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奔瀉東下,流入淺海地區時,由於比降減小,流速變緩等原因,所挾大量泥沙,於此逐漸沉積。這種現象,一方麵在長江口南北岸造成濱海平原,另一方麵,又在江中形成星羅棋布的河口沙洲。崇明島,就是一個典型的河口沙島。它從露出水麵到最後形成大島,經曆了千餘年的漲坍變化。如今這座島嶼,東西長度將近兩百裡,南北寬度將近四十裡,形如臥蠶,是全國最大的沙島。按照幾年前清查戶口的記錄,島上麵居住了一萬多戶百姓,約為八萬多人。因為整個鬆江府近些年來貿易膨脹的原因,崇明島上的風氣也大受影響,做生意的人不少。比如宋明時期就存在的沙船行業,得以複興,大力發展,在南北之間運輸白鹽黃沙,利潤不可小覷。島上出產的藥材也有一百多種,在這方麵打主意,做買賣的,不在少數。但無論島上的人平日裡是種田、賣藥,還是跟船遠航,他們都還有著同一個身份,那就是漁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崇明島這塊地方,是鹹淡水交界的地方,在漁業方麵的資源,尤其豐富。海洋水產中的大黃魚、小黃魚、帶魚、鯧魚、鰳魚、墨魚、海蜇、梭子蟹等。長江水產中的河鰻、鰣魚、鮠魚、鱸魚、鯔魚以及蟹、白蝦、青蝦、蟹苗、鰻苗等等。對於這些水產資源的半吃半賣,才是自古以來,崇明島居民生存的最大保障。在這裡,家家戶戶門前簷後,都能夠看到風乾的漁貨、醃製的鹹魚。七八歲的小孩都懂得用網兜把活魚兜住,收緊網口的繩索,係在河邊的樁子上,讓這些鮮貨,直接在河裡麵養著。他們會蒸魚煮魚紅燒魚,也會做魚飯,吃法花樣繁多。但是抱著活魚生啃這種事情,依然有點超出漁村婦人的接受能力。她捂著自家女兒的嘴,戰戰兢兢的躲在自家門框後麵,偷偷去看蹲在外麵大水缸旁邊的漢子。婦人的眼神裡有恐懼,有不解,但還有盈滿了不斷掉下來的淚花。因為那是她的丈夫。那個突然發狂,撞壞了門板,在水缸裡撈出活魚就啃,啃到滿嘴是血,魚刺紮爛了嘴唇,依然在不斷進食的,正是她的丈夫。最開始的時候,婦人看到這樣的場景,還連忙要去勸阻,但卻被丈夫一把推倒。那樣的動作,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就像是護食的大狗一樣,渾濁的眼神裡,好像根本認不出自己朝夕相處這麼多年的妻子。婦人甚至覺得,那個滿口是血的男人,有可能撲上來咬住自己的脖子。她發出了尖叫的聲音,但並沒有等到那些最喜歡打聽閒事的鄰居村民們,過來探看情況。反而很快就從整個村子裡,各個地方,都傳出了類似的尖嚎、叫喊聲。在婦人害怕的跑回屋裡時,最後一眼,隱約看到鄰居家的夫妻公婆,也撲了出來,撕咬窗口處掛著的存糧。那些要用水煮小半個時辰,才能夠用筷子戳得動的乾魚,被他們胡亂的咬開、吞下,噎得臉紅脖子粗,直翻白眼,但還是不斷的進食。那個把家裡整治得井井有條,平日裡說話也和聲細語的嬸子,竟然用頭撞塌了自家兒子的鼻梁,搶奪食物。“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城隍菩薩,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婦人六神無主,淚水漣漣,縮在門框裡麵護著女兒,嘴裡翻來覆去的念叨著一些祈禱的詞句。屋外的男人已經把缸裡的鮮魚全部吃光,嘴裡發出嗬嗬的怪聲,四肢著地,扭頭看向屋子這邊。婦人嚇得立刻沒了聲音,屏住呼吸,死死盯著那個男人。那是她的丈夫,她當然很清楚丈夫的身材五官,可是那個男人,明顯比婦人印象裡,消瘦了不少。他的眼眶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聳起來,破爛的嘴唇上有很多傷口,嘴裡肯定也被劃破了很多,但滲出的血液並不多,好像那些血剛流出來,就又被他吞咽下去了一樣。