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梁善如和周慎起了大早。
晨間霧氣散去,天果然放晴。
濃雲散去,金烏乍現,簷下冰淩有了消融痕跡,滴答水聲不時能傳入耳中。
從周慎的彆院到侯府不過一刻而已。
長樂侯府今天似乎極熱鬨,門上當值的小廝從天剛擦亮就忙活起來,這會兒見周家馬車停在府門外,掖著手下台階迎上來。
周慎先行一步下了車,多餘的眼神沒分出去半點,遞了手臂接梁善如。
她一邊下車,見了那圓臉的小廝,隨口問道:“府上來了很多人吧?”
小廝頷首說是:“一早就忙活起來,奴才聽裡麵的人說好茶好點心的端到前廳,從沒見夫人如此和顏悅色的。”
周氏就是這樣的人。
侯府的窮親戚實在不少,以前人家上門來周氏總不耐煩,恨不得乾脆把人攔在門外不見,因為知道那些人是來打秋風要銀子,怎麼會有好臉色?
周慎聞言也不陰不陽哼了聲,梁善如反而平靜如常。
等真正進了府中入正廳,把一屋子人看清楚,梁善如才嘖了聲。
她那一聲不算低,屋中眾人聽得真切,長樂侯麵上掛不住,要不是忌憚周慎,此刻又要罵人了。
左右已經撕破了臉,周氏不願意平白給梁善如打嘴,坐在那兒沒動,隻是唉聲歎氣叫善如:“你說要脫離梁家,今天族老們都在,昨日你是如何在你大伯和我麵前耀武揚威,眼下再說一遍吧。”
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話音才落下,垂首擦淚,抽抽搭搭的聲音不輕不重,卻正好能送到每一個人的耳中。
梁善如歪頭看她:“侯夫人委屈什麼呢?這些年您以教養我為名,把持我阿娘留下的陪嫁,扣著我爹爹多年來所得賞賜,更有甚者連我阿娘陪嫁的鋪麵田莊不也是你在料理?
這些年所得幾何,我一概不知,你和梁寶祺母女一年四季裁製新衣,置辦頭麵,是哪裡來的銀子?
怎麼你們得了諸多好處,現在反而成了受委屈的?”
周氏的抽噎聲一僵。
她還沒開口,坐在她左手邊的白發老者先沉聲斥道:“你還沒脫梁氏籍,此刻仍是梁氏女,就敢這樣跟長輩說話,真是無禮!你爹娘從前就是這樣教你規矩的嗎?”
梁善如眯了眼就要說話,周慎不動聲色把她往身後護了一把:“善如七歲喪母,十二歲喪父,她今歲十六,按照長樂侯夫婦所說,這些年他們夫婦悉心教導,無不用心,如今善如沒規矩,自然就不是梁兄夫婦之過。”
那老者橫過來一眼:“周節度使位高權重,也不至於彆人家事都要橫插一腳把?
聽說昨天還在侯府大打出手傷了人,我說這丫頭過去幾年裝得安靜柔順,怎麼突然這樣,原來是有周節度使撐腰。”
他突然站起身:“要不然周節度使也給老朽來上一拳,最好一拳打死我,否則也堵不住我的嘴!”
人家說秀才遇上兵才有理說不清,這會兒卻反過來。
周慎一個領兵的,遇見這麼個不要臉的老潑皮,弄得他真想把人打死算完。
還是梁善如牽著他袖口扯了扯,攔下他動作:“我今天不是來和你們打嘴仗的。
你們說我沒規矩也好,說我仗周伯伯的勢欺負人也罷,我要的已經說得很清楚。”
她眼風掃量,一一掠過眾人,在觸及右手邊官帽椅最後兩位時,眼底的陰鷙才稍有緩和:“二位族叔,前些時日長樂侯要將我許婚李六郎時你們也是不滿意的,今天坐在這裡,和這些人,難道竟也是一條心嗎?”
梁善如是記得前世她被逼嫁李家時,整個梁家隻有他們二人幫她說過話的,哪怕沒什麼用,可總是有一份善心在。
後來她被周慎接走之前,他們二人還私下裡見過她,說既然得了三殿下相助能夠脫離苦海,此去盛京就再也不要回揚州,以免再落到長樂侯手裡。
隻不過他們兩家就連孩子讀書所用也是侯府所出,這才會被長樂侯夫婦拿捏罷了。
那二人麵麵相覷,一時覺得羞愧難當。
梁善如轉過身,衝著他二人方向盈盈一禮:“我知族叔本心不壞,是有求於人不得不為。昔日我承族叔恩情,阿娘教導我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今日無論結局如何,來日我會著人奉上白銀千兩,以表謝意。”
白銀千兩——這不是一筆小數目。
“不不,善如……我們……”兩個人支支吾吾了半天,還是年紀稍長些的率先回過神來,“你小小年紀也是可憐,我們沒幫上你什麼忙,怎麼能受你這麼重的謝禮。
善如啊,家裡的這些事……其實各退一步,日子也能太平過下去的。”
他還是覺得為難,梁善如卻笑了:“我生性如此。誰欺侮了我,我睚眥必報,可誰要是幫過我,我也銘記於心。
阿叔們覺得沒幫上忙,於我卻已經是雪中送炭的溫暖,這些銀子是阿叔們應得的。”
那人還想推辭,梁善如已經偏過頭看向周氏,等後麵的話一說出口,他也沒了再開口的機會:“所以長樂侯和侯夫人,咱們也抓緊時間辦正事吧,我還有好些事情要安排,彆耽誤我的時間。”
長樂侯終於拍案而起:“開宗祠除名,你爹和你狼心狗肺,要脫離梁家,可以!
至於彆的,你少癡心妄想。”
周氏緊跟著就附和:“善如,你可知道白銀千兩有多少嗎?這樣誇下海口,難道這筆銀子也打算讓周節度使替你出?快不要胡說八道,惹人笑話。”
梁善如手上能有多少銀錢她還是有數的,這些年她把能把持的都把持了,就梁善如那點兒月例銀子,不要說白銀千兩,她現在就是想拿出百兩都是不可能的。
“白銀千兩又如何——”
“周伯伯。”梁善如又截住周慎話頭,“侯夫人怎知我拿不出兩千兩白銀孝敬族叔呢?
還是說你克扣我月錢,把持我應得財產,所以你心裡清楚我拿不出這麼多銀子來?
我爹戎馬一生,從來教我的是言出必行!
我說感念族叔恩情,要奉上白銀千兩,就一定會把銀子悉數送到阿叔家中去,用不著你們夫婦操這份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