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揚州城初雪已經落了一場,銀裝素裹下的長樂侯府氣氛格外凝肅。
廳堂正屋內地龍燒的旺,厚重氈簾把院中寒氣儘數隔開。
威儀赫赫的長樂侯麵色鐵青端坐主位之上,側旁坐著的美婦人一臉擔憂焦急。
不多時簾子被撩開,梁善如邊進門邊輕拍去肩上沾著的雪,又把一身寒氣帶進屋來。
“不知廉恥的孽障,給我跪下!”長樂侯四十出頭,正值當年,聲如洪鐘,大手一拍雞翅木的扶手險些被他生生拍斷。
“侯爺……”
“你住口!素日裡你嬌縱她,把她慣成如今這樣,還敢替她求情?”長樂侯多餘的眼神都不分給夫人周氏一眼。
他這頭罵完了人,眼看著梁善如直挺挺站在堂中,愈發怒不可遏:“混賬東西,來人!”
他一叫人,有年輕的小廝進門來,可看看梁善如,又誰都沒動手。
梁善如抬了下眼皮,終於有了反應。
少女聲如黃鶯,悠揚婉轉,哪怕語氣平靜,聲色清冷,竟然也能聽出幾分嬌:“我不過出門吃杯茶,怎麼就把大伯氣成這樣?還是誰在大伯耳朵裡倒了什麼不儘詳實的話,讓大伯誤會了?”
她嘴角上揚著,分明帶著譏諷,非但不跪,反而徑直往一旁官帽椅坐過去:“我見阿姐外出走動,結交勳貴子弟,大伯每每誇讚她是個有本事的,我應徐三娘子的約去吃茶,不過是她阿兄也在席間——更何況我跟徐郎君本就從小定親,哪怕沒過明路,可是兩家人都知道。
怎麼到了大伯這裡就成了不知廉恥?”
長樂侯眯著眼打量她許久,眼底隱有詫異,麵上不顯。
梁善如一向乖順,說她是逆來順受都不為過,今次學會了頂嘴,大概還是那樁婚事把人給逼急了。
周氏趕緊攔著勸:“我就勸侯爺氣性不要太大,好歹聽孩子講清楚,偏不肯聽我的,這下知道是冤枉了善如吧?”
她臉上的擔憂褪去,起身往梁善如身邊靠近,神色間滿是慈愛:“外頭雪都沒有停,這樣冷的天,你身子弱,也不怕凍著自己,什麼好茶值得這時候……”
“原來竟不是大伯母同大伯說我與徐郎君私下有約嗎?”梁善如狀似驚訝,一開口就把周氏所有的好意給拒絕了,“可今日我有約,隻有大伯母和阿姐知道,不是您,就是阿姐了。”
周氏麵上的和善有一瞬間崩塌:“善如,你這……”
她好似傷心,唉聲歎氣的坐回去,再也沒理會梁善如。
長樂侯便又發作起來:“什麼婚約不婚約,誰承認過!席間既然有外男在,你就該立刻辭了她歸家來。
你的婚事就在眼前,傳到李家耳朵裡人家怎麼還肯要你?梁善如,彆把長樂侯府的臉麵丟乾淨,也給你爹留點身後名聲!”
梁善如壓著眼皮斂了斂情緒:“究竟是我說不嫁李家大伯聽不懂,還是因今日席間的所謂外男是徐郎君,而大伯在看中了徐郎君,想請大媒替阿姐說合親事,所以此刻這樣訓斥我?”
“你放肆!”長樂侯拍案而起,“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敢忤逆?
李家有什麼不好,憑你現在的身份能嫁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已經是高攀,還敢坐在這裡攀扯你阿姐。
你不要仗著三皇子素來為你撐腰就目中無人!
三殿下遠在盛京,況且他也做不了你婚事的主,我勸你老實些,死了這條心!”
他果真動了怒,越說越來氣,再叫左右:“把她給我捆起來送去小佛堂,沒我的允許誰也不準放她出來!”
小佛堂三個字才出口,梁善如瞳孔一震,臉色頓時有些發白。
上輩子長樂侯夫婦逼她嫁李六郎,她斷然不肯,鬨了三日,就是這樣被長樂侯送進了小佛堂罰跪。
結果他們夫婦下作,在佛堂清淨地用迷香,本欲一頂小轎把她送去李家,等到生米煮成熟飯時逼她不得不嫁。
前世她所有苦難伊始,就是這間小佛堂!