他剛才吃了那麼多東西,肚子又很明顯的鼓了起來,就更顯得四肢枯瘦。那雙寬厚有力,拿得起船槳,搬得動貨物,布滿老繭和舊疤的手掌,現在都變得瘦骨嶙峋,仿佛皮下隻剩骨頭。男人的喉結上下滑動,目光饑渴的在自己的妻子身上遊移,似乎是餓極了的野獸,在估量一隻成年的羚羊,最後把眼神放在了幼崽身上。婦人一驚,連忙把女兒的頭也壓進自己懷裡,死死的跟男人對視,嚇得打顫的牙齒漸漸咬緊。“阿生,這是你……”男人的吼聲打斷了她的話,撲了過來。婦人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閉著眼睛抱著女兒,身體前傾,悶頭往前一撞。但她這一撞,卻撞了個空,身體踉蹌向前,被一隻手頂住肩頭。“睜眼!”一聲威嚴的冷喝,讓婦人睜開了眼睛。隻見一個陌生男人,站在她家門外,一隻手拎著她的丈夫。“我是鬆江知府,你們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淩度仙皺著眉,將婦人上下打量,“你們村裡很多人都已經犯了瘋病,你和這小姑娘平平無奇,為什麼分毫無損?”婦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淩度仙審視的眼神中,頓時帶上三分不耐,但看了一眼遠處天空,嘴角又無意識的往下一拉。他的腦子在自暴自棄和不甘心之間徘徊良久,還是決定不再應付,用心辦事,也許能爭取到一個重刑勞改的機會。在婦人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淩度仙眼神一掃之間,已經將整個屋子,裡裡外外的地方,都檢查過一遍,就是一個最普通的漁民人家。不過牆根處卻貼了一塊黃裱紙,紙上大概是用魚血,塗了一抹紅色,大致畫成一個小船的樣子。“嗯?!”淩度仙當即問道,“你是血池社的成員?”婦人聽到熟悉字眼,驚醒過來,連連點頭。血池社,雖然聽著好像充滿邪惡殘忍的意味,但卻隻是一個勸人向善,非常鬆散的民間教派,主要在鬆江府的女子之間流行。這個結社的成員,認為人死之後,生前做過的壞事,都要在地府的血池之中得到清算,受儘折磨。如果少殺生、少吃肉,勸人和善,念念經文的話,死後就可以避免血池那一遭,更早去轉世投胎。但是,鬆江府的普通百姓,本來就吃不到多少肉,要讓他們完全不吃魚蝦,又不太現實。血池社這樣鄉裡鄉間自發結成的小教派,規矩自然是一再的放寬,最後變成了,說少吃鮮魚就行,吃魚乾、吃鹹魚,就都無所謂了。淩度仙當初混上鬆江知府這個位置,雖然主要是為了撈錢享受,但他隻喜歡那種盛大的應酬,三兩個人私下的宴飲,是懶得去的。空閒的時間太多,酒色之餘,他就專喜歡搜集那些民間的風俗傳聞,當個樂子聽,倒是從一個古怪的角度,導致他對鬆江府某些民生,還挺了解的,轉念間就想到關鍵。“莫非是最近吃鮮魚的出了問題,吃鹹魚的就沒事?”淩度仙心念急轉,口中說道,“你們村犯了瘋病的,都已經被我點穴。”“但這毛病原因不明,你最好離他們遠點,到村口等著,會有衙門的人來處理的。”話音剛落,淩度仙的身影就淩空而去。他一掠之間,能夠低空滑翔出去兩百多米,幾個起落之間已經掠過整個村莊,到了彆的地方,沿途觀察那些沒犯瘋病的人家。他的淩空點穴,手段固然已經夠快,但還遠比不上遠處的那兩位。隻見高空中,橫著一條長達三百多米的素白色元氣槍影。賀宗站在金屬圓盤之上,右手推著長槍中段,勻速飛行。長達百丈,水桶粗細的槍身,朝下的一麵,不斷散射出潔白的氣珠。高空長槍橫推而過,地麵上所有覆蓋範圍內的犯病之人,就全被點住。而在另一個方位,天空中氣溫驟降,大雪飄飛。冰雪凝成的細針,細如牛毛,淩空飛射。哪怕刺在人身上的時候,並不是剛好刺入穴位,冰針也會化作一股寒流,順著穴道遊走,封閉五感七情,使人周身上下,身體內外,全都陷入一種休眠般的狀態中。灰白色的雪雲翻湧不休,猶如一層大霧,掃過一個個村落。很快,雪雲和長槍,就在崇明島腹心部位相遇。雪雲收攏,現出蘇寒山的身影,長槍也隨之淡去。