裡,有兩條路,一條是去西部,黜龍賊但凡還想著長安,斷不會去西部,去西部他們都不知道打誰,咱們可以去西部借兵!”突利依舊回答嚴整。“另一條是去北麵,荒漠更北麵,借著荒漠遮蔽收攏忠於我們的部落,等待黜龍軍離開!”
“去北麵。”成義公主立即下了決斷。“我是大魏公主,不能讓他們俘虜到河北種地,也不能去西部寄人籬下,現在就走,讓都藍大兄跟我們一起走,到北麵再說。”
都藍在旁看完這對公母決斷過程,此時更是一跺腳:“你看看,早該請公主出來拿主意,趕緊走!晚了就要被人包住了!”
既然王庭內三位最尊貴的貴人下定了主意,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突利到底是在王庭內,而且周圍又沒有敗軍,外麵的先頭部隊明顯人數也少,眼下還隻在外圍放火,擴大火勢,自然就準備妥當了起來……大家一起換上尋常巫族王庭士卒的衣物和皮甲,拿上最簡單的長矛、弓箭,騎上戰馬,帶上大魏之前送給突利的可汗金印,卷了同樣的爛翅龍旗,護衛也從容聚集了絕大部分精銳,然後分成五六隊,每隊三四十人,準備各自往不同方向而去。
莫說都藍,便是突利可汗和成義公主也各自分開行動,隻是約定都往北麵聖山而去罷了。
非隻如此,他們甚至分派了大量軍官,去王庭各處聚集兵馬,一來讓這些人在黜龍軍大部隊到達前節節抵抗,二來讓一部分人從他處突圍往漠北集合。
逃亡隊伍尚未出發,就是在準備階段,又兩支騎兵部隊,一支五六百騎,另一支卻也是千餘火把的規製,自不同方向而來,而見到援軍已到,一開始進入王庭的那支部隊乾脆放棄放火,轉而直接突擊王庭核心區域,喊殺聲一度傳到了王庭核心區域……自稱柳城總管侯君束有令,抓突利,擒成義!
這幾乎驗證了都藍的猜想,外麵應該是在嘗試合圍,用縱火作為夜間進攻與彙集的信號而已。
此時,隻是外圍一些部隊的先鋒來搶功了!
沒人再敢猶豫,所有人一起出發,兩位可汗一位公主乘夜遁逃!
但今夜沒有下雪。
幾乎是同一時間,王庭的北麵二十來裡地方,一座野山上,蘇靖方遲疑了一下,拒絕了屬下出擊的要求,非隻如此,他還直接下令將山後火堆熄滅。
原因很簡單,王庭這把火太成功了,而且其餘三路先鋒已經出現並把先鋒的任務完成了。
畢竟,先鋒的任務很簡單,就是確保有人能找到王庭,在大部隊到來之前發動突襲,造成混亂,給後續主力部隊的猛撲製造前提條件。
那麼這個時候,自己這五百騎,與其進入王庭參與戰鬥,不如守株待兔,看看能不能避免都藍可汗的事情重演。
要知道,他剛剛才注意到,自己所停留的這座山,很可能是王庭周邊唯一一座大型野山。
原因很簡單,其餘三路前鋒,在火起後很短的時間內就都發動了突襲,這說明他們都沒有被遮蔽視野,反倒是自己這個縱火者,竟然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這就足夠了。
等上一個時辰,等到人最好,等不到人再去攻擊,還能讓王庭的人繼續陷入疑慮,讓混亂延續。
蘇靖方並沒有等待太久,實際上,馬蹄聲響起的時間遠比他想象的要早,藏在一塊石頭後麵看著這看起來尋常但實際上人強馬壯二十來騎的蘇頭領很快陷入到了一種疑惑中……這速度,難道是黜龍軍先鋒衝進王庭後一兩刻鐘他們就逃了嗎?
“止步!”來不及多想,眼見這隊巫族騎士衝到跟前,蘇靖方忽然亮出真氣,拎著發光的百裡劍自石頭閃身而出。“我家龍頭有令,請突利可汗與成義公主去東麵做客!我們本意在南下長安,防止可汗與公主被都藍蒙蔽而已,委實並無惡意!”
與此同時,山上潛藏的紅山騎士們紛紛舉火,更有兩隊騎兵匆匆自山後繞出。
而這隊巫族逃人反應極為奇怪,他們既沒有狼狽逃竄,也沒有有修為的貴人直接騰起……若說之前逃竄不做騰躍,是害怕黜龍軍高手埋伏,現在都到這份上了,還不跑?
眼見如此,拎著發光百裡劍的蘇靖方心中微動,繼續來言:“閣下不必想了,我們全軍一人雙馬,奔馳而來,有內應縱火,有先鋒騎兵襲擾,有主力在推進,還有像我這種埋伏的,你們斷難逃出……據我所知,山那邊已經俘虜過一隊人馬了,也沒用動粗,隻請其中貴人安坐等待見我們戰帥罷了……閣下又何必要鬨得刀兵相見?”
聽到這話,隊伍更加騷動,卻還是不走,竟被黜龍軍繞出山腳的騎兵大隊包住。
終於,過了片刻,一名中年騎士打馬而出:“我便是突利可汗,我要見李龍頭,請轉告他,跟都藍被一網打儘不同,我們中部各大部落都還在外麵,我願意彙集他們,隨李龍頭南下長安,還請黜龍幫不要為難我和成義公主,也請不要肆意殺戮。”
蘇靖方懵在原地,手中的百裡劍一時都有些暗淡了。
中午的時候,突利在被蘇靖方親自牽著手的情況下見到了並不算姍姍來遲的李定,坦誠說,這位可汗並不是很懊喪……一來,即便是黜龍軍主力比想象中晚了一些,而且並沒有合圍什麼的,依著昨夜之混亂,他的王庭也不大可能幸免;二來,乃是此時他終於確定,成義公主這個大魏餘孽到底是逃出去了,倒是省的憂心她被黜龍幫砍了。
夫妻一場,總是有感情的。
s:感謝新盟主老爺太虛雙刀時不時訂閱一章的上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