“我看誰敢。”思緒戛然而止,梁善如再坐不住,騰的站起身,在小廝們為難上前之間竟從袖口中取了一把小巧匕首出來。
那是她爹爹出征前送她的刀,原本是要做她十三歲生辰禮物的,可彼時出征爹爹說了許多的話,又說怕錯過她生辰,提前送了她,沒想到一語成讖,他再也沒能回到揚州城。
刀鞘很漂亮,鑲嵌了各色寶石,刀身雖還沒出鞘,可梁善如看他們的眼神真像是在看死人,一時間把眾人嚇住,誰都不敢再上前。
“反了,真是反了!”長樂侯怒不可遏,要自行上前拿人。
刀出鞘的那瞬間,長樂侯腳步止住。
梁善如漂亮杏眸中殺意駭人,死死地盯住長樂侯:“我父死母亡,誰能來做我的主?我叫長樂侯一聲大伯,你真當自己是我長輩了嗎?”
長樂侯被氣笑了,周氏原本被她手裡那把刀嚇得花容失色,此刻回過味兒來,柔著聲就說:“善如,善如!一家人,這是做什麼?族譜上從沒把二叔和你除名,你也還姓梁,侯爺怎麼不是你的長輩呢?
在家宅裡對伯父動刀,你是要吃罪的,快不要胡說了。”
“族譜為什麼不除我爹的名,你們夫婦心裡有數,不是我們非要賴在梁家族譜上。”
梁善如深吸口氣,合眼須臾。
這對兒夫妻偽善,實在令人作嘔。
李家的婚事隻是一切的因,三皇子很快派人救她脫離苦海,帶她回盛京安置。
又半年,天子賜婚,她嫁去了世代行伍的定武侯府。
她滿心以為三皇子有如天神,乃是值得信任之人,卻不曾想一切都不過是三皇子做的一場局。
後來她無意間撞破秘密,就連死亡都悄無聲息,一句因病暴斃便再也無人問津!
緊閉的雙眼再次睜開時連眼尾都是猩紅的。
梁善如眼底泛起滔天恨意,把長樂侯夫婦嚇了一跳。
她聲色比之方才要更清冷,帶著幾許凜冽,比冬日裡呼嘯的寒風還能刺痛人:“我爹當年出征的前半個月就已經跟侯爺說得很清楚,開宗祠,族譜除名,我們搬去將軍府自己過,跟長樂侯府再無瓜葛,侯爺記得自己是怎麼說的嗎?”
長樂侯本就是色厲內荏的草包,真怕了梁善如手裡的刀,看她是那樣的神情,強逼著自己冷靜下來:“你祖母改嫁入侯府時你爹不過四歲,是侯府給他吃給他喝把他教養長大,他做了戰功赫赫的大將軍,就要跟長樂侯府一刀兩斷,梁善如,你跟你爹還要不要臉?”
可分明就不是!
阿娘說爹爹在侯府過得並不那麼好,祖母改嫁祖父後隻生下姑姑一個女兒,深以為很對不住祖父,哪怕做了侯夫人,這一輩子也是小心謹慎,處處謙讓著過來的。
而長樂侯呢?從小到大沒少欺負爹爹和姑母,祖父對爹爹再愛屋及烏,終究一個是親生兒子,一個是不相乾的外人,真有什麼,還不是親疏有彆,高下立判。
後來爹爹從軍,一身軍功是戰場廝殺搏命拚回來的,靠的從來不是長樂侯府!
梁善如手裡的刀直衝長樂侯麵門而去:“你也配羞辱我爹!”
好在她無意刺傷朝廷侯爵,隻是震懾,刀尖在長樂侯身前不足三寸處停下來。
長樂侯驚魂未定之餘,怒罵道:“你爹當年葬送十萬大軍,是官家仁愛,念在他多年戰功又身死沙場,也看在長樂侯府累世忠良,這才不予追究!
梁善如,你敢忤逆不孝,我今日就要把你押送官府,分說清楚,請知府大人斷上一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