“主要是東麵的那幾個漁村犯病的人多,彆的地方,基本沒有出現問題。”賀宗雙手環抱在胸前,俯瞰整片平坦的島嶼地勢,口中說道,“但保守估計,也已經有將近兩千個人喪生。”他說的喪生者,並不是指那些犯病的人攻擊導致的。事實上,那些犯病的人,大多數都還在啃食自己家附近的鮮魚活物,而並沒有第一時間把目標放在體型與自己相當的活人身上。蘇寒山他們來得又夠快。所以目前為止,幾乎沒有一個活人因為被病患攻擊而喪命。但是,那些還能呼吸、能進食、能活動的病患,從風水煞氣上反映的死寂之意來看,很可能已經死亡了。“他們還能夠因為點穴而被製住,說明體內血脈還是正常流通的,五臟依舊在活動,體質跟正常人也沒有什麼差異。”蘇寒山語氣沉肅,“風水煞氣反映的是一個大勢,有滯後性,有模糊性,風水上雖然反映出死寂之意,但並不一定說,這些人就沒有一線生機了。”淩度仙在下方喊道:“兩位,我有一些發現!”蘇寒山立即降落:“說。”“同一戶人家,如果既有犯病的,又有無恙者,一問可知,最大的區彆在於,犯病之人都吃了這兩日捕撈的鮮魚,而無恙之人則往往因各種原因,並未食用。”淩度仙手裡提了一個網兜,“某一戶人家,最近幾天吃的鮮魚,全是養在這個網兜裡的,我把剩下幾條帶過來了。”蘇寒山翻手一抓,一團金光,從網兜裡撈出一條活魚。純陽真氣,以最柔和、也最敏銳的姿態,滲透這條魚全身,感應其中蹊蹺。就算已經儘力柔化,要想觀察到最細致的程度,這種滲透,也難免會造成一點破壞,在人身上不可貿用,在魚身上,就沒有那麼多顧慮了。“魚的肚子裡有東西。”蘇寒山屈指輕彈,魚的肚子忽然癟了一下,嘴巴張開,似乎要吐出什麼,但並沒有吐出來。“看來不隻是依附在魚的腸胃中,而是已經吸附滲透到魚肉裡麵。”說話間,蘇寒山手掌一翻,金光轉藍,驟然裂開,將整條魚凍成冰晶,裂成兩半。魚的內臟,全部在其中一半魚身上,另一半隻有魚骨魚肉。淩度仙凝神細看,察覺到魚肚的肉質之間,有些許事物的色澤,與生魚肉存在細微差異。賀宗也已經降落,以他的眼力,看到的更加細致。“好像是某種海底生物的卵。”那些滲透在魚肉之間的東西,確實是一顆顆極小的、膠質感的卵。但是卵的表麵並不光滑,反而有很多常人肉眼無法看到的細小須毛。很顯然,即使是在卵的狀態,這些東西也已經可以借助須毛來移動,寄生在魚的體內,並滲透到魚肉之中。蘇寒山再度將藍光轉為金色,將魚加熱。魚肉很快變成熟白色,甚至出現淡淡的焦黃顏色,透出那種煎魚的香味。那些卵在已經變熟的魚肉之中,更加不起眼,常人根本分辨不出來。可是以在場三人的眼力,卻都能夠看出,那些卵在這樣的高溫之下,並沒有死去,反而顯得更加活躍了一些。蘇寒山盯著那些卵,金光的溫度持續上升,直到魚肉已經變成焦炭,甚至開始冒出火苗,那些卵才徹底死去。“既然是通過被食用的方式來寄生,那些病人的病根,應該也都在胃部。”蘇寒山來到一個就近的村落之中,對著一個進入休眠狀態,站立不動的漢子,伸手一按。這一手中,帶著一股輕微震蕩擠壓的力道,就算是紮根在胃肉之間的東西,也必然會因為這一手順滑的被震脫下來,從食道擠出。那漢子喉嚨鼓了鼓,嘴巴大大的張開,口腔裡麵像是長出了一朵黑色且具有肉質感的花。純黑的底色,銀白的斑點,五瓣肉質,還有中心處仿佛利牙,又似乎花蕊的口器。那是一隻海星!蘇寒山眼神一沉,感覺到那漢子腦部的生機消失。他運用的是玄冰封印休眠之法,冰封之後的狀態,可以延緩任何傷害,但這生機卻驟然消失,就說明,這漢子的腦子,早在冰封之前就已經死亡了。蘇寒山之前感覺到的生機,並不是病人本身的腦活動,而是這隻寄生在胃部的海星偽裝出來的。它在人類的胃中快速成長,通過神經毒素摧毀人腦之後,按照它自己的方式,持續刺激大腦,偽造出成套指令,來控製身體活動。“咦,怎麼會是這種海星?”賀宗剛才看到卵的時候,還沒有分辨出來,現在看到完整體,又運轉功力,仔細探查之後,聯想起一段往事。“它不該是這個時代的生物,當年我在海外拍賣會上,見過的唯一一隻完整屍體,都是泡在超古代水晶容器裡麵的。”(本章完)